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的病因,其实就是人上了年岁熬冬难,再染些风寒,这就迷糊卧床了。

老人家高寿已七十有五,在滴翠山行宫安养多年,故此地御医、宫人、使役应有尽有。

眼下她虽病况反复,时不时高热迷糊,但事无巨细都有人照应得极为妥帖,倒不需李凤鸣当真辛苦。

她无非就是晨昏定省,有时搭把手喂喂汤药,偶尔跟着太皇太后的亲信老嬷嬷接待前来探病的宗亲命妇、王宫贵女。

老实说,让李凤鸣来做这种场面应酬的事,完全就是大材小用,她就算是敷衍打混也能做得似模似样。

所以,她刚到滴翠山的那阵子,确实心不在焉。每日不管做什么都会暗暗走神,绞尽脑汁想寻个生财之道。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成天亲眼看着老人家承受病苦折磨,神志不清地靠着各种汤药吊命,李凤鸣也难免生出几分唏嘘同情。

尤其老人家在几次难得清醒时,开怀地拉着她的手,用虚弱笑音尽力对她这重孙媳妇表达慈爱善意后,她对老人家便认真上心许多,暂将杂念抛诸脑后。

到了二月初,天气隐约转暖,老人家的病症也跟着稳下。

虽未痊愈,但再无反复高热,渐渐恢复耳聪目明,总算又熬过了一冬苦寒。

行宫众人都松了口大气,李凤鸣也很为老人家高兴。

从前的太皇太后是什么样,李凤鸣半点不知。

但老嬷嬷、侍者、御医都在嘀咕,说老太太自从这一病好转后,性情大改,多了几分“老还小”的和软,有时甚至显得稚气,话也比从前多了,时常让人分不出她到底是糊涂还是清醒。

这种转变并不坏,一个“和软稚气又话多”的太皇太后,那可是非常好相处的。

老太太很喜欢李凤鸣。

自病情渐好,若遇当天没有来探望的闲杂人等,不是留李凤鸣在自己所居的香雪园吃上一顿饭,就是午睡起身后唤她来陪着用茶点,说说话。

更让大家啧啧称奇的是,老人家得知李凤鸣是异国来的和亲公主后,非但没有用齐皇室的诸多规矩约束她,还处处纵着护着,似是将她认做了玩伴。

这样的尊长,李凤鸣当然是乐意奉陪的。

因老人家病了数月,被苦药坏了胃口,进食有些勉强。李凤鸣便找行宫内的几位御医问过食材禁忌,时不时让淳于黛或辛茴做些合适的魏国小食或糕点,让老人家尝个新鲜。

一老一少相处融洽,关系就愈发亲近起来。

*****

二月春阳照软柳,午后韶华好。

因太皇太后尚未痊愈,香雪园的花园凉亭挂起了遮风的锦帘,亭中石凳上也都垫了暖软锦垫。

石桌正中,有红泥小炉正咕噜噜煮着果茶。

李凤鸣打开今日带过来的食盒,从中取出精致小巧的一碟、一盏、一瓶、一罐。

碟子里摞着两层刀工规整的菱形厚芋块。熟芋块与天青色瓷碟交相映出素雅之色,但总让人感觉滋味寡淡。

见太皇太后悄悄蹙眉,李凤鸣柔声解释:“昨日问过御医了,他们都说,适当吃些山芋,对太奶奶是有好处的。我知您口苦,蒸芋时特意命人淋了‘凝冰糖’熬化的汁水。”

齐国南境气候炎暖,七岭之地终年无霜,盛产一种可供造糖的“荻蔗”,若匠工得宜,其浆便能制出形似凝冰、滋味甘甜的晶糖。

“凝冰糖又不稀奇的。”太皇太后像个好奇小孩儿,口中嘀咕着,眼神却黏在她不停动作的手上。

“您瞧着凝冰糖是不稀奇,可怜我却是头一回见。”

李凤鸣笑吟吟答着话,又打开那不过两个拳头大的圆肚秘色瓷罐,用小银勺从里挖出些甜酱来,置于空盏中。

那甜酱色泽瑰艳,又散发淡香,引得太皇太后偷偷动了动食指。

“这甜酱您肯定就没见过,是我大老远带来的。用新鲜红瑰与蔷薇混酿,陈了两年,香得能入魂。也请御医们辨过,太奶奶放心用。”

李凤鸣抬起笑眸觑向眼巴巴的老人家:“但要适量,每日最多两勺,不可贪嘴的。”

“我又不是小孩儿,怎么会贪嘴?”太皇太后口不对心地强行自辩,却又忍不住再问,“小凤鸣,这瓶子里是蜜吧?”

