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准备回山之际,朱梅笑问英琼道:“你的神雕佛奴呢?”英琼闻言,方想起来时,因为甬道神沙厉害,曾吩咐神雕只在空中飞巡,不可下落,却忘了大海茫茫,附近数千里,并无它存身之所。自己二次入宫时,就未见它影子。这时方才想起,不知飞往何方。连忙引吭呼唤,不见神雕飞下。正要飞空寻找,轻云拦道:“你那神雕耳目最是灵敏,平时数百里内闻呼即至,你连唤数声不见影子,不是不耐久候,飞转峨眉,便是出了别的事故。朱师伯既那般说法,必然知道,为何舍近求远?”英琼闻言,忙向朱梅拜问。朱梅道:“你那神雕本就通灵,自来峨眉,道行愈发增进。它本来自负,这次恐它为甬道神沙所伤,不许下去。它在空中盘飞时久,不觉厌倦,当时恰巧有两个许飞娘约请赴宴的妖人从崇明岛赶来赴宴,被它在远处看见,不等近前,便迎上去。那妖人是姑侄两人,一老一幼,初见神雕,妄想收它。不料一照面,便被神雕抓去飞叉,将小的一个抓裂投入海中。那老的一个看出不妙,便即往回路遁走。神雕贪功不舍,展翼追去,两下里飞行均极迅速。正在追逐之际,恰值我从峨眉赶来,无心中看见,最初相隔尚有十里远近。彼时我因紫云宫事机紧急,缓到一刻,必有人要遭毒手。又认得那逃走的妖人,是江苏崇明岛金线神姥蒲妙妙,邪法颇非寻常,恐神雕闪失,曾用千里传音之法,连喊数声,神雕竟未回顾。两下里本是背道而驰,瞬息间相去已是数百里外。我当时错以为神雕两翼藏有白眉禅师神符,至多被困一时,决无大害,无暇分身,并未回头追去。如今未归,必在岛上被妖法陷住。此时大功告成,援救易氏弟兄无须多人。你与轻云有紫郢、青索双剑,只要遇事谨慎,百邪不侵,再将天遁镜带去,必能成功无疑。”又命石生将镜交与英琼,吩咐即时动身,往崇明岛赶去。二人一听神雕有难,慌忙接镜,拜别起身。

朱梅又对众人道:“易氏弟兄现在必是被困在铜椰岛上。岛主天痴上人门徒众多,虽是异派,并不为恶多事。他二徒少年任性,不知进退,咎有应得。我与岛主曾有数面之交,既不便前去,又不能不去,事出两难。只可暂由易静、蓉波、红药三人前去通名拜岛,看他如何对付,相机行事。我自在暗中赶去相助。余人由金蝉、石生率领,回转峨眉复命便了。”说罢,又吩咐易静等三人一些应付机宜,各按地方分别起身。

且不说金蝉、石生展动弥尘幡,带了新入门的弟子,回转峨眉复命。却说易静、红药、蓉波三人驾遁光离了迎仙岛,照朱梅所说方向,往铜椰岛飞去。先是大海茫茫,波涛浩瀚,渺无边际。飞行了好一阵,才见海天相接处,隐隐现出一点黑影,浮沉于惊涛骇浪之中。知道离岛已近,连忙按落遁光,凌波飞行。眼看前面的岛越显越大,忽见岛侧波浪中突出许多大小鲸鱼的头,一个个嘴吻刺天,纷纷张翕之际,便有数十道银箭直往天上射去。再往岛上一看,岛岸上椰林参天,风景如画。岸侧站定二三十个短衣敞袖、赤臂跣足的男女,每人拿着三五个椰实之类,弹丸一般往海中跃去,正在戏鲸为乐。正要近前,那些男女想已看见三人来到,倏地有四个着青半臂的少年,往海中跃去,俱都踏在一条鲸鱼项上,将手一挥,那四条鲸鱼立时拨转头,冲破逆浪,直向三人泅来,其行如飞,激得海中波涛像四座小山一般,雪花飞涌,直上半天,声势甚是浩大。

