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照导航系统的指示操纵方向盘、踩踏油门,与前车的距离再度拉近。驶过多摩动物公园的标示牌前,我还能保持冷静。尽管焦虑又紧张,多少维持着理性。或说我至少拥有“知道自己在焦急”的思考能力。然而,经过多摩动物公园的标示牌后,仅剩的沉着荡然无存。

车上时钟指着九点五分。我心急如焚,全身寒毛直竖,满脑子想着“肯定来不及”。感觉就像体内有一面网子,虽然使尽吃奶的力气压住,仍不断弹开,郁积在底下的焦躁感喷发而出。

我脑中浮现遭捆绑的箕轮不断挣扎的画面。

我想像着箕轮遭爆炸的火焰吞噬的景象。“在危机四伏的时代创造出危险的东西,实在没意思。山野边,与其做一把能抽出短剑的扇子,不如做一把能抽出扇子的短剑。”我回想着当年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态。

如今箕轮即将失去他的人生,我又想起他那些我见过数次面的家人。思及他的孩子就要失去父亲,我难过得心如刀割。

我踩下油门,变换车道。不知哪个方向传来喇叭声,我甚至不清楚刚刚是不是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场车祸。

又开十分钟左右,导航系统发出左转指示。但我开错路,钻进一条单行道。我慌得脑袋一片空白,直骂自己愚蠢,为何在攸关箕轮性命的紧要关头出错。

对自己的愤怒蔓延全身,心跳愈来愈急促。雨势似乎也增强了。

雨刷的动作,益发勾起心中的焦躁。

绕一大圈,终于回到原本的道路上。我暗暗大喊:“该死!来不及了!”整个身体仿佛成为一具不断发出红光及噪音的机械。美树及千叶不断跟我说话,但我根本听不进去。视野愈来愈窄,看得见的范围愈来愈小。雨刷不断横过我的眼前,阻碍视线。

每隔十秒钟,我就看一眼时间。一颗心七上八下,忧虑不知是否为时已晚,不知何时会听见爆炸。连握住方向盘的手也酸软无力。完蛋、没救、来不及了,我的内心不断发出哀号。

“冷静点。”美树安抚道:“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我知道。”我不是在敷衍。虽然很清楚保持冷静的重要性,但冷不冷静根本不是自己能够控制。

“即将抵达目的地附近。”导航系统发出声音。我羡慕那声音的平静,并对暧昧不明的指示感到愤怒。

忽然间,我想起“所谓的景仰就是做麻烦事”这句帕斯卡的名言。为什么导航系统没有使用更谦卑、更拗口、更讲究的话语?我莫名其妙地迁怒导航系统。

“不是在时间内抵达就行!完蛋!太迟了!”我勉强挤出声。

“时间很充裕。”美树从旁纠正。

“别胡扯!”

“真的,你坚强点!”美树的一声斥骂宛如在我脸上打一巴掌。幸好她的语气不带轻蔑,否则我恐怕会更加无地自容。

“你看!”

“看什么?”我问。

“快红灯了!”

仔细一瞧,前方的灯号确实变成黄灯。可是,现下不是乖乖遵守交通规则的时候。这个路口不宽,加上时间紧迫,我不想理会灯号,直接硬闯。就在我更用力踩下油门,打算冲过去的瞬间,美树忽然慢条斯理地开口:“小学生看着呢。”

我一转头,瞥见灯号的下方站着几个背书包的小女孩。眼前是斑马线,她们等着过马路。

于是,我踩下煞车,深深吸气,缓缓吐出。灯号转为红灯,小女孩穿越马路。她们背着红书包,不晓得几年级的学生。

此时,一个穿红运动外套的男学生,从那几个女学生的身旁飞奔而过。

“那孩子跟卓司好像。”美树说。

我愣一下,没想到美树冒出这句话。一旦回想起关于菜摘的记忆,往往会压抑不住情感,泪流不停。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总会故意避开前后部分。不当这些回忆有连贯而漫长的剧情,不理会结局是好是坏,只专注于其中某个画面。我相信美树也使用相同的方法。

“卓司是谁?”我开朗回应。

“从幼稚园就跟菜摘同班的男孩。他总穿红衣服。”

“啊,我想起来了。”我见过那孩子。“确实有点像。不过,会不会只是因为都穿红衣服?”

