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那位夏国屋主见到萧明彻后,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虽萧明彻只是板着冷漠脸感谢了她的厚爱,并未接受她奉上的那杯酒, 而是由李凤鸣代喝,她还是很满意。

李凤鸣算个痛快的买家, 从一开始就不曾压价,还答应了屋主那奇怪的附加条件。

如今既得偿所愿, 屋主对她也投桃报李,主动将交易价格减了十金, 并在两天内完成了小楼的契书交割。

心仪的小楼顺利到手,还无端省了十金,这让李凤鸣乐不可支。

但萧明彻的面子无形间被人明码标价十金,心里就颇不是滋味了。

见他不豫, 李凤鸣便笑问:“你可有什么喜好?像是宝马名驹、字画珍玩之类的。”

他顺着这话稍作思索,茫然地发现, 自己这么多年来活着就是活着, 好像没有特别喜好什么。

“你问这做什么?”

李凤鸣眉眼弯弯, 半真半假道:“先打听清楚你的喜好, 等我将来赚了大钱, 好买给你啊。”

这种虚无缥缈的许诺,通常都是随口诓人的, 萧明彻从九岁起就知不能当真了。

他听得面无表情, 连个冷眼都懒得给。

但不信归不信,李凤鸣话中的“将来”二字, 还是让他心中没来由地怦然一动。

*****

小楼到手后,辛茴按李凤鸣吩咐,在雍京坊市间挑选能长期供原料的商家。

淳于黛则每日跑一趟桂子溪的工坊, 向匠人们讲解各类脂粉、香膏的制作要求。

因为淳于黛总是早出晚归,教战开阳如何规整抄纸的事便暂由李凤鸣接手了。

而萧明彻也很忙。

他原在与姜叔核对庆功宴的筹备事宜,可从四月十六起,不知因何事被召进宫,且接连数日皆如此,总是至晚方归。

到了四月廿日,萧明彻终于没再进宫,却在北院闭门不出。

一整天里,他只允姜叔送了一餐饭食进去,连战开阳求见都被拒。

齐帝为何一连数日召萧明彻进宫?萧明彻又为何在事后闭门不出一整日?

李凤鸣不知个中内情,自是想破头也无解。

她问过战开阳,但战开阳口风还算紧,在未得萧明彻同意之前,任她如何诱哄诈供也不说。

次日,当李凤鸣看到最新的一份“宫门抄”,不必再问就已有了答案。

抄纸上记录着宫门处今早新出的三则告示。

其一,在边境军队新增“都司”一职,不分是否战时,长期驻扎边境监管军务;都司不掌兵符,但将帅需受其辖制;都司不受兵部约束,直接向皇帝禀事。

其二,齐帝钦点淮王萧明彻任大齐首任南境都司。

其三,应太子所奏,齐帝将于本月底在宫中专门设宴,为螺山大捷庆功,犒赏淮王在此役中的英勇。

“欺人太甚。”李凤鸣面若冰霜,忍了又忍才没将那抄纸撕成碎片。

战开阳还是头回见她真正动气,惊得后脖颈一凉。

“边军都司之职权力不小,咱们殿下是开国以来首任;太子又奏请陛下在宫中为螺山大捷特设庆功宴,这对咱们殿下都是好事……吧?”

原本只是淮王府打算自家设宴庆贺而已,如今由皇帝做主,宗亲重臣全都参与,明显更长脸了啊。

“你认为这是好事?!”李凤鸣愈发能体会到萧明彻这些年有多艰难了。

她神色语气皆不善,战开阳虽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却也识趣地没再犟嘴。“请王妃指教。”

这虚心请教的态度,李凤鸣是受用的。

不过她此刻没心思与战开阳多说:“改日再慢慢讲给你听。你先忙自己的事吧,我要去一趟北院。”

太子这一连串动作,看起来是在扶持萧明彻,实际根本是故意将他推到显眼位置,让他在毫无防备之下成为各方的靶子!