三人早得矮叟朱梅指教,不等来人近前,忙即由易静为首,一按剑光,飞身迎上前去,说道:“烦劳四位道友通禀,南海玄龟殿易静,奉了家父易周之命,偕了同门师姊妹陆蓉波、廉红药,专诚来此拜谒天痴上人,就便令舍侄易鼎、易震负荆请罪。”那四人见了易静等三人面生,正要喝问,一闻此言,立即止鲸不进,互相低语了几句,为首一人说道:“来人既拜谒家师,可知铜椰岛上规矩?”易静躬身答道:“略知一二。”那人道:“既然知道,就请三位道友同上鲸背,先至岛岸,见了我们大师兄,再行由他引见家师便了。”说罢,其余三条鲸项上所站的青衣少年,俱往为首那人的鲸背上纵来,让出三条巨鲸,请三女乘行。三女也不客气,把手一举,飞向三鲸项上立定。那四人将手一挥,在前引导,同往海岸前泅去。这时海面群鲸俱已没入海中。岸上二十多个男女,也都举手迎宾。等三人由鲸背上飞身抵岸,人群中便有一个长身玉立、丰神挺秀的白衣少年,从人群中迎上前来。这人便是岛主天痴上人的大弟子柳和,本是潮州海客柳姓之子,三岁丧母,随父航海,遇着飓风,翻船之际,乃父情急无奈,将他绑在一块船板上面,放入海中,任他随水漂流。不想一个浪头将他打在一只大鲸鱼的背上。也是他生有夙根,由那鲸背了他,泅游数千里,始终昂头海面,未曾没入水里。直泅到铜椰岛附近,被天痴上人看见,救上岸来。彼时上人成道未久,门下尚无弟子,爱他资质,便以椰汁和了灵丹抚育,从小便传授他道法。虽是师徒,情逾父子。上人后来续收了四十七个弟子,独他在众弟子中最得钟爱。上人岛规素严,门人犯规,重则飞剑枭首,轻则鞭笞,逐出门墙。当许飞娘约请异派仙宾往紫云宫祝寿时,路过南海覆盆岛,见下面有一个穿青半臂、短袖跣足的男子在那里练飞叉,迥异寻常家数,猜是海外散仙之流,按落遁光,上前问讯。才知是上人第十九名弟子,名叫哈延,奉命在覆盆岛采药炼丹的。飞娘一想:“久闻天痴上人大名,门下弟子个个精通道法,各人练就飞叉,胜似寻常飞剑。只是这多年来,从未闻他预闻外事。如能将他师徒鼓动,勾起嫌隙,岂非峨眉又一个大劲敌?”便用一番言语蛊惑哈延,说峨眉如何妄自尊大,不分邪正,专与异派为仇,劝他加入自己一党,同敌峨眉。叵耐哈延知道师门法重,不敢轻易答应。飞娘见说他不动,又将紫云宫三女庆寿,铺张扬厉,加以渲染。说那里朱宫贝阙,玉柱金庭,海底奇景,包罗万象。那神沙甬道,又是如何神妙。大家俱是同道,何不抽暇同往观光,以开眼界?

哈延少年喜事,不觉心动。只因当时炼丹事重,不能分身。便由飞娘分了一粒沙母,传了入宫之法,约定三女寿辰那天,恰好丹成,赶去参与盛会。哈延因与三女素昧平生,初次前去祝寿,还备了两件珍奇宝物,以为见面之礼。彼时飞娘并未料到紫云三女就要瓦解,不过多约能人,既可壮自己的声威,又可借此联络,以便逐渐往来亲密,可以乘机为用。谁知哈延到日前往,按照飞娘指示到了宫内,刚和三女见面,入席不久,便生祸变。先本不想多事,后来见所有来的宾客俱都纷纷上前应战,惟独自己袖手旁观,未免有些难堪。欲待上前,又觉来人个个剑光法宝神妙无穷,略一交接,敌我胜负之势,已可看出大半。自己与主人既是素昧平生,便是许飞娘也不过一面之识;再者师门家法严厉,不准在外面惹是生非。冒昧出手,稍有闪失,不特给师门丢脸,回去还受重责,太不上算。好生后悔,当初不该轻信人言,无故多事。此时哈延如若见机遁走,本可平安回岛。偏是少年好胜,总觉在此一走,不好意思似的。正是进退两难,迟疑不决。这时殿上外来的妖人连同宫众,除了几个首要与英琼、轻云、易静、金蝉等捉对儿厮拼外,人数尚多,声势也还不弱。偏偏易氏弟兄仗着九天十地辟魔神梭护身,只管在殿上左冲右突,从光华拥护中施展法宝飞剑,追杀敌人。宫中诸人,自是敌他不过,所向披靡,纷纷伤亡。那飞娘约来的妖人,却颇有几个能手,一见易氏弟兄这等猖狂,俱都忿怒异常,也各把妖法异宝一一施展出来,准备将易氏弟兄置于死地。