“菜摘很喜欢卓司。”

“哦?”我察觉自己露出微笑。

“菜摘问过我,妈妈和爸爸为什么会结婚,我便告诉她拉链咬死的事。”

“这样啊。”行人号志开始闪烁,我的脚从煞车上移开,准备踩油门。

“有一天,我看完牙医正要回家,发现菜摘站在通学的路上。”

我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暗中观察孩子,总有种奇妙的感觉。父母不在身边,孩子的时间并不会停止。菜摘有自己一套面对社会的方式。这同时带给我些许的放心与不安。

“我不明白她想做什么,仔细一看,她努力拉扯着拉链。”

“拉链咬死了?”我正想接一句“有其母必有其女”,美树继续道:“因为卓司就快出现。”

“咦?”

“她算准卓司走到那里的时间,假装拉链咬死。”

“有这种事?”

美树宛如对空气搔痒般轻轻吁口气。我的嘴角跟着上扬,再次望向美树,发现她的脸颊濡湿,泪水不知何时溢出眼眶。接着,我察觉前方的景色变得朦朦胧胧。但我没伸手遮掩,任凭泪水流下。千叶什么话也没说。

绿灯亮起,我踩下油门。原本沸腾滚烫的内心稍微降低温度。虽然称不上恢复冷静,却从异常的焦虑中解脱。随着眼泪的宣泄,胸口的暴风雨逐渐减弱。

接下来一路平顺,没有塞车。原本恼人的导航系统仿佛变得亲切又热心。

车子开进住宅区不久,美树忽然指向某处说:“那边。”

雨刷忙碌翻转,企图遮挡我的视线。从缝隙之间,我瞥见一间小小的店面。

那栋建筑物位于双岔路口。记者的老家在更远处,我们先看到糕饼店,省去不少麻烦。

我很想直接冲出去,将车子扔在路旁。只是这条路太窄,会阻碍交通。在这种节骨眼还介意交通规则实在有些可笑,不过我就是无法将车子弃置不管。

“我来开车,你们先去找箕轮,我找地方停。”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凑过来。

没时间犹豫。我一看手表,剩十分钟九点半。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我忍不住想跪倒。

“走吧。”千叶若无其事地下车,我跟着走出车外。

天空下着绵绵细雨,但不到淋湿衣服的程度,幸好雨势不大。美树迅速移向驾驶座开走车子。

“山野边,影片中的房间在哪里?”千叶挺起背脊左右张望。他问得兴致索然且好整以暇,却仿佛在我脸上打一巴掌。没错,我们的目的不是找出糕饼店就好。我抬起手表一瞧,雨滴沾湿镜面,指针看起来弯弯曲曲。

“剩不到十分钟。”

“就会爆炸?”

“对。”

“我无所谓。”

“好不容易找到糕饼店,恐怕还是来不及。”我忍不住朝那栋三层楼的公寓走去,糕饼店就在正前方。

“影片里听得见宣传歌,应该距离不远。”

“可是,要找出来恐怕……”我正要说出“难如登天”,脚下一个踉跄,跪倒在地。我以双手及双膝撑着地面,模样相当狼狈。我忍不住笑起来,没想到自己这么没用。膝头及双手全都濡湿,我勉强站起,呻吟般呼喊箕轮的名字。

站直的瞬间,我的目光扫过公寓侧面的一扇窗户。

“啊……”糕饼店那栋公寓的三楼侧面墙壁上,有一面挂着鲜红窗帘的窗户。“千叶先生……”我拍去牛仔裤上的泥沙,呼唤道。没错,一定在那里。影片中的房间就在那里。

“怎么?”千叶问。

“你听过‘跌倒的经验,千金也买不到’吗?”

“哦?”千叶摇摇头。

我猜到千叶接下来会说什么。他一定会问,既然千金也买不到,那要花多少钱才买得到?

“那要多少钱?”

我暗暗喊一句“我就知道”。这道声音化成一股气息拂过地面。我踩着这股气息,将地面奋力往后踢,撞开雨滴,奔向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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