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进CD店,流淌着的音乐便―下子钻入耳中,我很自然地绽放出笑容。店里很热闹,我看见并排站在架子前的年轻人,还有站在收银台前的女子。我也听说最近通过网络下载欣赏音乐的人数陡增,店面销售逐渐式微,但我见状还是受到了鼓舞:看来还好。

找到摆放试听机的区域,我快步走去。很幸运,还有空着的机器,我立刻将耳机贴在耳朵上按下播放机,然后迫不及待地等着CD快点转,音乐快点响起。

一阵鼓声之后,吉他声响起,应该是摇滚乐吧,还算是我比较喜欢的。我闭上眼睛倾听。

在我即将听完一整张专辑时,突然有人敲了敲我的肩膀,敲的是左肩,不出所料,一抬头,果然看见一个手持耳机的女子站在我左面,对我说:“你好。”

是同事。不光是我,我所有的同事都热爱音乐。晚上在CD店,一般总能碰到同事。

“你负责调查的对象也在这一带?”我摘下耳机问她。

“对的对的。”以女子姿态现身的同事点头,“今天调查结束,刚刚提交了报告。”

“可?”我问她,其实不用问也想象得到会是“可”。

“唔,是的,可。”她果然这么说,“你什么情况?”

“今天刚开始呢。”我一边回答她,一边回想起手握剪刀的老妇人的身影。

“什么样的人?”

“年长女性。有趣的是,她已经察觉到我不是人类了。”

“这可真稀罕。不过有时候是会碰上这样的人的。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反正是‘可’吧?”

我正要回答“大概吧”,老妇人对我述说的身世,或者说她身边的人发生的事情却突然掠过我的脑海,于是问她:“到底他们是怎么选出妾调查的人类的呢?”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不是,我这次的调查对象身边死过很多人,让我觉得好像挺不平衡的。”

“谁知道呢,我对这个可没什么兴趣。”

“我也没兴趣。”

“不过就算不平衡,也无非就是有些误差罢了,你说呢。”

“说的也是。”我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

走到外面,我看了一眼建筑物上安的的电子钟,发现还不到晚上8点,商店街上正是人潮汹涌。我往左边走去,倒也不是己经有明确的方向,只是预感到那一带会有年轻人扎堆。

我打算去完成老妇人的请求,寻找愿在后天去她理发店的客人。

“你说什么,你是什么人?”身穿校服的少女一脸憎恶地看着我。我坐在快餐店二楼靠窗的座位,俯视着街上往来的人群,原打算姑且先从坐在邻桌的这个女生开始。“你后天要不要去剪头发?”在我唐突地发出邀请后,她起先是一脸怒气地“哈”了一声。我接着还把理发店的名称、地点以及老板品味之好等信息说了一通,最后又说:“所以请一定去那里看看”,她却完全不予理睬。

无奈之下,我只好转移目标,于是就去跟坐在最里面的一伙高中男生搭讪。“想剪头发吗?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店哦。”我刚说完,他们就群情激愤,大叫起来:“开什么玩笑!”我想原因应该是他们全都理了一模一样的光头。我又问了―次,他们当中身材最魁梧的那个马上摆出一副要扑过来的架势,我只好作罢。这事看来还挺麻烦的。

走出快餐店后,打算就站在路边招揽来往的路人。恼人的雨依旧下个不停,但好在商店街上有拱顶可以避雨。

每当有貌似15至20岁之间的少年少女走过,我便上前说“头发……”,但是几乎没人会停下脚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声音不够响,有人面不改色地走了过去,也有人在我面前猛地加快脚步匆匆而过。几十个人里总算有一个肯停下来听我说话了,却不知是否我嘴笨,还是他对理发没有兴趣,最后还是让他走了。

“喂,你在推销什么?”大概过了2个小时,一个男子走到我身边。仔细―看,他脸上皮肤黝黑,一头烫过的长发很显眼,个子高高的。他穿着一件棕色外套,手上拿着一叠纸。

“我在找愿去理发店的客人。”

“理发店?你不发传单吗?”

