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鸣用被子盖住头脸, 说话声音也不大,所以萧明彻并没有听清她在嘀咕什么。

萧明彻以为她是因手上的烫伤而难受,便也躺进被中, 拥她入怀,像哄小孩儿似地轻拍她的后背, 以示安抚。

“你刚刚说什么?”

他低头问话时,温热呼吸烫着李凤鸣的耳廓, 使她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

她闭眼藏起满心烦乱,笑笑:“也没什么。等我想好了再和你说。”

他俩之间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 她一时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觉得心头沉甸甸,乱哄哄。

萧明彻似有所感,并未步步紧逼, 只稳稳将她圈在怀中。

两人各有心事,也各有顾忌, 所以之后谁也没再说话。

分别半年后重逢的第一个长夜, 就在这温暖的依偎中沉默渡过。

这夜的李凤鸣并没有睡安稳, 半梦半醒间, 脑中纷乱浮现许多过往。

身躯被梦魇束缚而无法动弹, 神智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有些自以为早就豁达放下的心魔,原来一直都在。

*****

打从出生起, 李凤鸣的地位就注定她的经历与常人会有所不同。

她的一切得到和失去, 大多数时候都不过是他人口中谈资,很难有谁能真正感同身受。

所以很难有谁能真正与她苦乐相通。

自十七岁那年遭逢巨变开始, 自小到大深信不疑的许多人、许多事都变了。

本是离至尊之位仅一步之遥的天之骄女,朝夕之间就一无所有。

从云端跌入万丈深潭,前无出路, 后无归途。

这种煎熬与折磨不亚于万箭穿心,可世人在红尘困苦中辗转,没有几人能一生顺遂、欢喜终老。

相比芸芸众生要遭遇的无数艰难苦恨,她的痛看不见、摸不着,连向人哭诉都显得无比矫情。

被幽闭在东宫的第一年,她时而冷静沉默,时而偏激躁狂。

像个脆弱的疯子,身体里藏着两个不同的自己,反复将三魂七魄往不同的方向撕扯。

再不知为何而活,又不甘心就此去死。

后来每每想起那段日子,李凤鸣就不得不承认:哪怕没有发生任何变故,她最终能顺利登基,最多也就是个无功无过的平庸帝王罢了。

因为那一年里的李凤鸣,太让人失望。

迷茫,狂乱,狼狈,举止失据,完全没有一国储君遇事该有的从容镇定、举重若轻。

几乎花了整年时间才从魔障中挣脱,逐渐清醒平静,开始盘算手中仅剩的筹码,开始设想余生可以活成另一种模样。

那之后,她甚至有些理解父母在事发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弃她。

大概是早就看穿她骨子里不过是个平凡人,真正遇事时轻易就会被情感左右,狠不起来,又放不下去。

这样的性子,实在很难成就惊世功业。

她想,萧明彻最终也会看穿这点。

她这个人,是有那么些小聪明,有那么些小伎俩,在萧明彻举步维艰时能助一臂之力。

但若他有了机会再进一步,那点小聪明小伎俩就再不会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李凤鸣罢了,很容易被替代的。到了必须权衡利弊的关键时刻,舍了也就舍了。

可是,她真的不想再被谁抉择取舍。

翌日下午,李凤鸣与辛茴躲在淮王府后花园的假山后看闲书。

她背靠假山席地而坐,吊儿郎当翘着腿,漫不经心地将膝上那本《桃金娘传》翻到最后一页。

辛茴蹲在她身旁,不解挠头:“这本书,殿下不是早就看完了么?今日怎么又让我找出来?”

