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父亲躺在家中床上的模样。父亲在家疗养的期间,我回去探望。他躺在被窝里,空气中飘着汗臭及灰尘。他骨瘦如柴,脸上血色尽失,但一看到我还是露出虚弱的笑容。

“药一吃,疼痛就不会太难熬。缺点是会嗜睡,搞得我大半天都在睡觉,你能遇上我醒着挺幸运的。”父亲讲得好像他醒着是对我的恩赐。但他目光涣散,露出棉被外的脚踝瘦得像皮包骨,我心中有些彷徨。想到他接下来的人生只剩等死一途,心脏仿佛被绳索紧紧缠住。“临死前当然是这副德性,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几时见过身心健康的垂死病患?”从父亲的语气,听得出他并非逞强或故意讲冷笑话。他只是淡淡说出认定“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也坦然接受。

聊一会儿后,我问:“有没有想做的事?比方想吃的食物、想看的节目,虽然能实现的不多……”

“你也知道,我一辈子自由自在。”父亲的语气异常谦卑,“没什么想做的事。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善尽父亲的责任。”

“没那……”说到一半,心中涌起对父亲不照顾家庭的怒气,我忍不住改口:“倒也没错。”平心而论,这样的父亲总比一辈子任性妄为,给周遭亲友添麻烦的父亲好得多。“坦白讲,到底怎样才算尽父亲的责任,我也搞不太清楚。”

“最近我常想起一件往事。”父亲望着窗户继续道。窗外是庭院,但窗帘拉上,看不见外头景色。“从前我们不是去过游乐园?”

“小学那一次?”

“当时你……”

“你是指鬼屋那件事?”

“没错、没错,原来你记得。”父亲转过头,双眸中多了些神采。

“我记得,但我以为你早忘了。”

“当时你不敢进鬼屋,吓得蹲在门口。”

“我哪有蹲在门口。”我才反驳,脑中就出现当时的画面。朋友一个个进鬼屋,只有我直喊“好可怕”,蹲在门口不敢动。

“我拿你没办法,只好先进去。”

当时父亲说:“好吧,我先进去帮你探路,看看到底可不可怕。”

“怎么忽然提这个?”我问。

“就跟那时候一样。”父亲一脸温柔。

“一样?跟什么一样?”

“一点也不可怕,你根本没必要害怕。”

“咦?”

“所以……”

“所以?”

“我先去帮你探探路。”

我心中纳闷,不明白父亲想表达的意思,但他没多做解释。

那天后,父亲多活了半个月左右。我回家探望他,常遇上他在睡觉,不过清醒的时候也不少。他要出声一天比一天困难,我向他搭话,他有时回答,有时只是点点头。

我与他最后一次交谈,是他过世的前两天。那日天气不错,阳光自窗外洒落,照得房间异常明亮。“我帮你把窗帘拉上。”我边说边站起,却听父亲低喃:“不用怕。”

我转头望着他,不确定他是否认得我是谁,甚至不敢肯定他是醒着还是在做梦。“那不是可怕的地方。”他接着道。当时他的语气仿佛自己不是躺在房间,而是站在某个梦幻的舞台上,对另一名演员喊话。

“啊,嗯。”

“没错,一点也不可怕。别担心,我先去帮你探路。”

“嗯。”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继续含糊应对,最后补上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那天早上我醒来,他已没有呼吸。”母亲如此描述父亲逝世的状况。她的脸上带着泪痕,但情绪相当平静。我赶回家中,望着那停止呼吸,不能称为“物体”也不能称为“生物”的父亲遗体,忽然万分惆怅。回顾他在家里的平凡日子,及他逐渐变得虚弱的神态,我忍不住告诉母亲:“不知为何,有种不再害怕死亡的感觉。”

“他吗?”

“不,是我。”

“你不是最胆小?”

“虽然胆小,但我似乎想通了。死亡终究会来临,但没什么特别,只是自然现象,一点也不可怕。”

“唉,你爸真了不起。”母亲叹口气,流露无奈与钦佩。

“咦?”

“父母总希望儿女平安长大。”母亲身材娇小,说这句话时却挺直腰杆,俯视着我。或许我在她眼中又变回孩子。“儿女活得顺遂,一辈子不要遇上困难或可怕的事情,是所有父母的心愿。就算孩子成为知名作家,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的确,在父亲眼中,我只是他的孩子,不是作家。“不过,要一辈子活得平安并不容易。”

“是啊,所谓的人生,就是要尝遍各种困境与恐惧的滋味。但其中最可怕的,莫过于死亡。”

“最可怕?”

“没错,死亡最可怕,偏偏每个人都得经历一遍。你想想,这不可怕吗?”

任何人都会死,这是绝对无法逃避的“规则”。不管是谁,不管是哪个孩子,都有迎接死亡的一天。不管度过怎样的人生,不管成功或失败,这个“最可怕的事情”都将降临到自己身上。

“你爸尽力了。”

“尽力?尽什么力?”

“尽力让你明白死亡终究降临,但绝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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