诗曰:

隋炀失政起烟尘,多少英雄动甲兵。

称帝称王为霸主,并无治世救民心。

当下程咬金大怒,喝道:“呔!爷爷非别,乃专卖私盐、断王杠、劫龙衣、卖柴扒、反山东的程咬金便是。你这厮却是何人?”马宗道:“你不消问得,俺乃大隋朝官拜正印元帅胞弟马宗是也!”咬金道:“不管你什么马,吃我一斧。”说罢,举斧当头劈将下来。马宗把刀往上一架,不想被程咬金当的又是一斧,将刀杆砍断了。马宗措手不及,程咬金又是拦头一斧劈下,砍破头颅,便抵关讨战。

此时,徐茂公一干众将领兵齐出营观看。单说关内败兵报入帅府,马三保大吃一惊,忙问:“哪位将军再去迎敌?”闪出第三个胞弟马有周说:“兄弟愿为二兄报仇,杀此贼人。”三保道:“三贤弟务必小心。”马有周一声得令,披挂出城,一马冲来。咬金催马上前,拦头就是一斧。马有周兵器未举,一斧就被斩下马去了。探子飞报进府:“启爷,了不得!那个贼将唤做程咬金,凶狠得紧,一斧一个,把二位爷都斩于马下!”马三保闻言,长叹一声:“总是当今无道,以此天下荒乱,盗贼生发。也罢,众将收拾家小,待本帅自去开兵,若不能胜,穿城走了罢!”一边收拾齐备,马三保提刀上马,冲出城来,大喝一声:“呔!谁是反山东的程咬金?”咬金道:“爷爷便是。想是你也要来尝尝爷爷的大斧头滋味么?呔!照家伙罢!”当的一斧劈下,马三保叫声:“好家伙!”回马便走。背后程咬金、徐茂公众好汉一齐冲上。马三保带了众将并老小穿城而走,投奔山后去了。程咬金放马追赶。徐茂公鸣金收军,因他知道马三保后来必定投唐,封开国公,故此鸣金,不许咬金追赶,由他自去。

且说众好汉入城,安民查库,在帅府中摆下筵席。正吃酒之间,只听得豁喇喇一声震天响,大家齐吃了一惊。左右来报:“启众位爷们,教军场演武厅后震开一个大地穴!”徐茂公与众好汉一齐出帅府,上马来至教场中演武厅后一看,只见黑洞洞不知多少深浅。咬金道:“这个底下一定是个地狱。”徐茂公叫取千丈的索子来,索头上缚一只黑犬、一只公鸡放了下去,索子一松便到底了。程咬金道:“这是什么意思?”茂公叫声:“贤弟有所不知,若放下去,鸡犬没有了,这是个妖穴;若鸡犬俱在,便是个神穴。”咬金道:“原来是这样的,我哪里晓得?”少时,拽将起来,鸡犬虽在,却是冻坏了。程咬金道:“啊唷唷,原来是寒冰地狱。走开些,不要歇歇儿跌了下去,冻死了不值得。”徐茂公道:“这是个神穴,必须哪一位兄弟下去探一探,便知分晓了。”程咬金道:“徐大哥舍得自己,行得他人,就是你下去便了。”徐茂公道:“我有个道理在此,写下三十七个纸阄,三十六个写上‘不去’,只写一个‘去’字,那一个拈着‘去’字的,就下去便了。”众人道:“说得有理。”茂公写端正,一个个折了,叫众人先拈。先从秦叔宝起,单雄信、徐茂公一个个都拈完了,一齐打开来看,大家都是“不去”二字。却又作怪,单单一个“去”字,却被程咬金拈着了。茂公道:“这没得说,却是你自拈的。”程咬金道:“我又不识字,你们捉弄我,说是我拈的是‘去’字。”茂公道:“‘不去’是两个字,‘去’字是一个字,难道你也分不出来?”众人一齐拿出来看,都是两个字。程咬金看看自己手中,却是一个字,便扯住尤俊达道:“我的哥,都是你害了我,好端端的我自在哪里卖柴扒,你却合我做伙计,断了王杠,反了山东。如今却要下这寒冰地狱内去,料不能活了。只是我与你相好一番,我的母亲望你朝夕照管。”俊达道:“阿啊,兄弟说哪里话?你下去,包你不妨。”咬金道:“什么妨不妨,不过做个寒冰小鬼了!”