这书是辛茴从魏国带来的,不入流的市井话本而已。

书里讲的是一株修行千年的桃金娘化为人形,与个落魄书生结缘生情的故事。

不过,故事的结局有点扯淡:书生进京赶考高中榜首,面圣时被众人发现他居然与老皇帝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

最后老皇帝命人探查,得知书生是许多年前被坏心内侍用个女婴换掉丢出宫的皇子。

老皇帝便打算将皇位传给他,还要让他娶那个代替他在宫里长大的假公主。

“我就是突然想起这桃金娘。”

李凤鸣以指尖轻点着结局那段,幸灾乐祸般笑眯了眼。

“辛茴你看,这桃金娘还修行千年呢,就听那书生说了一句‘请入玉楼金屋’,竟当场魂飞魄散了。怎么回事?”

辛茴奇怪地瞄她一眼:“因为书生决定娶别人、登皇位,这个妖精化形的原配就成了阻碍,他要用玉楼金屋将桃金娘封印啊。”

“她可有千年修为,察觉书生想哄她进玉楼金屋封印起来,怎么不知道跑呢?干嘛要留在原地魂飞魄散?”李凤鸣兴致盎然地与辛茴探讨起来。

“因为被舍弃被辜负,是伤心死的啊。”

“那她为什么会伤心?桃金娘修成人身,却还是精怪,最初分明没有心的。”

“中间五六十话那里,桃金娘与书生月下定情,对书生坦白自己是个没有心的精怪,书生说‘余生你入我怀,我便是你的心’。”

辛茴愈发觉得自家殿下奇怪,看过的书都不记得了。

“最后书生选择了登皇位、娶别人,这就像桃金娘的心被挖走了一样。被舍弃被辜负,伤心至死就魂飞魄散了呗。”

李凤鸣点点头,翻到辛茴说的那一话去,仔仔细细看了月下定情那段。

书生在说“余生你入我怀,我便是你的心”的那个当下,绝非虚情假意。

所以桃金娘的魂魄才有感而悸动,从此那人就成了她的心。

那时书生并不知自己身世离奇,更不知后来会有那样荒谬绝伦的际遇。

可桃金娘已凭千年修为窥探到了天机。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要去赌运气。

李凤鸣合上书页,抬头仰望冬阳,浮动一晚上的心神总算重归平静。

她决定,待下次出现机会,还是得跑。

不过,事先筹谋时要更谨慎、更周全才行。

“月下定情时,桃金娘就选错了。在说出承诺的当下是真心实意,并不表示这人不会变。”李凤鸣噙笑喟叹。

“再是修行千年,命却只有一条,何必呢。”

*****

齐帝让萧明彻暗查太子遇刺一事,萧明彻忙碌了两天,与金吾卫方面完成了对接,做好了明面上的部署,这才腾出空来深入梳理局面。

如今战开阳已渐渐得力,岑嘉树等一干智囊也不是吃素的,萧明彻不再孤军奋战,与从前相比可谓游刃有余。

所以李凤鸣原本没打算管这事。

可萧明彻死缠活赖,每日走哪儿都要将她带着,什么事都不避讳她,那意思是非要她管管。

她自小养成的习惯到底没能完全丢掉,有些事听进耳朵里以后,就忍不住会琢磨,琢磨出什么问题,就忍不住想说两句。

所以最后还是遂了萧明彻的愿,跟着他在议事厅面对一众幕僚家臣。

李凤鸣开口就拨开所有迷雾,直指核心:“太子遇刺,恒王嫌疑最大,此事陛下心中定然有数。但他并没打算真让恒王伤筋动骨,否则这事该交给东宫自己去查。”

“不让东宫自己查,会不会是陛下有意让东宫避嫌?”战开阳发问。

其实不独战开阳,淮王府中大部分谋臣都持这种观点。

毕竟如今东宫与恒王府水火不容,人尽皆知。

若由东宫自己查这刺杀案,最后查到恒王头上,很容易让人怀疑这是太子用苦肉计打击恒王。

以齐帝对太子的爱重,为保护东宫清誉,让他避嫌不沾手此案,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但李凤鸣却有不同看法:“那为什么不交给京兆府或内卫去查?若还不放心,大理寺也不是摆设。论办案的经验与能力,淮王府还能强过京兆府、内卫、大理寺?”