*****

李凤鸣原以为,既萧明彻昨日都难过到闭了北院不见人,她今日想见他,怕是要费些功夫。

却没料到,侍者去通秉后回来答话:“殿下请王妃移步书房相见。”

进了书房后,李凤鸣惊讶地发现,萧明彻并未如她想象那般低落消沉。

他显然知道李凤鸣进来了,却未抬头,也未出声,更未停笔。

于是李凤鸣没有打扰,就站在多宝架前,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他今日穿的是冰蓝织金锦袍,此刻笔挺端坐在桌案后,凝肃专注地执笔挥毫,整个人透着股难以言喻的锐利气势。

那是一种无声但倔强的韧劲。那是明知胜算不大,也要放手一搏的孤勇。

良久,萧明彻搁笔,徐缓抬头:“找我有事?”

“我猜你又被人欺负了,”李凤鸣眨去眼底薄雾,粲然笑道,“需要帮手吗?”

萧明彻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过了几个呼吸后,才浅浅轻轻地答:“要。”

李凤鸣走过去与他隔桌而坐,动作轻柔地拿过他先前写的那张纸来看。

在快速浏览的同时,她头也不抬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太子突然针对你?”

萧明彻平静淡声:“廉贞向父皇请罪,解释了南境部分军饷账目走向不明的问题。”

*****

本月上旬,廉贞从南境回京。

因顺道护送战开阳的母亲和姐姐上京,当时他到淮王府来见过萧明彻。

他问了萧明彻之前在行宫受罚的起因,明白是被自己连累,隔天便主动进宫,单独向齐帝解释了那部分军饷账目的问题。

既是请罪,也算为萧明彻喊冤。

其实军饷账目那事很简单,萧明彻是当真半点不知情,也没涉及其中。

南境三天两头起战火,有时前一仗的伤亡人员明细还没整理完毕,就又打起来了。

蜡烛都经不起两头烧,何况廉贞只是个肉身凡胎。

所以,他有时向兵部递交的阵亡将士名单就会滞后两三个月。

但这滞后的两三个月里,京中不知哪些士兵已阵亡,兵部就仍按之前的人头数向边军划拨饷银。

有时等银子到了南境,阵亡士兵都入土为安几个月了。

廉贞从未将这笔钱退回兵部,却也没贪墨,都发到阵亡将士遗属手中去。

此举虽不妥,但合乎人情,也有利于维护边境兵源。因此齐帝在廉贞主动进宫请罪后,并未降罪,只不轻不重训斥几句,态度可视为默许了。

李凤鸣深吸一口气:“所以,为补偿你受的委屈,太子提议,你父皇就痛快允准,给你都司一职,并决定大张旗鼓在宫中为你设庆功宴?”

“对,”萧明彻无奈,“廉贞进宫,并非我授意。”

可惜,太子显然不会相信这个事实。

之前在行宫那次,因为李凤鸣暗暗送了份大礼,让皇后重新拿回后宫的绝对话语权,太子心中领了这情,当时也并不觉得萧明彻能威胁到自己什么,所以回应了同等善意。

但现在,廉贞为了力证“萧明彻在南境军饷账目的问题上实属无辜”,竟敢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主动面圣自首,这足以让太子惊觉:萧明彻在军中已建立起一定威信。

太子本有恒王这个强劲对手,岂会容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又崛起一个能影响军方的淮王?

“所以他故意提出增设‘都司’一职,明面看像是提携你,实际却是捧杀。”李凤鸣非常笃定。

都司是绕过兵部直接向皇帝禀事的,兵部率先就不会与萧明彻为善。

再有,这职位虽不掌兵符,却可辖制前线所有统帅,有权插手除调兵之外的所有军务。

这非常突兀,很容易导致将领们与萧明彻产生冲突,进而改变对他的心态。

之前萧明彻都是临时被指派去,通常只在前线待三五个月。

临时受命去代天子督军,职责本只是鼓舞人心,完全可以躲在安全处吃香喝辣,到战事没那么紧了就挥挥袖回京交差。

可萧明彻总是舍命上阵,不吝与将士们同生共死,又不越权沾手旁的事务。

这样的淮王,大家自是敬服。

往后以都司一职常驻边境,情况可就大不同了。

他会日常监督稽核军中事务,否则出了问题要担责的;另外,他不能调兵,却能遣将,所有将军都得看他脸色行事。

长久下来,他出生入死在军中建立起的那点好感,就会被分化瓦解于无形。

“还有,恒王看着太子这么提携你,定会视你已站队太子一党。而你又将常驻边境,很难在朝中经营起稳固人脉,稍有纰漏,几本弹劾奏折就能扳倒你。”