易鼎、易震哪把这些妖人放在心上,一见妖人势盛,群起合攻,反正敌人无法侵害,弟兄两个一商量,索性将神梭停住,任他夹攻。等到敌人妙法异宝尽数施展,层层包围之际,先将光华缩小,一面暗中运用玄功,发挥神梭威力,突地手掐真诀,喝一声:“疾!”辟魔神梭立时疾如潮涌,往四外暴涨数十倍。一面将太皓钩等厉害法宝从神梭上施光小门内飞将出去。一干妖人见易氏弟兄在大家法宝飞跃之下,忽然隐入光华之内,停在殿中不动,也不再探头现身,俱当他们被别人法宝所伤,尚未身死,纷纷收了法宝,施展妖法,放出雷火合围。后见那团光华逐渐缩小,有那不知来历的,恨不能捡个便宜,收为自有。那自问不能收得的,便想连人带宝,化为灰烬。几个在劫的妖人,连同那些该死的宫众,不由越走越近。万没料到易氏弟兄并未受伤,倏地暗施辣手。那神梭何等神妙,这一暴涨开来,首先是将雷火妖氛惊散。接着便由合而分,化成无数根数丈长的金光,朝四外射去。再加以宝钩、宝玦同时飞跃,疾同电掣。众妖人见势危急,再想用法宝飞剑抵御,已是无及,伤的伤,亡的亡,能全身遁逃的,不过才两三个。至于那些宫众,更是连看都未看清。

哈延相隔本远,还在逡巡犹豫之际。易氏弟兄的九天十地辟魔神梭发挥威力,光华暴涨处,金霞红光似电弩一般飞来。如非哈延也是满身道术,防御得快,差点也被打中。不由心中大怒,仗着天生一双神眼,看出敌人乘胜现身,忙将一面飞钹朝着光华中的敌人打去。偏巧易氏弟兄见妖人虽是死亡不少,还有几个不曾受伤的,似要乘机遁走,一时贪功心盛,把神梭光华一缩,重又合拢,打算追了过去,哈延飞钹怎能打中。哈延知道敌人有此宝护身,无奈他何,正寻思如何出这口恶气。猛一回头,二凤身遭惨死,初凤、金须奴、慧珠三人又复逃走,料出事情不妙,想了想,还是忍气回岛为是。刚要起身,飞娘已舍了易静,去助三凤。同时敌人方面也有多人一拥齐上,夹攻飞娘、三凤。心想:“难怪飞娘说峨眉派倚强凌弱,得理不让人,真是可恨!”就这寻思晃眼工夫,三凤已毙于飞剑之下。许飞娘一纵遁光,往外逃走。哈延暗道一声:“不好!紫云宫全体瓦解,此时不走,等待何时?”便息了交手之想,满打算追上飞娘,一同遁出宫去。这时甄艮已随了英琼、轻云、金蝉三人飞往金庭,事机瞬息。只甄兑一人,因见地上残断的法宝,形状奇古,精光照人,想拾两件回去,略微缓了一缓,不及同驾弥尘幡同去。甄兑一见落了后,不顾再拾地上法宝,一缩遁光,正要追赶,身刚飞起,恰巧哈延迎面飞来。甄兑新胜之余,未免自骄,一眼看见对面飞来一个周身青光闪闪的妖人,哪里肯容他遁走,一指剑光,飞上前去截堵。他却不料哈延早防敌人暗算,用的是东方神木护身之法,寻常飞剑哪能伤他。一见有人拦阻,越觉敌人欺人太甚,丝毫不留余地,正好想要重创他一下。剑光飞到,故意装作不觉,却在暗中将飞钹朝甄兑打去。甄兑见来人只顾逃遁,剑光飞上前去毫无所觉。方以为成功在即,忽觉眼前青光一亮,便知不好。忙纵遁光避开,施展法宝抵御,已是无及,竟被那青光扫着一下,立时坠落。哈延方要再下毒手,将他结果,这时恰值易鼎、易震驾神梭追杀别的妖人赶到,见甄兑受伤,忙驾神梭追将过来。因为这一日工夫俱是所向披靡,以为乃祖这九天十地辟魔神梭妙用无穷,有胜无败,未免恃胜而骄,哪把哈延放在心上。他们却不知哈延虽非天痴上人最得意的门下,却也不是寻常,这时遁走,只缘顾虑太多,并非怯敌。一见易氏弟兄追来救援,知道他们法宝厉害,再加那旁又飞来了几个少年男女,声势越盛,想将受伤敌人致死,已不可能。又见易氏弟兄轻敌,上半身显露在外,并不似适才那般的时隐时现。便扬手一连两面飞钹打去,满想自己飞钹出手迅疾,乘其不意,一下可将敌人打伤,略微出气。然后便用本门最精妙的木公遁法,地行逃走,顺神沙甬道遁出迎仙岛回去。

