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笙乖乖的坐在湖边等长渊回来,她望了一会儿白色的湖水,见里面还没有投出荒城的景色,便把目光挪到了黑色湖水那边。长渊说这是与万天之墟想通的湖水。

万天之墟,囚龙之地。

尔笙用力的往湖中望,但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尔笙想,长渊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过了数万年吗?那得有多孤寂……

没错,定是十分孤寂的。

不男不女的声音再次在心中响起,尔笙吓了一跳之后马上恢复了平静,人总是会在不断的惊吓中学着习以为常。她摸了摸自己跳动正常的心口平静道:“你说了只在我心中活动的。”

“没错。”那物答道,“尔笙,此时你听到的是你的心声。”

“心声?”

“是啊,长渊独自在万天之墟中呆了数万年之久,那里一片漆黑空无,比死还要寂静,若是寻常人怕是早就疯掉了。毕竟在那样的地方,谁还会以为自己是活着的。”

尔笙忽然想到自己小时候,父母刚去世那段时间,她独自一人窝在屋子里面,饿着肚子望着满室清冷哭肿了眼。她盯着漆黑的湖面,想着长渊变成大黑龙的模样,孤单的蜷缩在黑暗之中,心中猛的一抽,她自言自语的呢喃:“他在小时候肯定也悄悄哭过……”

“仅凭一纸虚无的预言,众神便道天地将毁于神龙爪下,所以上古神龙惨遭天罚而灭族,仅剩的血脉也被永囚万天之墟。尔笙,你不替长渊感到冤枉么?”

尔笙想到许久之前在回龙谷的时候看见的那几欲冲入天庭的龙柱,还有长渊冷冷的言语“天罚,无错也得受着。”那样的神色尔笙如今回忆起来仍旧想抱着他摸摸。

“幸好,长渊已经从那里出来了……”

“此言差矣。”那物怪笑道,“永囚万天之墟乃是天罚,九重天上的神仙闲得无聊了,总有一日会派人将他捉拿回去。只要长渊还是神龙,万天之墟还在,他此生便免不了坎坷,更过不安稳。”

尔笙面色一白,心中起了大怒:“可是长渊已经被关了那么多年,就算有罪也该都赎完了,更何况他根本什么错都没有!”

“长渊自然没错,错的是天命。”那阴阳难辨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缓了一会儿,他怪笑了几声又道,“尔笙,若能救得了长渊,保他日后逍遥度日,你可愿全力帮他?”

“你问的是废话。”

“嘻嘻,现在机会便来了。长渊不能改变自己神龙的身份,但若万天之墟消失了,没有地方能囚着他,你说……”

话未完,意已到。尔笙眸光一亮。那物活在尔笙心中,自然知晓她的心意,他愉悦的哈哈大笑起来:“此地乃无极荒城与万天之墟的阵眼,但凡迷阵,阵眼一破则迷阵必破,即便是天地自成的阵法也不例外。尔笙,这两处阵眼近在咫尺,你且看那湖中红色光球,打碎它万天之墟便不复存在。日后你与你的长渊便也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了。”

毁了它们……尔笙本还有些迟疑,但那雌雄难辨的声音一直在心中叫嚣,声色越发尖利,不知不觉中尔笙的眸中竟生出些许戾气。没错,她想,长渊不该被囚在那里,他那么温柔善良的一个人被冤枉的囚禁了那么多年,现在应该获得自由。

她往前走了两步,掌中凝聚起一股灵力。

那物又道:“以你现今灵力定是不足已打破阵眼的。但有幸的是你手上这铃铛乃是镇守万天之墟大门的灵物,与其气息相和,若是将灵力灌入此铃之中,以铃击之,阵眼必破。”

尔笙果然照着他的话做了,她提气纵身,跃于湖中光球之上,而后将全部的灵力都灌入铃铛之中,尖利的声音在她胸腔里叫嚣:“吾且助你一臂之力!”