李凤鸣咬牙冷笑:“太子好手段,凭新增一个‘都司’之职,就堵了你所有的路。”

在这种攸关生死前途的事上,萧明彻没那么驽钝,否则也混不成亲王。

前天齐帝拍板定案后,他昨日就独自关在北院前思后想,虽慢些,到底还是想明白了这中间的层层险恶。

他必须得在正式接受都司任命之前,设法摆脱这困境,否则越往后越难全身而退。

“算我白担心了,没料到你竟也不是省油的灯。”李凤鸣以指尖轻点面前字纸,越看他越顺眼。

萧明彻刚才是在给齐帝写奏折。

他提议由郡王及以上皇族子弟轮值担任都司之职,半年一换。

只要齐帝准他所奏,就等于郡王及以上的所有皇族子弟,都要一起帮他分散各方的注意力。

这是萧明彻耗费一天一夜才想出的对策,慢是慢了点,却是个上策。

“比起上次在行宫,用自己挨打去换夏望取士的笨招,这次你可真是聪明太多。果然天气暖和了,脑子也活络些?”

她这夸奖怪里怪气,萧明彻不太自在地轻嗤一声:“要夸就好好夸。”

“话说回来,太子这么欺负你,你却只求自保脱身,实在太和气了,”李凤鸣冲他挑眉,“就不想欺负回去?”

萧明彻将信将疑地凝着她:“怎么欺负回去?”

“只要你想,那我就有法子。咱们一步一步来。首先,你这份奏折上该再添一笔……”

叽叽咕咕讲完自己的损招后,李凤鸣笑得满肚子坏水。“对外就说,都是太子教导你的。懂吧?”

她从不是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佛心善人,某些事上甚至睚眦必报。

如今萧明彻和她利益攸关,太子突然调转矛头对萧明彻下狠手,她当然想让太子哇哇大哭。

既太子有意推萧明彻替他挡一部分来自恒王的刀,她就偏要将这些刀又给他弹回去。

太子和恒王斗了这么些年,早就不可能言和了。只需有人轻敲边鼓,他俩会立刻开启新一轮的激烈缠斗。

萧明彻想了片刻:“这是要让恒王以为,太子已开始布局抢夺军方势力?”

李凤鸣毫不犹豫地点头:“太子这么欺负你,我就忍不住想让他哇哇大哭。”

“每次有人欺负我,你好像比我还生气。”萧明彻说不清此刻胸臆间翻滚的是什么。

“我这人轻易不吃亏。太子今日欺负你,和欺负我有什么区别?”

李凤鸣握拳轻捶桌面:“他想堵死你在朝中站稳脚跟的所有可能,还想将你长期发配到边境!这我能忍他才怪。”

若萧明彻长期不在京中,很多场合她就没机会去。

那还怎么认识更多的贵妇贵女?

若不能认识更多的贵妇贵女,她上哪儿赚足万金积蓄?

太子这次突然针对萧明彻,根本就是在断她的财路!

当然,这么市侩又小心眼的理由,她并不好意思挂在嘴上说穿。

“其实,我也没想怎么他,不是吗?只是帮他和恒王继续专注彼此而已。”

萧明彻许久没有接话,只是目不转睛看着她。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

她顿时有点小尴尬:“做什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萧明彻收回目光,重新拾起搁在砚台上的笔,“只是忽然想起,你曾问过我有无喜好。”

李凤鸣不明所以:“那时你说没有的。怎么,现在突然有了?”

萧明彻垂眸蘸墨,没有看她:“嗯。”

譬如,她上次说过的“将来”。又譬如,她方才说的“欺负你和欺负我有什么区别”。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喜欢了。

很喜欢。很喜欢。

这让他有点无措,有点心慌。比前阵子经常闻到并不存在的罗衾夜夜香还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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