“对。就是您平常喝惯的那种百花蜜,您贴身的那位华嬷嬷给的。”李凤鸣将玉瓶中的蜜往盏中的甜酱上倒了些许,用银勺拌匀。

准备妥当后,她便将混了蜜的甜酱淋在那些菱形厚芋块上。

原本平平无奇的蒸芋块,立时成了一道令人惊艳的甜点。

这大体上算是魏国的吃法,老太太虽贵为齐国太皇太后,却也是头回见识到。加之久病口苦,极度渴甜食,险些就被馋到吞口水。

美滋滋连吃三块后,老太太满足地眯起眼回味了片刻,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正色发问:“小凤鸣,听说你在大婚当夜,因故并未与明彻圆房?”

谁舌头这么长?可别叫我逮着。李凤鸣心中暗自冷哼,面上却漾起恰到好处的乖巧赧然:“那时边境告急,父皇又钦点他担了督军重任,实在也是阴差阳错。”

“你这孩子识大体。就是太委屈你了,”太皇太后怜爱一叹,又问,“这一转眼就两个多月了,你们可有书信往来啊?”

李凤鸣摇头:“没呢。”

“这山下不远的木兰镇有一处飞驿,你可借那里传书给他,”老太太认真劝道,“你俩在新婚当夜就分别,若再长久不通音讯,感情就愈发淡了。这可不好。”

很显然,她这是怕李凤鸣与萧明彻两地相隔久了会生分,将来要受夫君冷落。

老太太大病一场醒来后,便总这样,时而稀里糊涂像稚子,时而又清醒洞达得叫人摸不着头脑。

李凤鸣感念地笑笑:“太奶奶的爱护之心,我听懂了。可飞驿到底是用来传递军情急报的,我不好平白……”

“你别犟嘴,听太奶奶的,”太皇太后打断她,“按朝廷惯例,若前线将士的家眷有急事,本就可以借飞驿传递书信、物品。”

李凤鸣无奈地笑笑。

新婚那夜,她和萧明彻就已有“表面夫妻”的共识,哪有感情淡不淡的问题?

可面对一个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的老人家,这话她也没法说,只能婉拒这个提议:“我没急事啊。若硬要写信,也不知说点什么好。”

太皇太后愣了愣,目光不经意扫到桌上那些盘盏,突然道:“小凤鸣,这甜酱,你还有许多吗?”

李凤鸣不知这老人家想做什么,忙笑着摆手:“不多不多,我来时就带了一坛子。”

她指了指石桌上的圆肚秘色瓷小罐,又道:“若分到这样大小的罐子里,最多还能装上五六罐,就再没了。”

太皇太后笑眯眯点头,也指着石桌上的小罐:“那你找‘飞驿’将这罐送去前线,给明彻也尝尝。山芋就不用准备了,你写信告诉他是个什么样的吃法,叫他自己在那边寻山芋蒸去。”

“啊?”李凤鸣迟疑着咬了咬唇。

“你快去写信,写好要拿来给我瞧瞧。”

老太太考虑得那叫一个缜密,不但堵住了李凤鸣“作假糊弄”的路子,还诱之以利:“若你能让他回信给你,太奶奶重重有赏!”

李凤鸣笑嘻嘻歪着脑袋逗她:“不知太奶奶打算赏什么呀?”

“唔,你想要什么?”

“不如……”李凤鸣也没与个糊涂老人家较真,只玩笑地伸出两根手指,“他每回我一封信,您就赏我两锭金?”

“行!一封回信二十金。你叫人来作证,太奶奶给你立字据。”

李凤鸣万万没想到,玩笑开着竟成了真。

她懊恼得险些捶心肝——

若早知道老太太是认真到要立字据的地步,那她一定开个高价!