茂公分付取些木头,搭起阴架来。左右一声答应,连夜就搭起阴架来。到了次日,阴架早已搭完。茂公分付取一个大筐子,缚了几卜丈索子,挂一个大铃,叫咬金坐在筐内放下去。咬金道:“死便死得好,下去有些妖怪,不值得把他吃。”便带了大斧头,坐在筐子内。放下索子,那铃儿郎郎的响。放了有六七十丈长索子,放到了底,索子一松,上边就住了手。

咬金爬出筐子,提斧在手,却黑洞洞不见有一些亮光,只管顺路儿摸去。转过了两个弯,忽见前面有两只大灯笼,一对亮光。咬金叫声:“啊呀,这一定是妖怪的两只眼睛了!”赶上前一斧劈去,豁郎一声砍开,原来是两扇石门,里面又是一个世界。走进石门,齐齐整整,上边也有天。一条大河,中间一条石桥。过了石桥,正中间却是三间大殿,静悄悄没有一人。咬金走上厅中间,见桌上摆着一顶冲天翅的金幞头,一件杏黄龙袍,一条碧玉带一双无忧履。咬金心想:希奇得紧!倒有趣!咬金把冲天翅取在手中,把头上紫巾除去戴将起来;把杏黄龙袍穿了,将碧玉带系了,脱去皮鞋,蹬上无忧履。又见桌边有一个拜匣,开来一看,却是一块玄圭,一张字纸。咬金却不识得,连拜匣揣在怀内下厅来。走上桥,往河内一看,碧清的一河清水,底下有许多小龙。咬金正看之间,只见左边河内一声响,那水涨了一二尺,一条青龙发起威来,飞在半空。又见河内右边一声响,那水也涌起来,飞出一件东西,却是猪首龙尾有翅翼的,也飞向空中,与那青龙相斗起来。原来这猪婆龙乃炀帝的本相,这青龙乃唐王世民的原身。咬金仰面观看,说道:“咦,这个不知什么东西,却与龙斗起来?可惜没有弓箭在此,不然赏他一箭。”心里是这样想,头朝上看,不料脚底下水涨起来。咬金叫声:“不好!”往外就跑。才跑出门,那两扇石门一声响关上了。咬金七撞八跌奔出来,摸着筐子,坐在里面,把索子乱摇。那铃儿响动,上边连忙拽起,出了地穴。

咬金方走出筐子,一声响,地穴就闭上了。”啊唷,造化!略迟些儿,就活埋了。”众人见他这般穿戴,大家希奇起来。咬金细言前事,取出拜匣与茂公看。茂公把那张字纸一看,只见上写道:灭者灭,兴者兴,一唐过去一唐生。

四野八方多少帝,治世安邦有二秦。

那后面却写着:“程咬金举义集兵,为三年混世魔王,搅乱天下。”

众人问道:“前边的是何解说?”茂公道:“此乃天机,不可泄漏,后来自然明白。如今却先要保这冒失鬼了。”咬金大喜道:“这个自然我做皇帝。”茂公道:“虽然你为主,恐众将不服,却不与你争论。今将旗杆‘帅’字旗放下来,我们大家一个个拜过去,若哪一个拜得旗起,就推他为主。”众人道:“有理,有理。我们大家来拜。”当下,众人一个个拜完,哪里拜得起来?程咬金上来说:“待我来拜。”刚拜得一拜,呼一声响,那面旗拽起来。咬金好不快活,大悦道:“我说得不差,到底我做皇帝。”

徐茂公分付把帅府改造了皇殿,择吉日请程咬金升殿。众人朝贺已毕,徐茂公请主公改年号,立国号。程咬金道:“在此不过混帐而已,就称长久元年,混世魔王便了。今诸位哥哥怎样称呼?”茂公道:“长者称为王兄,幼者称为御弟。请主公封官赏爵。”咬金道:“徐茂公为左丞相、护国军师,魏征为右丞相,秦叔宝为大元帅,摹余一概都是将军。”众人听了,各各谢恩。咬金分付:“大摆御宴,与各位皇兄御弟吃酒。”