那易氏弟兄与他也是一般急功心意,哈延那里打出飞钹,这里早将太皓钩放出。刚把第一面飞钹敌住,哈延的第二面飞钹又到。若换别人,这一下不死也带重伤。幸而防身宝物神妙,易氏弟兄又应变机警,眼前青光一晃,便知不妙,忙将头往回一缩,神梭上的小门便自封闭,光华电转。耳边当的一声响过处,青芒飞泻,那面飞钹被神梭上旋光绞成粉碎。真个危机瞬息,其间不容一发,稍有些微延缓,必被打中无疑。易氏弟兄因适才敌人在用许多雷火法宝攻打,只在神梭光华之外,并未丝毫近身,没料到敌人法宝如此神速,虽未受伤,不由勃然大怒。哈延因敌人现身有隙可击,才将两面飞钹接连打出,以为必中无疑,谁知仍然无用。第一面吃一钩寒光敌住,未分胜负,还不要去说它。第二面因为深入光华之中,眼看成功,敌人忽往现身的小门内一缩,立时光圈飞转,将钹绞为万点青荧,散落如雨,转瞬在光霞之中消灭净尽。师门至宝,一旦化为乌有,也是又惊又悔,又惜又恨。心想:“再不见机,少时必要身败名裂,不能逃生。”不敢再为恋战,将手一抬,收回法宝,便往地下遁去。

按说易鼎、易震已经获胜,又毁了敌人一件法宝,穷寇本可不必追赶。偏生好胜心切,又见甄兑受伤,自己也险些被他打中,二人都是初次人前出手,未吃过亏,把敌人忿恨到了极处,一面又看中敌人那面飞钹,想要人宝两得,哪里肯容他逃走。见敌刚一飞出殿外,便往地中遁去,正合心意。自己原是奉命对付道行本领稍次的妖人与那些宫众,现在敌人伤亡殆尽,在眼前逃去的,只剩这一个最可恶。反正大获胜利,使命已完,何不收个全功?决计随后追赶,也一指神梭,穿入地中追去。这番还加了点小心,恐又遭敌人暗算,并不探头现身,只从梭上圆门旋光中,觑准敌人前面那一道疾如流星的青光,跟踪追逐不舍。

哈延起初只想遁回岛去,再约集同门师兄弟,向天痴上人请罪,心中已悔恨万分。还以为神沙甬道不比别的地方,自己尚是仗着飞娘转赠的沙母和通天灵符,才得穿行自在,敌人决不会追来。谁知入地不久,又听风雷之声,起自身后,回头一看,敌人竟未放松自己,依旧追来。光霞过处,冲激得那四外的五色神沙如彩涛怒涌,锦浪惊飞,比起地面上的威力还要大得多。来势之迅疾,较自己遁法似有过之,并无不及。惊骇之余,愈发咬牙切齿痛恨敌人。暗忖:“师父所赐飞钹,乃东方神木所制,适才被他一绞,便成粉碎,此宝定是西方太乙真金炼成无疑。自己既奈何他们不得,看来意,无论逃到哪里,他们必追到哪里。反正无故惹事,至宝已失,师父责罚,在所难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拼着再多担些不是,将这两个仇敌引往铜椰岛去,师父无论如何怪罪,也必不准上门欺负。再者,还有那么多同门师兄弟,岛上有现成相克异宝。敌人不去,此仇只可留为后图;如若追去,决无幸理,岂不是可以稍出胸中这口恶气?”想到这里,耳听身后风雷之声越追越近,不敢怠慢,忙运玄功,把遁光加快,亡命一般往前途逃走。