*****

二月十三,南境的齐军主力击退敌方又一次进攻后,换防退往临近的见春镇休整。

快到城门时,策马行在最前的萧明彻勒了马缰,放缓行进。

他面上戴着个银面具。

面具的模样是萧姓皇族的图腾神兽“辟邪”,密实遮住了白皙俊美的脸,只露出冰冷淡漠的琥珀色桃花眸,使他看起来倍显杀威。

他目视前方,平静的嗓音带点疲惫沙哑:“廉将军,让大家缓行入城。”

“是!”与他齐头并进的将军廉贞勒马,扭身回头,对后头的副将豪迈大喊,“督军大人有令,缓行入城,不得扰民!”

萧明彻转头瞥向这个年轻战将,浅声清寒:“我说了‘不得扰民’?”

“您心里说的,我意会了。”廉贞嘿嘿笑开,满口白牙被深黝肤色衬得晃眼。

萧明彻重新看向前方,冷冷嗤鼻,残忍点评:“时刻揣摩上意,过于狗腿。”

廉贞不以为意,哈哈大笑:“殿下您这话太难听了,伤感情啊!”

他今年二十,比萧明彻只长一岁。但他本是将门之子,十四岁就随父兄跃马沙场。

南境这头与领邦宋国向来有点国土争议,一言不合就会打起来。

六年来,廉贞在南境亲身经历了许多场重大战役,是在血与火中被淬炼出的猛将。

这让他养出了一身傲气,轻易不会服谁。哪怕对方是天潢贵胄,若没点真本事,他也是没个好脸色的。

他尤其讨厌京中派来的“督军们”。

因为大多数前来督军的人,都会选择留在远离真正前线的安乐窝,吃喝玩乐的同时,还不忘拿着鸡毛当令箭,对他们这些在前头搏命的人胡乱发号施令。

通常若有督军吩咐他做点什么,他心情好就回个“呵呵”,心情不好就直接祭出“滚”字诀。

可对淮王萧明彻,廉贞一向心服口服。

这位淮王殿下在京中名声不显,在南境可是威名赫赫却又身份成谜的“银面修罗”。

打从萧明彻四年前第一次被派来“代天子督军”,便毫不惜命地挥刀冲在最前,手稳心定,悍勇到完全不像个初次上战场的金贵皇子。

这几年他来南境南境打过十余仗,廉贞与他算是有着过命的同袍之谊。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廉贞热情亲近,而他冷淡相待。

好在他对谁都那样,廉贞都习惯了。

进了见春城,萧明彻与将领们一同进了城中官驿安顿下来。

官驿诸事都方便,他便径直去沐浴更衣,换了一身武袍,正打算出去寻些吃的,廉贞便进了他这院。

“殿下,您府中给您送来了一封信,还有一罐子……甜酱?”廉贞将拿罐子凑到鼻端嗅了嗅,不太肯定地蹙眉,“姜叔怎么想的?以往给您送来那些肉干肉脯之类,才是真实在。”

姜叔是京中淮王府管事。以往萧明彻每次来边境,姜叔都会时常借飞驿送来些新制成的肉干肉脯,廉贞沾着光也能饱个口福。

萧明彻满脸木然,对“甜酱”这玩意儿显然也没兴趣。

他只接过了那封信,边拆边对廉贞道:“你若不吃甜的,就随便找个人送了。”

在他展信阅览时,廉贞已经打开了罐子,并取下被细麻绳缠在罐外的那根木勺,舀了点甜酱尝滋味。

“唔,这什么酱?还不错,蘸馒头吃或许合……殿下,您冷眼瞪我做什么?”

萧明彻紧紧捏住手中信纸,眼神一滞:“我没瞪你。更没瞪你手上那罐甜酱。”

他只是不明白,既然太奶奶已无大碍,李凤鸣那个奇怪的女人,为什么要给他写信?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给他送一罐甜酱?

还有,为什么甜酱要和蜜后,淋在山芋上吃?

以及,为什么信的末尾,会有“急盼回音,切切”这种热情跃然纸上、明显透着担忧和在意的字句?

其实这几个疑问都不算紧要。

最让萧明彻百思不解的是,以往瞧着廉贞勉强还算顺眼,今日却不知为何,总觉得……

“廉贞,你上辈子是不是馋死的?”

堂堂廉将军,站在院子里就抱着罐子一口接一口舀着别人家的甜酱吃,而且没打算给正主留点,这也太不讲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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