话音刚落,尔笙只觉一股沉闷的气息强硬的涌入她的经脉之中,与她自身的灵力混杂在一起,随着她运的气走遍她身体里的每一条经络。胸腔处撕裂一样疼痛起来,尔笙不由闷哼出声。

那物在她脑海里怪笑不断:“且想想,你这一击下去,长渊日后再不用受此囚困之苦了。”

尔笙咬牙强忍,任由胸腔中炸裂一般疼痛,她将所有力量都集中在右手之上,然后蛮横的灌入银白的铃铛之中,随着灵力的涌入,铃铛的颜色越变越深。

“打!”

尔笙大喝一声,对准红色光球打去。

“嘭!”一声巨响,黑色的湖面腾起一片水雾。

须臾过后,水雾散去,天际红光依旧,湖面上的两个红色光球依旧好好的浮着,没有半分损耗,但尔笙却不见了踪影。

白色的湖中浅浅印出荒城的景色,景象流转,竟是女怨坐在长安床边细细抚摸着他的鬓发。

无极荒城之中,大地轻轻的一抖,有的人感觉到了轻微的震动,但等了一会儿见没什么怪事发生便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又玩自己的去了,对于他们来说现在最大的新闻有:一、城主救了人,那人叫长安,是个堕仙。二、堕仙长安从城外走了进来。三、城主和堕仙长安曾经是夫妻。这三条任何一条对于荒城中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刺激,更遑论三条竟然同时发生了。

众人议论纷纷,在荒城城楼下有难得的热闹。

然而外面的热闹并不能打扰到女怨,此时她正坐在长安身边,盯着他的面容,好似在鉴定此人真假一样,仔仔细细的打量。地面微微一抖,她恍然回神。

荒城之中根本就不会有地动,此时一抖看似普通,但却一定出了什么大事。她做城主多年,出了事第一个往前冲几乎成了她的习惯,当下她将衣裙一拂,起身便要出去,哪想手腕却被温热的一握,躺在床上那人不知何时竟已醒了。

女怨怔住,对上他的眼,脑中便是一片空白。

“阿芜。”

她默了许久,道:“我叫女怨。”

“阿芜……”对于她的淡漠,长安有些难过的降了声调,这一声“阿芜”唤出去,竟象是小动物在嗷呜嗷呜的叫着,带了一些可怜的意味。

“女怨。”她抽出手,面上表情冷硬,声音中竟是不可违逆的生硬。

长安紧紧看着她。女怨垂了眼眸,推门出去。

“阿芜。”长安扬声唤道,“我是来接你的。”

跨出门槛的身影一僵,她在荒城没日没夜飘着的黄沙当中扬起了衣袖。血红的大袖,在风中颤抖着飞舞。

女怨轻声说着:“第三遍,回不去了。”

话音一落,她红色的衣袖便也化作了黄沙,与天空中飘落下来的沙混作一堆。

长安瞳孔紧缩,他眼睁睁的看着女怨的身影在荒城苍白的光影下慢慢化沙。从衣袖到手掌,然后是整个手臂,半个身躯,都变作了黄沙随风而去。

仅剩一半人面的女怨侧过脸来,逆着光,她声色是一如既往的阴冷:“我乃荒城城主,城中黄沙便是我,我便是沙,我与城早融为一体,分割不开了。”

长安喉头一哽。听她清晰得残忍的说道:“我是女怨,阿芜,早死了。”

尔笙是被长渊拖上岸的,她难看的翻着白眼吐着泡泡,长渊用力在她腹部一压,尔笙哇的一口吐出了积水,然后趴在一边难受的呛咳起来。

长渊粗粗喘了几口气,在此地使用神力让他倍感压迫,才两招下来便已极是吃力。

待气息慢慢平稳下来,他转头打量还在咳嗽的尔笙。尔笙不会泅水,甚至可以说是怕水的,所以在落入湖中的那一霎那她停止了所有反抗,几乎是本能的抱住了他的腰,就像抱着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扒住。但在之前尔笙的反抗长渊却是结结实实的接了几招。

长渊眉头紧皱,他看着尔笙脖子上一条条黑色的线顺着她的脉络清晰得骇人布满整张脸,线条的颜色由深变浅,最后慢慢聚拢,消失于她的眉心。尔笙嘤咛一声,渐渐转醒。

看着尔笙捂着胸口难受的喘气,长渊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沉声问:“为何突然击打湖中红球?”