不多一会儿,便奔出神沙甬道,到了迎仙岛。刚刚穿出地面,后面易氏弟兄也驾神梭追到。依了易鼎,紫云宫业已瓦解,大功告成,同来诸人俱往金庭取宝,既可借此观光,一开眼界,又可得众人结伴,同住峨眉,赴那千年难遇的群仙盛会。敌人地行甚快,不易追上,与其徒劳,不如回去。偏巧弟兄二人适才现身时,是易震当先,差一点没被飞钹打在头上;再者他和甄兑虽是初交,彼此极为投契,性情又刚,疾恶如仇,执意非追不可。易鼎拗不过,只得暂且由他,原打算追出延光亭,追不上时,强制他回去。出地时方要劝阻易震,不想哈延此时换了主意,早就防到他们要半途折转,出亭时故意缓了一缓。易震看敌人在前面不远,眼看就要驾遁光升起,哪里肯舍,一催所驾神梭,加紧追去。易鼎因敌人授首在即,也就不去拦他。就这一迟疑之间,两下里飞行俱是神速异常,一前一后,早已破空升起。等到易鼎想要劝阻易震折回去时,业已飞出去老远。两下相隔,不过一二里之遥,只是追赶不上。易震因易鼎再三制止他前进,恐回去晚了,不及见金庭奇景,刚有些变计,略一迟缓,前面敌人倏地停止,回身大骂:“峨眉群小,倚多为胜。我今日赴会,忘携法宝,任尔等猖狂。仙府就在前面岛上,现在回去取宝,来诛戮尔等这一干业障。如有胆量,便即同去;如若害怕,任尔等无论逃避何处,俱要寻上门去,叫尔等死无葬身之地,一个不留!”说完,便催遁光,加紧逃走,晃眼工夫,已是老远。

这一席话,休说易震听了大怒,连易鼎也是有气。明知敌人口出狂言相激,必有所恃。继想乃祖易周,曾说这九天十地辟魔神梭,如果用来和人交战,真要是遇上道行法力绝高的前辈,或是异派中数一数二的能手,虽未必能够断其必胜,要是专用它来逃遁,却是无论被困在什么天罗地网、铁壁铜墙之中,俱能来去自如,决受不着丝毫伤害。能够克制此宝的,只有南北阴阳两极精英凝结的玄磁。但是此物乃天灵地宝,不是人力可以移动,此外别无所虑。这次来救姑姑易静,便可看出此宝威力。彼时神沙甬道中雷火猛烈,千百根神沙宝柱齐来挤轧,声势何等伟大,尚且不惧,目前追的这个妖人,虽在仓猝中没顾得问及他的姓名来历,看他本领,除了能在地下飞行外,并无什么出奇之处。这里虽是南海,距离南极磁峰尚有数万里之遥,即使妖人果真想将自己引到那里,借用太阴玄磁暗算,见机抽身,也来得及。否则便追到他的巢穴之中,胜了固好,如不能,尽可冲破妖法而出,有何妨碍?既有了易胜难败之想,再加易震从旁再三怂恿,说妖人如此可恶,不将他除了不解恨。起初不追也罢,追了半日,空手回去,也不好看。反正紫云宫已为峨眉所有,金庭奇景,早晚看得见,无须忙在一时。因这几种原因一凑合,易鼎不由活了心,便依了易震,同驾神梭追去。何况又受了一激,自然愈发加紧追赶,恨不能立时追上妖人,置于死地,不再作中途折回之想。

