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二十四岁,刚开始执笔写小说,比起大人其实更接近孩子,却自信已是成熟的大人。较之于现在这个深知自身不成熟的我,足见多么幼稚。

父亲住院时我会陪在旁边,纯粹是母亲打来说:“你爸要住院,能不能帮忙载行李?我当天有事没办法去”,我只好答应,或许是身为独子的使命感吧。不,这全是为了母亲。由于父亲极少在家,母亲不仅扛起家务、关心我的学校生活,甚至独自面对与社会接触的大小琐事。我非常感激母亲,也非常心疼她,从小就尽量顺从她的心意。

我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检查出癌症,所剩时日不多。而父亲也清楚自身的病况。

坦白讲,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没有太大的感觉。当然,说丝毫不震惊是骗人的,但在我眼中,父亲是个只顾工作不管家庭的人,于是当下只想着:“这个人待完公司换待医院,就是不肯待在家里”。

“关于病情及手术方式,我自己知道就好,诊疗时你不必陪在我身边。”父亲语气自然,并非刻意逞强。我应一声“随你高兴”,专心搬行李,咽下来到嘴边的一句“反正你一向只做自己高兴的事”。

如今回想,母亲约莫是假装忙碌,故意不同行。那是父亲第一次住院,也是最后一次住院。照理说,没有什么比陪伴来日无多的丈夫更重要,之后我才渐渐明白,借着不帮忙处理入院事宜,发泄长年郁积的怨气,或许是母亲的一种反抗。

大概是在母亲心肌梗塞逝世,忙着准备丧礼时,我想通这一点。入院当天避不出现,确实是很像母亲作风的小小复仇。

然而,当时我懵懵懂懂前往医院,根本没想太多。

“抱歉,我不是个好父亲。”

待我把行李放到病房,听完护士的简单说明后,父亲突然冒出一句。他将右手伸进病房准备的血压计。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嘀咕着母亲怎么还不打电话来。我不想坐下,直挺挺站着不动。

“是啊,你很少待在家里。”假如我还是十几岁的年纪,语气恐怕会更冲。

“在你心目中,我是个怎样的人?”父亲问。

“这是对人生极有自信的人才能问的问题。”我不禁苦笑。“假如对挥棒没自信,绝不会问别人‘我挥棒的动作漂不漂亮’。”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拿挥棒来比喻。”

“不愧是作家,连比喻也与众不同。”父亲眯起眼。原以为他在讥讽我,但他笑得十分开心,不像话中有刺。

“不过,你非常努力工作,赚钱维持一家生计,在这方面,你是好父亲。”

跟凡事只想到自己,情绪起伏不定,又经常口出恶言的人比起来,父亲好相处得多。光听到我常上电视,有人便会露出贼兮兮的笑容,计算我究竟赚多少钱。实际上,那个人就是我叔叔。父亲对我的工作没太大兴趣,我反倒轻松自在。

“有几句话,我想告诉你。”父亲眼神中带着几分自嘲。“我热爱工作,虽然辛苦,却乐在其中。听起来像梦话,但这是事实。那是值得全心投入的工作,我也拿出成果。”

我自认早明白这一点,不过,是否真的明白,自己也说不上来。我默默思索,这到底算好事还是坏事?若父亲根本不爱工作,只是为了维持生计咬牙苦撑,我和母亲会感到比较安慰吗?或者,父亲像这样把工作视为人生意义,因而疏于照顾家庭,我们的寂寞才算有回报?

“一般当父亲的,应该尽量挪出时间陪伴家人,不能满脑子想着工作,但我就是……”父亲并未看着我,手臂伸进血压计,嘴里喃喃道:“害怕。”

“害怕什么?”

“怕死。”父亲的头发斑白,额头皱纹极深,比我想像中老得多。不知是年事已高,抑或受癌症折磨的缘故。我漫不经心地想着,听说吃抗癌药会掉头发,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见父亲羞愧地低下头,我完全无法理解。怕死是人之常情,何况他罹患不治之症,说出这种话一点也不奇怪,更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但不知为何,父亲流露心虚的神情。

“一旦死掉,就什么都没了。”父亲笑道。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人一死,一切就结束了。”

“那一瞬间,人生种种都会消失,就像突然关掉电灯一样,我害怕得不得了。我无法理解何谓‘消失’,你相信‘自己’会消失吗?什么都没有。就像被丢进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世界。连想着‘我死了’都不能,一切化为虚无。”

“这不是青春期少年的烦恼吗?”十几岁时,我也曾为“终究得死,为何要出生”的疑问苦恼。跟麻疹一样,每个年轻人都得经历一次。

“是啊。不过,有一天我冒出一个想法……既然注定会死,为何不尽情做想做的事?就算成为备受称赞的人,死亡仍会一分一秒逼近,那有什么意义?假如只能活到明天,今天却还在忍着做不想做的事,又有什么好处?”

“若是这么想,不是该敷衍工作,尽情满足自己的欲望吗?”

“工作就是我的欲望。”

“比起陪伴家人,你更珍惜工作?”我有些激动。

父亲没应声,但沉默是再明显不过的答案。或许我始终对父亲怀抱不满与愤怒,只是自己没察觉。于是,我忍不住指责父亲外遇,告诉他母亲并不知情,可是我握有证据,想借此宣示立场的优势。

父亲相当震惊。

“你外遇也是基于相同理由?因为怕死,想趁死前多做一点想做的事?”

“嗯,是啊。我知道这理由很可笑。”

“是很可笑。”

父亲好一阵子没答话,我疑惑地抬头。只见他凝视伸进血压计的右手,忽然说:“量血压时,你会不会担心仪器紧紧扣住手,永远抽不出来?”我哼一声,应道:“不会。”

“你不害怕手抽不出来,得一辈子戴着血压计过日子?”

“不害怕。”

“我不是在找借口,这就是我最真实的心情。向你坦白,并非希望获得你的谅解。只是想告诉你,我真的好怕死。”

“你不止怕死,还怕血压计。”我皱起眉。“从古至今,哪个人不怕死?任何时代、任何人都一样。宗教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逃避对死亡的恐惧吗?既然你这么怕死,怎么不找个宗教来信?”

说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不过是证明当时的我还没体悟死亡的可怕。

“如果办得到,不知该有多好,可惜那不符合我的性格。”

“每个人都怕死,却依然努力活着,不是吗?”

“我也曾认真面对过人生。”

“何时放弃的?”

“你出生不久。”父亲不假思索地回答:“在那之前,我一直循规蹈矩,老实地尽本分。跟其他人一样,虽然怕死,但我告诉自己多想也没用……”此时,血压计发出哔哔声,送出检测纪录。父亲撕下那张纸,抽出右手。“后来,我发现更可怕的事。”

“比死更可怕?”

父亲点点头。我错愕地望着父亲,难以相信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那就是你。”父亲斩钉截铁地说。

“我?什么意思?”突然听父亲提到自己,我一头雾水。

“你总有一天也会死。”

父亲到底想表达什么?我一时摸不着头绪。

“想到这一点,我的心登时凉了半截。世上没有一个父母,能从容面对深爱的儿女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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