长渊本在上方探寻着出去的方法,忽觉下方竟有股邪气弥漫,慌忙赶下来一看,才发现竟是尔笙在对万天之墟那半湖水发难。若不是他险险挡住了尔笙那一击,如今此地还不知会变作什么样子。

尔笙呛咳了几声,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像被浆糊粘过了的脑子也慢慢变得清醒,她盯着长渊严肃的面色,挣扎着坐起身子道:“我想毁了万天之墟,这样长渊以后就不用再被追杀了。”

长渊面色一冷,神色间是对尔笙从未有过的严厉:“何人告诉你那样做可以毁了万天之墟?”

以尔笙的阅历,最多看过几本无方藏书阁中的一些凡间传说,她怎么可能知道应当如何运用阵眼破解天地迷阵,更不会知道万天之墟与其守护之铃相生相克这种事情。而且方才他阻拦尔笙的时候,长渊明显感觉到的她与平时的不同,招式邪异古怪,断不是无方的招数,更不是他早期教她的龙族御敌之术。

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尔笙怎会突然学会那么多东西。还有方才消失在尔笙眉心的黑线,若是他想得没错,那应当是邪魔之气。

长渊看着支支吾吾不敢答真话的尔笙,面容沉凝。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尔笙没料到长渊居然会生气,她有点委屈又有点害怕,委屈的是自己分明是为了帮他才做这事,他非但没有感动,还出手打断了她的行动,现在更是一脸兴师问罪的模样,害怕的是,如果把自己死而复生,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事给长渊说了,他会有多担心……

“是我自己想到的。”

“撒谎。”长渊冷冷道,“如实说。”

尔笙被长渊强硬的态度刺出了几分脾气,她一扭头,望着湖面生硬道:“就是我自己想到的。这处既然是阵眼,当然便能有破阵的办法,我胡乱打着玩的。”

这是尔笙头一次和他这么顶嘴,长渊唇角一紧,心里难过之余又起了几分不知所措。但这事关重大,决不能草草了事,长渊面色更冷了下来,严肃道:“若我真是信你此言便真是痴傻呆蠢了,你若是胡乱打着玩,何以会想到动用手上银铃?你可知方才举动实乃扰乱天地秩序之大罪!万天之墟与无极荒城相生相成,一昼一夜,一阴一阳,固守天地平衡,毁其一则令天地失衡,彼时,天下大乱,万物凋敝……”

“我只是……”尔笙忽然大声打断长渊的话,她紧紧盯着他,眼睛红了一圈,“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是替你觉得委屈……”

“我只是,不想你再被关着了。孤零零的很难受。”

长渊眼眸一颤,望着尔笙静默无语。

尔笙不是司命。司命是神,心怀万物,万事以大局为重,尔笙是人,她站不到那么高,看不见天下苍生,她只看见了长渊,遇见了长渊,为他愤怒,为他不平,为他心疼。

憋了许久,尔笙终是忍不住心里的委屈,啪嗒啪嗒掉下泪来。长渊即便有再大的火气此时也都烟消云散,心里唯剩一层层无奈夹杂着可耻的温暖令他深深叹息。

“我……”长渊探出手去碰尔笙的脸颊却被她一巴掌拍开,长渊抿了抿唇,心中无奈更甚,“我错了。”

尔笙初时还只是默默抹泪,一听长渊示软道歉,立马嘤嘤哭出了声,大有不停不休的架势。长渊呆了一会儿,手足无措的想去拉她,但又害怕被打,在旁边歪着脑袋打量了尔笙一会儿又道:“真的错了……”

尔笙象是被伤了心,又不知被勾起了怎样的心绪,越哭越伤心,怎么都停不下来。

“尔笙……”

“我、我停,停不下来,停不下来了。”