哈延见敌人果中了激将之计,虽然欣喜,及见来势迅疾,比起流星还快,也不免有些心惊胆寒。忙催遁光,电掣虹飞,往前急驶,哪敢丝毫怠慢。还算好,逃未多时,铜椰岛已是相隔不远,才略微心宽了些。未等近前,早将求救信号放出。易氏弟兄正追之际,眼望前面敌人由远而近,再有片时,不等到他巢穴,便可追上,决不致赶到南极去,越加放心大胆。正在高兴,忽见前方海面上波涛汹涌,无数黑白色像小山一般的东西时沉时没,每一个尖顶上俱喷起一股水箭,恰似千百道银龙交织空中。二人生长在海岸,见惯海中奇景,知是海中群鲸戏水。暗忖:“这里鲸鱼如此之多,必离陆地不远,莫非已行近妖人的巢穴?”再往尽前面定睛仔细一看,漫天水雾溟濛中,果然现出一座岛屿影子。岛岸上高低错落,成行成列的,俱是百十丈高矮的椰树,直立亭亭,望如伞盖,甚是整齐。易鼎见岛上椰树如此之多,好似以前听祖父、母亲说过,正在回忆岛中主人翁是谁。还未想起,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微一寻思之际,不觉又追出老远,离岛只有三数十里,前途景物,越发看得清清楚楚。又追了不大工夫,倏见岛上椰林之内纵出五人,身着青白二色的短半臂,袒肩赤足,背上各佩着刀叉剑戟葫芦之类,似僧非僧,似道非道,与所追妖人装束差不多。这些少年直往海中飞下,一人踏在一只大鲸鱼的背上,为首一个将手一挥,便个个冲波逐浪,迎上前来。五只大鲸鱼此时在海面上鼓翼而驰,激得惊波飞涌,骇浪山立,水花溅起百十丈高下。前面逃人好似得了救星,早落在那为首一人的鲸背上面,匆匆说了几句,仍驾遁光,往前飞走。没有多远,便有一只巨鲸迎了上来,用背驮了他,回身往岛内泅去。易氏弟兄见了这般阵仗,仍然无动于衷。算计来的这五个骑鲸少年,定是妖党,不问青红皂白,更不搭话,一按神梭,早冲了上去。又于那旋光小梭门中,将宝钩、宝玦一齐发出,直取来人。

那五个骑鲸少年在岛上闻得师弟哈延求救信号,连忙骑鲸来救,一见哈延神色甚是张皇,后面追来的乃是一条梭形光华,只有两个人影隐现。哈延与为首的一个见面,又只匆匆说道:“我闯了祸,敌人业已追来,大师兄呢?”为首的一个,才对他说了句:“大师兄现在育鲸池旁。”言还未了,哈延便驾遁骑鲸,往岛上逃去。

五人听他这一说,又见来人路数不是左道旁门,以为哈延素好生事,定是在外做错了事,或是得罪了别派高人,被人家寻上门来。铜椰岛名头高大,来人既有这等本领,又从这么广阔的海面追来,必知岛上规矩和岛主来历,决无见面不说话就动手之理。师门规矩,照例是先礼后兵。欲待放过哈延,迎上前去,问明来历与启衅之由,再行相机应付,所以并未怎样准备。及至那梭形光华快要追到面前不远,为首一个忙喊:“道友且慢前进,请示姓名,因何至此?”谁知来人理也不理,不等他话说完,倏地光华往下一沉,竟朝自己冲来。五人不知此宝来历,见来势猛烈迅疾,与别的法宝不同,适才哈延又是那等狼狈,不敢骤然抵御,一声招呼,各人身上放出一片青光,连人带鲸,一齐护住,齐往深海之中隐去。易震见敌人空自来势煊赫,却这等脓包,连手也未交,便自败退,不由哈哈大笑。一看前面哈延已将登岸,心中忿极,便不再追赶这五个骑鲸少年,竟驾神梭急赶上去,片刻到达,哈延已飞入椰林碧阴之中。易氏弟兄仍是一点不知进退,反因那几个骑鲸少年本领不济,更把敌人看轻,一催神梭,便往椰林中追去。