“传单?”我反问道,他目瞪口呆:“你真的假的?”然后他把手上拿着的那叠纸给我看,说“就是这种东西,上面一般会写有关店铺的介绍。”

那叠纸上印着完全一样的图案与文字,我看了一下,才知道那是一家即将开张的西餐店的广告。上面画着地图,我还看到诸如“优惠”、“奉送甜点”之类的字样。

“从刚才开始,你就在拼命地招揽人,但好像通通被拒绝了,所以我有点担心。”他的外表看上去像一头黑狮子,但说话却沉稳,“我一开始以为你是在泡妞,可又看见你同样找男年搭讪,又不像我们这样是发传单的……”

“没有这玩意儿不行吗?”我盯着那叠纸说。

“唔,有比较好。”他耸耸肩,“而且,光凭嘴说理发店在什么地方,还是很难找的不是。单凭你一张嘴,别人也会怀疑你说的理发店在招揽客人到底是不是真的,不等你说完,人家就走掉了。而且如果有传单,你只要发就行,就不需要逐一说明了,很轻松。”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眼前这个长了一张狮子脸的男人却说:“需要的话我帮你做一份也行。”他摸着面颊说,“其实我比较擅长设计的。”

“那可真是太感谢了。”说到这,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不过我必须得在后天之前找到客人。”

“后天?找去理发店的客人?现在开始?真的假的?”他的脸上同时露出怀疑与同情,“要是真的,那可就困难了。理发店这种地方,通常大家都有定点的店,再说要是离家太远就不高兴去了,你说呢?你今天招呼,让后天就去……到那家店附近找不是更方便吗?”

“是有人要求我来闹市街找的。”然后我把老妇人列出的其余条件告诉了他:15至20岁之间的年轻人,男女共4人左右,而且不可以结伴而来,也不能说是我找去的。

“这是什么游戏吧?”狮子男晃动着长发,半是吃惊半是愉快地点头,“搞得像寻宝游戏一样。”

“宝?”

“好吧!”这时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大声说道,然后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帮你好了,我喜欢玩游戏。”随后他指着在百货店前的长凳上坐着的一个年轻女子问我:“她怎么样?”

那女子正低着头,颇为无聊地玩弄着自己的头发,个子高,腿也长。

“她看上去挺时尚的。对了,你那家理发店的卖点是什么?或者说有什么特色?”

“看得到大海,坐落在小山丘上,景色很好。”我回答道,狮子男立刻挥舞起手上的那叠餐厅宣传单,激动地说:“啊,我知道我知道。海边山丘上的理发店,我知道的!是一个阿婆开的吧?”他的脸―瞬间明亮了起来。

“果然很有名啊。”

“有一个成名女演员常去,一时间炒得挺热的。哇,那店还开着吗?”

“成名女演员也会去吗?”我完全不知道这一点,情报部的家伙们怎么老是只给一些并不彻底的情报。

“是啊是啊。不过,大约两年前吧,已经去世了,喏,就是那个女演员啦,因为地铁出事去世的。”他转着脑袋,像是迷失在茫然的记忆海洋中,“叫什么来着……”他重复了10遍以后,终于报出了那个女演员的名字,我自然不可能认识。总之,我再次强烈地认为她身边的死亡人数有失平衡。人当然是绝对要死的,话虽如此,但在一个人的身边发生的由死神执行的意外死或事件死也太多了点。

“那家店很有名,要招揽客人大概比较容易。”狮子男顷刻之间又重新燃起干劲,“要不你试试快速走过去,很有礼貌地说:‘向您推荐一家理发店’?你长得还蛮帅的,这么爽朗地去说没准能行。”他似乎很习惯做这样的事情,要不就是一边在思索通常跟陌生人搭讪所需的手法,一边对我滔滔不绝地提出建议。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打算先根据他说的做做看,于是向前迈出脚步。

“不过……”我听到狮子男在身后说,“那么勉强地要找客人到店里,是为了给谁看一看店里一派繁荣的景象吗?”

“成果如何?”步行走回理发店,看见老妇人正在店里翻杂志。已经是夜里12点多了。那本杂志是面向年轻女性的,她大概是为了工作在作研究吧,她打开的都是只刊载女性发型的页面。她说了声“欢迎回来”,看她的表情,像是早就预料到我会回米似的,我把我在繁华地带的商店街上的所作所为告诉了她。

“外面还在下雨吗?”老妇人指了指店里的窗户,厚实的浅褐色窗帘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

“下着呢。”只要我在,雨就不可能停。

“那么,成果如何?有愿意后天来的客人吗?”