正吃酒之间,探子报到:“启上大王爷,不好了!今有山东节度使唐璧,领十万甲兵,在瓦岗东门外下营了!”分付再去打听。探子应声得令而去。又有探子报进:“启大王爷,今有临阳关总兵尚师徒,领十万人马,在瓦岗南门安营!”咬金道:“啊呀啊呀,完了!再去打听。”探子应道:“得令。”

又有探子报道:“启大王,今有红泥关总兵新文礼,领兵五万,在瓦岗北门下寨。”咬金道:“啊呀,罢了罢了!再去打听。”探子应道:“得令。”又听报道:“报启大王,今有靠山王杨林带同十二家太保,领十万人马,离瓦岗寨只有一百里了!”咬金听说,大吃一惊道:“这杨林那厮来了么?啊呀,完了完了!要驾崩了,这个皇帝当真做不成,大家散伙罢!”徐茂公道:“主公不必心焦,自古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趁杨林未到,臣等保主公出南门会尚师徒。待臣用一席之话,说退尚师徒。若师徒一退,这新文礼不战而自去矣。唐璧这支人马,不足为忧。待杨林到来,臣再设计破之。”咬金道:“既如此,备孤家的御马,待孤御驾亲征。”当下咬金上了铁脚枣骝驹,提着宣花大斧,大小将官一齐上马,遮拥着龙凤旗幡、飞虎掌扇,三声号炮,大开南门,一拥而出。

尚师徒闻报,全身披挂,挂锏悬鞭,骑上一匹能行惯战千里马,带了十万大兵出营。这尚师徒乃隋朝第十条好汉,向年因征南阳走了伍云召,所以今日不奉圣旨,合了新文礼,攻打瓦岗寨,倘得头功,杨林不来罪他了。这尚师徒随身几件宝贝:第一件,头上这顶盔,名曰“马鸣盔”,盔上正中这粒珠,若遇黑夜交兵,这珠上放出光来,周围有五六里亮光,虽虫蚁亦能看见。第二件是身上这副甲,名为“七翎甲”,乃金子打就,鱼鳞穿成,中心有七个鱼角。穿在身上,若有刺客并劫营的,这七个鱼角齐立起来报警。第三件是手中一杆枪,重一百二十斤,名为“提炉枪”,枪杆中间却有一个洞,若行兵时节口渴起来,一时间哪里有清水茶吃?不论怎样活水,把枪注在水中,呼起来吃,就如甘露一般,非惟解渴,亦且耐饥。第四件,是坐下的这骑马,不像祸,不像兽,头呢,像个马头,身上毛片犹如老虎一般,一根尾直像狮子尾一样,四个大蹄犹如铁炮头一般,顶上却有一个肉瘤,瘤上有七八根白毛,如银针一般硬。若上阵,得胜便罢,若战不过时,就将那肉瘤上这几根白毛一扯,这马一声吼叫,口中吐出一口黑烟,那凡马见了,便尿屁滚流,就跌倒了,真算是一匹宝马。

当下,程咬金一马上前,大叫:“哪一个是尚师徒?”这尚师徒出马道:“反贼,可认得尚将军么?”咬金道:“我和你风马无关,不知何故兴兵到此?”尚师徒一声喝道:“陡!好强盗,你反了山东,取了瓦岗。我在邻近要郡,岂可不兴兵来擒拿你这班反贼?”咬金大笑道:“将军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当今炀帝无道,欺娘奸妹,鸠兄图嫂,弑父害忠,荒淫无度。因此英雄各起,占据州县。将军何不弃暗投明,归降瓦岗?孤家自当赏爵封官,不知将军意下若何?”尚师徒闻言大怒,举起提炉枪就刺。秦叔宝飞马来迎。徐茂公恐怕他扯起马的痒毛,叫声:“众将,我们一齐上去。”二十多员好汉齐催坐骑,各使器械,团团围住。尚师徒使枪招架众人的兵器,哪里还有功夫去扯那马的痒毛。