那些椰树俱都是千百年以上之物,古干参天,甚是修伟,哪禁得起神梭摧残。光华所到之处,整排大树齐腰断落,轧轧之音,响成一片。入林不远,因为树木茂密,遮住目光,转眼已看不见敌人的青光影子。二人一心擒敌,一切都未放在心上,只管在林中往来冲突,搜寻不休。不消多时,忽听一声钟响,声震林樾。接着便见前面一大片空地上,现出一个广有百顷的池塘,池边危石上立着几个与前一样打扮的少年,为首一个,正和哈延在那里述说。二人以为擒敌在即,便追将过去。那边少年见神梭到来,仿佛不甚理睬。眼看近前,相隔还有数十丈左右,为首的一个忽从石旁拿起一面大鱼网,大喝一声:“大胆业障,擅敢无礼!”手扬处,那鱼网便化成一片乌云,约有十亩方圆,直朝二人当头飞到。二人猜是妖法,正要与他一拼,说时迟,那时快,两下里都是星飞电驶,疾如奔马,就要碰个迎头。忽听空中一声大喝道:“来人须我制他,尔等不可莽撞!”言还未了,那片乌云倏地被风卷去。

这时二人因为敌人就在地面立定,飞行本低,见敌人法宝刚放出来,又收回去,正猜不出是何用意。忽听前面敌人拍手笑语,定睛一看,那些穿半臂的少年业已回身,背向自己,齐朝前面仰头翘望,欢呼不已,好似不知神梭就要冲到,危机瞬息神气。再顺着他们所望处一看,只见一个笔直参天的高峰矗立云中,相隔约有十来里光景,并无别的动静。易鼎虽没有易震那般过于自恃,也料出敌人必有诡计。刚在猜想,猛觉所御神梭的光华似在斜着往前升起。弟兄二人俱在疑心,百忙中一问,并非各人自主,连忙往下一按。谁知那神梭竟不再听自己运转,飞得更快,好似有甚大力吸引,休说往下,试一回身转侧,都不能够。晃眼工夫,竟超越诸少年头上老高,弹丸脱弦一般,直往前上方飞去,越飞越快,快得异乎寻常。一会儿,前面云中高峰越离越近,才看出峰顶并非云雾,乃是一团白气,业已朝着自己这一面喷射过来,与神梭光华相接。就在二人急于运用玄功,制止前进的片刻之间,神梭已被白气裹向峰顶粘住,休想转动分毫。忙用收法,想将神梭收起逃遁时,那神梭竟似铸就浑成,不能分开丝毫。知道情势已是万分危险,急欲从梭上小圆门遁去,又觉祖父费了多年心血炼成的至宝,就这般糊里糊涂地葬送在一个无名妖人手里,不特内心不服,而且回家也不好交代。略一踌躇,忽觉法宝囊中所藏法宝纷纷乱动。猛想起敌人将自己困住,尚未前来,囊中现有的太皓钩等法宝,何不取出,准备等敌人到来,好给一个措手不及,杀死一个是一个。那法宝囊俱是海中飞鱼气胞经林明淑亲手炼成,非比寻常。如非二人亲自开取,外人纵然得去,也不易取出其中宝物。

二人想到这里,刚把囊口一开,还未及伸手去取,内中如太皓钩一类五金之精炼成的宝物,俱都不等施为,纷纷自行夺囊而出,往前飞去。因有神梭挡住,虽未飞出,却都粘在梭壁上面,一任二人使尽方法,也取它们不动,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正在徬徨无计可施,旋光停处,五条黑影伸将进来。易鼎一面刚把宝玦取在手中,想要抵御,已是不及,倏地眼前一暗,心神立时迷糊,只觉身上一紧,似被几条粗索束住,人便晕了过去。等到醒来一看,身子业已被人用一根似索非索的东西捆住,悬空高吊在一个暗室里面。知已被擒,中了妖人暗算,连急带恨,不由破口大骂起来。骂了一阵,不见有人答应。捆处却是越骂越紧,奇痛无比。骂声一停,痛也渐止,屡试屡验。无可奈何,只得强忍忿怒,住口不骂。这时二人真恨不如速死,叵耐无人答理,始终连那妖人的影子都未见过。