长渊愣了一会儿,苦笑着一声叹息。他伸出双手,将她搂进怀里轻轻圈住,像安慰孩子一样轻抚着她的后背:“我也只是怕你出事。”毁了万天之墟,天地失衡,那是毁天灭地的大罪。若是尔笙真做出那样的事,只怕是关入无极荒城也不足以赎罪了。

他将尔笙静静拥了一会儿,待尔笙慢慢停止了抽噎,长渊琢磨了一下,还是认为理当将其间因果问清楚,尔笙是怎么学会的那些邪气十足的招式,还有脉络里浮现的邪魔之气。

这次长渊的语气放缓了许多,陈述了自己生气的情理,末了还半是威胁半是可怜的吐出一句:“若将实情隐瞒于我,我定日日忧心,无法安睡。”

尔笙听罢这话,在长渊肩头抹了一脸的鼻涕眼泪,然后再抽抽噎噎的将所有事都老实交代了。

当初在海上碰见的邪灵珠,而后被孔美人灌下的骨螨内丹,还有帮她补了心的神秘影子。“毁了万天之墟的方法都是它告诉我的。”尔笙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可是长渊你讲的这些事情它都没有与我说。”

长渊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想,邪灵珠乃是上古邪物,既然它找尔笙做了宿主,哪有那么容易便被清除干净的,即便无方的仙法清神静心,也难以根除人本性中的恶念,想必当初的邪灵珠之气定是隐藏在了尔笙身体内处,当骨螨内丹被尔笙吃进去时,两个邪物相遇,合二为一,竟生出了灵识,他寄居在尔笙体内,伺机吞噬宿主,霸占这具身体。而要达成这个目的,前提便是让宿主入魔,迷失本心。

其实以长渊之力也不是不能助尔笙消除体内邪物,但如今最麻烦的是那邪物帮尔笙补了心,若是强行将其抽离而尔笙体内,怕是尔笙也不得活。

“长渊。”尔笙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唤回他走越远的思绪,“你说我心里的那东西是妖怪么?很坏的妖怪?”

看着尔笙澄澈入水的眼眸,他静默无言。这样的尔笙会入魔,变得心智全失,嗜杀成性?

“长渊?”

他摸了摸尔笙的头,温言道:“妖怪很坏,所以以后他不管说什么你都不要听信。别怕,我会找到办法让他滚出来的。”

尔笙眨巴着眼默了许久,她叹了口气,道:“它想让我毁天灭地,肯定是个不得了的大妖怪。我怎么就让这么坏的妖怪跑出来了呢……”她顿了顿,有些不安的拽住长渊的手掌,“长渊,是不是因为我太贪生怕死了,所以才招来这么大的麻烦?”

长渊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尔笙便摇了摇头道:“可是如果再有这么一次机会,我肯定还是狠不下心让自己死掉。我想活着,苟且偷生也要活着。”

长渊握紧了尔笙放在他手心里的手。

“我想和长渊一起快乐的生活下去。”

天际的红光仍在,长渊带着尔笙踏空而上,步入红光最下方,进去之前,尔笙回头看了看黑白两色湖面,问道:“长渊,若是毁了万天之墟而天地不会失衡,你会毁了它吗?”

长渊想也未想的答道:“不会。”

这个答案显然有点出乎尔笙的预料,她惊道:“为何?”

长渊默了许久,认真的看着尔笙道:“可还记得女怨说的话?她道我与她一样,同是有大怨之人。以后……若是我变得不是我了,至少有一个地方能将我囚住。”

长渊这话说得苍凉,听得尔笙不由心慌:“你被关在里边,我一定去陪你,不让你孤孤单单的。”

闻言,长渊垂了眼眸,掩住心头涌上来的温暖之意,只淡淡‘嗯’了一声。

“走吧。”

长渊牵着尔笙,一步踏入红光之中,而后径直飞入天际。

离开这个开满上古兰草的封印之地时,尔笙又回头看了看下方的双色湖泊,白色的兰草花瓣纷纷扬扬的撒过湖面,白色湖水中女怨躲在城墙的一个角落任泪落了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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