“有一个。”我竖起一根手指,“有一个女的大概有点兴趣。地点我也告诉她了,大概会来吧。”靠着狮子男的建议,我在之后近2个小时的时间里,跟像山一样多的年轻人——或者说像海一样多也行吧,总之就是跟非常多的八作了推销。

“大概会来……这可不行,一定会来才可以。”

“但是你突然要人来剪头发,你不觉得也太难了吗?”实际上,有好几个年轻人就是这么抗议的。

“这还需要你想点办法。”她的表情很认真,看来并非单纯是想把一个难题硬抛给我,自己在一旁等着看好戏。

“想点办法?”我有气无力地回答,于是跟她约好明天上街招揽客人。我竟然跟人类立约,除了惊讶之外我不知作何感想。

过了一会儿,我问她:“你不怕死吗?”我看着坐在沙发上的老妇人热心地读着杂志,忍不住就想问一问她是怎么想的,“你不是已经察觉到我此行的任务了吗?”

老妇人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站在她面前的我说:“你是来见证我的死亡的吧?”她依旧是一副恬淡的口吻。

“我自然是怕死的。”但她的口气却没透出一丝的恐惧。她摇着头说,“更让人痛苦的,是身边人的死亡不是?相比之下,我情愿死的是自己。如果死的是自己,也就不会有空去想什么悲不悲伤了吧。所以,最糟的情况是……”

“最糟的是?”

“死不了。”她像是拉出一根天线一样地竖起一根手指,“活得越是长,身边死的人就越多,这是肯定的。”

“没错。”

“所以,我并不怎么害怕自己的死亡。当然,我很怕疼。我也没什么未尽的心愿了。”

“没有了吗?”

“或许还有吧,说不定我也已经一起认了。”她点头“嗯”了几声,看上去并不像是在逞强。

我无法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改口问:“你店里有音响吗?我想听听音乐。”

老妇人一开始似乎没能明白我的意图,眨了几下眼晴,但很快就站起身来:“小一点的还是有的,一台收录机,如今也已经算是古董了。”

“你想听什么?”她走到收银台旁一个好像是收音机的机器前,一边插上电源一边回头问我。

“只要是音乐,什么都行。”

“这种说法最讨厌了。你女朋友没有跟你这么抱怨过吗?”老妇人板起脸,从身旁的CD盒里翻出几张挑了挑,说:“那就这张吧,很久以前很热门的哦”,说着,按下了播放键。

不知将会是怎样的音乐飞出——我怀着让我快要窒息的期待竖起耳朵倾听。

传来的女声沉静而通透,清亮、优美而有力。随着鼓点和贝斯的加入,歌手加入了在地面跳跃着要将歌声传递到天上的跃动感。

我不由自主地走近那台古老而怀旧的收录机,伸手从侧柜上取下CD盒,想要确认到底是哪个歌手的歌。

“相当不错吧。是个大器晚成的歌手,在我年轻的时候——大概二三十岁的时候吧,那时候造成了很大的轰动呢。歌是老歌,可现在依然没有过时。”

由于我们跟人类对时间的认知有异,我无法分辨新旧,所以我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感想:“声音很好。”

我看向CD盒,封面上是一个妆容素朴的女性微微低着头的模样。虽然并不怎么华丽,但她的侧脸却流露出并不张扬的自信神采。

“啊!”我立刻惊叹出声。

“怎么了?”老妇人间。

“我觉得这人在哪里见过,原来是以前认识的一个女子。”我指着照片上的女性说。我记得她的名字叫“一惠”,还记得她当时是这么解释自己名字的由来的:“父母希望能蒙上天惠赐至少一项才能,就取了这个名字。”

“你特地去会面的人不是都要死吗?”老妇人呵呵地轻笑出声,似乎觉得很好笑。

“这个是例外。”我低声道。我例外地没有上报“可”。虽说创造例外是人类又一点愚蠢的作为,但我也没资格对“人”说三道四。总之,关于照片上的这位女子,我确实是递交了“放行”报告。“她果然成为歌手了呀。”

“是呀,还是很棒的歌手哦。”老妇人感触颇深地应道,“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老妇人回到沙发上,再次翻看起杂志来。我则站着欣赏跳跃在店内的歌声。音乐弥漫开来,搅动着屋内的空气,这实在是舒心的一段时间。坐在沙发上的老妇人在不知不觉间摇头晃脑地睡着了。在死神的调查期间,调查对象不会死,所以我想过就让她这么睡着估计对她身体也不会有影响,但还是抱着她上了2楼,让她在床上躺好。然后我回到1楼,继续倾听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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