就在这悔恨欲绝之际,耳听远远洞箫之声吹来,连吹了三次,也未听出吹的是什么曲子。恍如鸾凤和鸣,越听越妙,几乎忘了置身险地。易震忍不住,刚说了声:“这里的妖人,居然也懂得吹这么好听的洞箫。”箫声歇处,倏地眼前奇亮,满室金光电闪,银色火花乱飞乱冒,射目难睁。二人以为敌人又要玩弄什么妖法,前来侵害,身落樊笼,不能转动,除了任人宰割外,只有瞪着两只眼睛望着,别无法想。一会儿工夫,金光敛去,火花也不再飞冒,室顶上悬下八根茶杯粗细、丈许长短的翠玉笔,笔尖上各燃着一团橄榄形的斗大银光,照得阖室通明。这才看清室中景致,乃是一间百十丈大小的圆形石室。从顶到地,高有二十余丈,约有十亩方圆地面,四壁朗润如玉,壁上开有数十个门户。离二人吊处不远,有两行玉墩,呈八字形,整整齐齐朝外排开。当中却没有座位,只有两行灿如云霞的羽扇,一直向前排去。尽头处,紧闭着两扇又高又大的玉门,上缀无数大小玉环,看去甚是庄严雄丽。待了一会儿,不见动静。那八朵银花,也不见有何异状。正在互相惊异,忽又听尽头门里边笙簧迭奏,音声清朗,令人神往。晃眼之间,所有室中数十个玉门全都开放。每个门中进来一个穿白短半臂的赤足少年,俱与前见妖人一般打扮,只这时身上各多了一件长垂及地的鹤氅。进门之后,连头也未抬,从从容容地各自走向两排玉墩前面立定,每墩一人,只右排第十一个玉墩空着。两排妖人站定后,上首第一人把左掌一举,众妖人齐都朝着当中大门拜伏下去。那门上玉环便铿铿锵锵响了起来,门也随着缓缓自行开放。二人往门中一望,门里仿佛甚深,火树银花,星罗棋布,俱是从未见过的奇景。约有半盏茶时,乐声越听越近,先从门中的深处走出一队人来。第一队四个十二三岁的俊美童子,手中提灯在前;后面又是八个童子,手捧各种乐器。俱穿着一色白的莲花短装,露肘赤足,个个生得粉妆玉琢,身材也都是一般高矮。一路细吹细打,香烟缭绕,从门外缓缓行进。还未近前,便闻见奇香透鼻。这十二个童子后面,有八个童子,扶着一个莲花宝座,上面盘膝坐定一个相貌清癯、装束非僧非道的长髯老者,四外云霞灿烂,簇拥着那宝座凌空而行。尽后头又是八个童子,分捧着弓、箭、葫芦、竹刀、木剑、钩、叉、鞭之类。这一队童子刚一进门,便依次序分立在两旁羽扇之下,放那宝座过去。那宝座到了四排玉墩中间,便即停住。玉门重又自行关闭。那灿若云锦的两排羽扇,忽然自行向座后合拢。随座诸童子,也都一字排开,恭敬肃立在羽扇底下。二人细看室中诸人,却不见从紫云宫追出来的那个妖人,好生奇怪,俱猜不出这些妖人闹甚把戏。

明知无幸,刚要出声喝问,座中长髯老者忽然将右手微微往上一扬,地下俯伏诸人同时起立就位,恭坐玉墩之上。长髯老者只说了一声:“哈延何在?”上首第一人躬身答道:“十九弟现在门外待罪。”长髯老者冷笑道:“尔等随我多年,可曾见有人给我丢这样脸么?”两旁少年同声应道:“不曾。不过十九弟哈延今日之事,并非有心为恶,只缘一时糊涂,受了妖妇之愚,还望师主矜原,我等情愿分任责罚,师主开恩。”长髯老者闻言,两道修眉倏地往上一扬,似有恨意。众少年便不再请求,各把头低下,默默无言。略过了一会儿,上首第一人重又逡巡起立,躬身说道:“十九弟固是咎有应得,姑念他此番采药炼丹,不无微劳,此时他已知罪,未奉法谕,不敢擅入。弟子不揣冒渎,敬求师主准其参谒,只要免其逐出门墙,任何责罚,俱所甘愿。”长髯老者略一沉吟,轻轻将头点了一下。那为首少年便朝外喝道:“师主已降鸿恩,哈师弟还不走进!”说罢,从石壁小门外又走进一个半臂少年,正是易鼎、易震所追之人,这才知道对头名叫哈延。在这一群人当中,中坐长髯老者,方是为首的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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