“王妃所言甚是,”岑嘉树的思路与她不谋而合,“臣以为,陛下命殿下主责暗查此事,真正用意并不是想知道‘谁是刺杀太子的幕后主使’。”

但齐帝真正想查的是什么,他自己没明说,一般人还真揣度不准。

所以才需要集思广益、抽丝剥茧,以免萧明彻查错方向,最后费力不讨好还惹火烧身。

李凤鸣以指节轻叩桌面:“依你们看,此前太子做的哪桩事将恒王逼急了?”

“十月下旬,京中十几家府邸陆续遭窃,京兆府接到报案后,抓获了一个飞贼团伙。”

战开阳起身走过来,将一份卷宗放到李凤鸣面前。

“原本只是按寻常规程审个盗窃案,竟意外从飞贼们口中得知,五月初五那天,有朝中贵人通过檀陀寺的寄唱会,天价贩卖夏望取士殿前对答的机会。”

此事影响甚大,京兆府不敢妄动,立刻上禀天听。

夏望取士舞弊,这对大多数寒窗苦读十几年的士子们无疑是巨大不公。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十几天后就陆续有各地士子,甚至德高望重的博学大儒赶来雍京,透过各种渠道向齐帝陈情,强烈要求彻查。

于是齐帝将此案交给了太子。

李凤鸣皱眉,翻看着卷宗:“太子查到什么了?”

五月初五。檀陀寺。寄唱会。

她清晰记得,那天她随闻音去寄唱会上看热闹,遇见了萧明彻、廉贞还有福郡王夫妇。

当时确实有神秘人士售卖“御前对答”的机会,事后闻音还为此痛心疾首。

萧明彻干咳两声,沉声道:“查到那场寄唱会上,恒王府的一位师爷,还有我,都在。”

李凤鸣闻言猛地扭头,惊讶看向他。

*****

所有人都被屏退,议事厅内只剩李凤鸣和萧明彻二人了。

李凤鸣懒散靠着椅背,垂眸拨弄着涂了蔻丹的指甲,似笑非笑。

就算查到萧明彻曾出现在那场寄唱会上,齐帝但凡带点脑子,也绝不会怀疑他是那个舞弊售卖殿前对答机会的神秘人。

因为夏望取士由吏部与大学士院协同主理,太子率众亲王全程督办。

而吏部是太子的势力范围,大学士院则主要由恒王掌控,萧明彻根本不可能插手到“御前对答”那一步。

眼下齐帝既将太子遇刺案交给萧明彻,就表示齐帝带脑子了,没怀疑萧明彻。

李凤鸣也丝毫没担心这个,她最想知道的是:“你怎么向你父皇解释的?”

寂静的议事厅内,她的声音显得轻轻渺渺,慢慢悠悠落地,荡起回音。

萧明彻极力做无辜状,垂眼睨着她,却明显有点紧张。

仿佛曾经打碎花瓶,却一直没被察觉,许久后终于忍不住良心苛责,主动要向家人坦白的顽童。

“那天,我花千金买下一斛珍珠,还记得吗?”

关于檀陀寺那场寄唱会,萧明彻今日是鼓起很大勇气才坦白的。

他想,让李凤鸣从他口中知道真相,总比将来从不知道什么人嘴里知道要来得好些。

“原来如此。”李凤鸣笑着点点头,双臂环抱在身前,目光随意地落在卷宗上。

“恒王在取士中舞弊,你们早知端倪。五月初五那天,其实是循着恒王府师爷去的寄唱会?”

萧明彻握拳抵唇,不太自在地轻咳两声。“嗯。”

“京兆府从飞贼口中查到寄唱会上有人贩卖殿前对答的机会,这事,也是你的手笔?”

