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箕轮,万一孩子将来受到欺负,你会怎么办?”那天谈完工作,我和箕轮聊起育儿经。即将满两岁的女儿太淘气,搞得我每天筋疲力竭。我抱怨一通后,问箕轮这个问题。

回想起来,那是九年前的事。

箕轮有个儿子,比菜摘大一岁。箕轮小我一岁,但论起当父亲的资历,他是我的前辈。

“啊,霸凌问题吗?”箕轮皱起眉。他身材矮小,戴着眼镜,外表像脑筋死板的万年高中生。“这恐怕没有从世上消失的一天。”

“或许,孩童永远会在意与朋友的差异,想在竞争中赢过他人,差别只在程度的不同。个性愈温和、不懂反抗的孩童,愈容易成为霸凌的目标。”

“可是,认定受到欺负的原因是不懂反抗,似乎有些武断。”

“你不认为,受到欺负的都是温柔乖巧的孩童吗?”

“话虽如此,但以牙还牙不见得是好方法。举个例子,学习防身术确实有示警作用,不过,要是被认为‘这家伙最近太嚣张’,反倒会引起围攻。太过招摇只会造成反效果。”

“嗯,不无可能。”我感觉胸口一阵如针扎般的疼痛。“难道没有万无一失的方法?”

“当上父亲后,对霸凌问题比自己是孩子时更敏感。”

我深深点头。十几岁的孩童,各自在有限的人际圈进行残酷的求生战斗。他们在学校生活中,一面得耕耘友谊,避免太出锋头而遭同学排挤,一面又得设法满足自身的表现欲。由于正值与双亲产生隔阂的年纪,根本开不了口求助。

“不过,我们也是这么长大。”

“没错,到头来孩子只能靠自己,双亲能帮的忙实在有限。只是……”

“一旦成为父亲……”

“还是无法视而不见。”我不禁苦笑,“美树最近常说,以后谁敢欺负我家女儿,她绝不会轻易放过。”

“我也是这样想,但怎么付诸行动?”

“假使霸凌的情况严重,有时投降撤退也是一种选择。例如,搬家或转学,反正就是逃得远远的。”

“倘若这是菜摘的希望,对吧?”

“嗯。可是,美树说,即使逃走也绝不会忘记这个仇恨。”

“原来如此。”

“首要之务,就是锁定敌人的身分。找出带头霸凌的主谋,及恶意起哄的帮凶。”

“换成是我也会这么做。”箕轮点点头。

“不管使出什么手段,都要找到敌人。”我不禁思索起究竟该采取怎样的手段。雇用侦探?或私下缠着同学盘问?

箕轮笑道:“接下来呢?他们怎么欺负菜摘,就怎么欺负回去吗?山野边,你不是常常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挂在嘴上?”

“不,美树的计划更具体,绝不让那些参与霸凌的孩童拥有幸福的人生。”

“听起来挺吓人。”

“没错,只要欺负我们家的菜摘,就别想再过正常生活。等那些孩童长大,开始谈恋爱,甚至升学或就业时……”

“你们会如何报复?”

“设法从中破坏,下手要又狠又准。”语毕,我忍不住笑出来。

“怎么破坏?”

“比方,一旦发现目标与特定的异性产生感情……”

“然后?”

“就轮到我们上场。”

“像是发传单,将那家伙霸凌同学的事迹昭告天下?”

“这也是好方法。光是散播他的恶行便能影响恋人对他的观感,而且要想办法站在‘提供重要资讯’的立场才不会触法。其实,仅仅是知道两个大人千方百计要陷害自己,就是件非常可怕的事,不是吗?”

“如此一来,你们不就得一直当跟踪狂?”

“耗尽下半辈子也无所谓。”我笑道。由于是天马行空的幻想,我一派轻松。不过,倘若女儿真的受到伤害,我确实认为对加害者进行这种程度的报复,才能发泄心中的愤恨。

“万一霸凌的手法太过恶劣,毁了女儿的人生……”当时,我想像的是女儿受到严重欺负而自杀,或死于残酷的暴力行为。即使是假设,我也不愿说出“女儿死亡”这种字句。

“若是这种情况,你们会提升报复的层级?”

“当然。”我振振有词,“再怎么宽容,也有无法饶恕的时候。”

“听你刚刚那番话,我不认为你是宽容的人。”

“不,我是个宽容的人。只是对穷凶极恶的敌人,不会表现出宽容的一面。”

“怎么说?”