尚师徒微微笑道:“我从来不曾看见有这个战法。”徐茂公叫从将下马住手,众好汉噗的一齐跳下马来,举兵器围住尚师徒。徐茂公叫声:“尚将军,不是我们没体面,围住你交战,只怕你的坐骑叫起来,就要吃你的亏了。这且不要管他,但将军你此来差矣!却又自冒了大大罪名,难道不知道么?”尚师徒道:“本帅举兵征讨反贼,有何罪名?”茂公道:“请问将军镇守的是瓦岗呢,还是临阳?”尚师徒道:“本帅镇守的是临阳,难道你等不知么?”茂公笑道:“将军既镇守临阳,这便有罪了。”尚师徒道:“本帅却有何罪?”茂公道:“将军此来,是奉圣旨呢?还是奉靠山王的将令?”尚师徒道:“本帅闻尔等猖獗瓦岗,理宜征剿。奉什么旨,奉什么令?”茂公道:“将军独不闻,向年奉平南王韩擒虎的将令,往征南阳伍云召,令你镇守南门,却被伍云召逃去,几乎性命难保。如今靠山王杨林不比韩擒虎心慈,若将军胜了瓦岗还好,倘然不胜,二罪俱罚。况又私离汛地,可有罪么?目下盗贼众多,倘有人闻将军出兵在外,领众暗袭临阳,临阳一失,将军不惟有私离汛守之罪,还有失机之祸矣!我等从山东反出来,那唐璧乃职分当为,该来的。即新文礼私自起兵,亦有些不便。”尚师徒一闻徐茂公之言,即大惊失色道:“本帅失于筹算,多承指教,自当即刻退兵。”徐茂公分付众将:“不必围住,保主公回瓦岗,让尚将军回营。”这尚师徒忙回营内,知会新文礼,二人连夜拔寨,各自领兵回关去了。次日,徐茂公得报二处兵已退去,下令紧守四门,多设弓弩守备不表。

再说杨林,兵至瓦岗西门,安了寨。老大王升帐,有山东节度使唐璧辕门候令。杨林分付:“令进来。”唐璧入营,俯伏阶下:“臣唐璧,愿大王千岁!”杨林大喝一声:“好狗官,你为山东一个行台,孤家把两个响马交付于你,却被贼众劫牢,反出山东,猖獗至此。孤家闻得只有三十六个强盗,你却掌数十万兵马,为何拿他不住?又不及早追灭,却被贼人成了基业,还敢来见孤家么?”分付左右:“与我把狗官绑出营门枭首。”左右一声答应,就来捆绑。唐璧大叫道:“老大王,你却斩不得臣。”杨林令推转来,喝道:“狗官,怎么孤家斩你不得?”唐璧道:“臣放走了响马,还是三十六个,所以拿捉不住。请问大王,秦叔宝只得一个,缘何也拿他不住?况臣只得一处城池,三十六个反了出去;那长安却是首城,外有潼关、黄河险阻,只得一个秦琼,被他走了。大王不自三思,而反责臣,臣死也不瞑目。”杨林闻言,说道:“你这狗官,倒会强辩,如今孤家且饶了你。你说孤家拿不得秦琼,如今孤家就着在你身上,要拿了秦琼便罢,若拿不得秦琼,你这狗官休想得活。去罢!”

当下唐壁回到东门自己营内,没奈何,领众将抵关讨战,要叔宝答话。探子飞报入皇殿,程咬金叫声:“秦王兄,唐璧讨战,你可出马对阵,须要小心在意。”秦叔宝答应,领旨披挂上马,不带兵将,一马出了东关。只见唐璧亲在营外,叔宝横枪出马,鞍鞒上欠身打拱道:“故主在上,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望祈恕罪!”唐璧叫声:“秦琼,本帅从前待你也不薄,今日杨林要我拿你,你若想我平昔待你之恩,自己绑了同我去罢!”叔宝说:“末将即使肯与故主拿去,只怕众朋友心中不服,故主亦有些不便;若末将不与故主拿去,杨林那厮又不肯甘休。况今炀帝无道,欺娘奸妹,图嫂鸠兄,弑父害忠,专权乱政,天下大乱。”正是:

隋炀无道人伦失,天怒民离取败亡。

毕竟不知唐璧怎生退兵,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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