李凤鸣仍旧看着卷宗,虽是问句,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嗯。”萧明彻又出一个单音。

“天价买珍珠,想来也是故意的了。”李凤鸣淡淡勾唇。

萧明彻觑她一眼:“最初的计划,是由萧明迅任意出高价买一件东西给他的妻子。”

“福郡王?”李凤鸣颔首,“后来你看到那斛珍珠,发现是你早前送我的那些,所以临时改成由你来出这风头。”

她早该想到,萧明彻只是有时思路清奇,却并不驽钝。

他能凭一己之力,从一个不得齐帝爱重、没有后盾依凭、备受打压与轻视的郡王,不显山不露水地跃升亲王爵,这能是什么池中之物?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凑巧。

五月初五,他刚好去参加了那场寄唱会,刚好以天价买下一斛珍珠,让人印象深刻。

更刚好在时隔大半年,京中爆出“夏望取士疑似有人舞弊”的节骨眼上,可以有理由完美解释他当天为何出现在那里——

为博妻子欢颜,一掷千金。

只需这一句话解释,简单明了、合情合理,淮王殿下就能轻松将自己从夏望取士舞弊案嫌疑中摘出来。

“你这布局时间拉得这么长,居然还能在一开始就周全所有细节,”李凤鸣抱拳拱手,“厉害,佩服。”

她也是猪油蒙了心,竟真信这家伙是个自保都勉强的小可怜。

萧明彻是有短板和不足,却也自有他的城府与章法。有没有李凤鸣这个人出现,其实对他影响不大,最多有时法子笨些、代价大些、多走几步弯路,如此而已。

这么看来,两人之间的共生盟约,她能回报给萧明彻的东西,远没有她从前以为的那样够分量。

他根本就没那么需要她。

算来算去,还是萧明彻吃亏些。

李凤鸣握拳置于桌沿,自嘲地笑着摇摇头:“还好你没真想算计我,不然我怕是早就骨头渣都不剩了。”

萧明彻急急握住她的手,大掌将她的拳头覆在掌心。“别瞎想,我算计你做什么?当初只是以防万一,所以才没多说。”

若“夏望取士舞弊”这案子最终没能掀动波澜,那就白忙一场,提前说与李凤鸣听不过徒惹笑话。

他也是要面子的。

李凤鸣笑觑他,中肯道:“你不提前告诉我,这一点错都没有。”

那时候他俩还没合帐呢,关系古古怪怪,于情于理都没必要和盘托出。

她若过深介入齐国皇嗣之间的争斗,对她自己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这样就很恰当。

萧明彻紧紧攫着她的神情,生怕漏掉一丝一毫:“那斛珍珠虽是这局的一环,却也真是为你买的。”

“我信。”李凤鸣笑意不变,平静回视他。

对于她的平静,萧明彻很是不安:“萧明迅告诉我,你若知道那斛珍珠的真正来由,一定会失望,会生气。”

丈夫送给自己的礼物,居然是因为要达成某个目的顺带买的。

最重要的是,妻子事先并不知情。到了真相大白之际,多少会有几分失落与难堪吧。

没有哪家妻子在事后知道真相时会高兴。

这是萧明迅分享的切身经验。

可李凤鸣不是福郡王妃。

当初她收到那斛“她低价卖出又被萧明彻天价买回”的珍珠,差点没气炸。

并不曾有过“得到了丈夫宠爱”的欢喜之情。

没有那份欢喜,如今得知真相就不会因失落而觉得难堪。

“好啦,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真没生气。”她笑吟吟倾身,在萧明彻唇上轻啄一吻。

“多谢你那时办正事还能想着我。”

看,没有心的人果然不会伤心。

所以啊,是人是妖都该记着一个道理:心绊魂,勿倾怀。

两相欢喜时,尽情纵意但不交心。这样,就算最后被舍弃、被辜负,也不至于伤心至死。

更不至于像桃金娘那样,可怜兮兮的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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