“我不指望国家的司法体制为我们伸张正义。”

“不过,山野边,对方一旦落入警察手中,我们就没辙了。尤其,要是对方未成年,我们只能自认倒霉。”箕轮的反驳,并不是在安抚我的情绪。由于我只是在假设一个状况,箕轮也和平常讨论工作一样,针对我的点子提出看法,合力让作品更完善。“身为加害者的少年只会受到轻微处分,我们甚至无法得知详细情报,想报仇更是难上加难。”

箕轮的话中使用“我们”这个字眼,显然与我们夫妇站在同一阵线,为我增添不少勇气。

“‘审不审判都无所谓,就算判无罪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对方肯定会获判无罪,干脆放他回到社会上。’”

“山野边,你在说什么啊?”

“这是美树的见解。一旦遇到那种状况,她绝不会想将凶手交由司法处置,反而会主动提出要求,让凶手赶紧回归正常社会。”

“这样好吗?”

“这样就好。”我点点头,以美树的话回答:“‘之后,我们下手就方便多了。’”

箕轮神色僵硬,摇摇头。“唉,我不是不能理解你们的心情。”

“这么说有点怪,不过,既然孩子不在世上,我们就能毫无顾忌地进行报复。”

我当时脑海浮现的画面,是将对方绑在床上,在不危及性命的前提下,一点一点拔掉指甲,缓缓折磨,毫不理会对方的哀求,持续增加肉体的痛楚。由于是凭空想像,模模糊糊融合不少电影里的拷问场景。

“对了,山野边,你在写短篇《植物》时,不是查到一种毒药?那玩意或许能派上用场。”

“啊,你是指箭毒?”

那是南美及非洲原住民族用来制作毒箭的物质,成分包含DTC生物硷,一旦进入血液会产生麻痹效果,最后窒息身亡。一般被归为毒药,但有时会用在手术上,确保病患不会胡乱移动身体。“借这种毒让对手动弹不得,随心所欲地报仇。听说中毒后,虽然身体发麻,依旧保有痛觉。”

我故意夸张地狞笑。

“哇,好恐怖。”箕轮说,“你听过‘伸冤在我’吗?”

“我不讨厌那部电影。”

“不是电影,我谈的是这句话本身。要是我没记错,这是《圣经》的句子。”

“是吗?”

“意思是‘不要自己报仇,应由神来替你报仇’。这句话里的‘我’,指的就是神。”

当时,我莫名感动。“等待敌人遭受天谴吗?若能拥有这么宽宏大量的心,不知该有多好。这和渡边老师的主张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宽容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是否该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的态度?”

“渡边老师是谁?”

“文学家渡边一夫。这段话写在父亲常看的那本书里。”其实,父亲病入膏肓时,我才晓得这件事。换句话说,我们父子关系疏远,我连父亲爱看什么书都不清楚。父亲尊称渡边一夫为“渡边老师”,非常看重那本书。不仅如此,父亲借着那本书摆脱对生命的不安,将之奉为圭臬,简直当成金科玉律。

在“渡边老师”的那本书中,一篇文章探讨的议题是“宽容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是否该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的态度”。

“简单地讲,就是好人面对坏人时,是否该保持善良的心?”

“大致上是这个意思。”

“山野边,这种议题找得出答案吗?”

“文章的开头,‘渡边老师’便下了结论。”

“结论是什么?”

“宽容的人‘不该’为了保护自己,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的态度。”

“喔……”箕轮显得有些失望,大概认为这只是逃避现实的理想主义吧。“意思是,不管遭受何种对待,都必须忍气吞声?”

“暂且不谈‘渡边老师’的主张,纵观人类的历史,可找到许多宽容的人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态度的例子,也就是好人对坏人展开反击的例子。‘渡边老师’认为这样的结果无可厚非,但必须极力避免。”

“加油吧,宽容的人!”箕轮说道:“这让我想起倡导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甘地。”

“没错。”父亲逝世后,我反复读那本书。并非因为是父亲的遗物,而是内容相当发人深省。虽然写的尽是悲观的事,却有蕴含微小希望的成分,读着颇受鼓舞。

“箕轮,我最近常常想,小说若以皆大欢喜的天真结局收尾,读起来很没意思。但同样的剧情发生在现实中,往往能带来极大的感动,不是吗?”

“怎么说?”

“例如,小说里描写‘交战各国的首脑握手言和’之类的剧情,读者肯定嗤之以鼻,可是换成现实,反倒会跌破众人眼镜。敌对的国家突然缔结友好协定,还有什么比这更振奋人心的消息?”

“要是现实中发生这种情况,八成会有人跳出来嚷嚷‘背后一定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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