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人家”处在这个城市的新区,小区周围还有不少相近或更高档的别墅、联排项目——总体上,这里算是这个城市的高档住宅区域。

郭小峰慢慢地开着车,一边注意地左右看着,一边继续咂摸着心里的那一点点诧异——为什么顾美芳要约自己在家里谈,而不是在外面约个咖啡厅或茶楼?毕竟,现在的人都变得警惕了,请自己这个陌生人进家,似乎也有些太大意了,难道就因为张福尔介绍自己是警察,所以完全放心吗?

在一个常春藤特别茂盛的院子前,郭小峰终于看到了他要找的C座903,同时看到的还有花园里的一个躺椅,躺椅上面半卧着一个三十来岁的胖胖的女人,似乎在休息。看那僵硬的肢体感觉——郭小峰揣磨地想,这——应该就是顾玲玲了。

刚停好车,从房间里就走出两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一个保姆模样,另一个虽然衣着也很朴素,但气质温和中透着决断,绝对是主人。如果不错的话,郭小峰感觉,这主人模样的应该就是顾美芳了。

顾美芳看到了他,似乎一愣,低头看了看手表,然后走了过来。

“我姓郭。”郭小峰连忙自我介绍。

“噢——郭警官。”顾美芳伸出手,“你好,我是顾美芳。”

郭小峰连忙也伸出手。

“对不起,能否梢等片刻?”顾美芳歉意地笑笑说,“我侄女这几天身体不太舒服,我要先把她扶到轮椅上,然后让刘姐送她去医院。”

“没问题。”郭小峰连忙上前两步,“我能帮什么忙吗?”

“不用,不用。”顾美芳客气着,然后回到了顾玲玲的躺椅旁,开始和保姆一起费力地把顾玲玲移送到轮椅上。

这显然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两个五十来岁的女人真是费了相当长的时间和力气,最后,一直旁观的郭小峰也不得不殷勤地上前帮忙搬着两只脚,才算顺利完成任务。

“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了,郭警官。”顾美芳擦了把汗,充满感谢地笑了笑。

“没关系,没关系,要我帮忙开车送到医院吗?”

“不用,医院不远,刘姐推着过去就行了。”

郭小峰垂下眼皮,顾玲玲正抬眼好奇地看着他,她不算漂亮,然而温婉大方,也许是现在养尊处优吧,面容比起韩蔷要年轻得多,只是身体有些肥胖(尤其是刚才帮忙搬动之后,更觉得分量不轻)。

他想起王刚提到过,顾玲玲曾是长跑健将。然而此刻,这曾经的健将连这最简单的移动也要人帮忙了。

郭小峰心里不由得一阵感慨。

刘姐把顾玲玲推走了。

“请进屋里谈吧,外面有些热了。”

郭小峰点点头,迈步走了进去,房间里果然清凉出许多。

“请坐。”顾美芳冲着沙发做了个请的手势,“你习惯喝什么?茶、咖啡、还是果汁?”

“别客气,什么都不用。”郭小峰连忙欠了欠身。

顾美芳注视了他几秒钟:“我给你泡杯碧螺春吧,这个时节喝绿茶比较好,好吗?”

“谢谢!”郭小峰挑起眉头,“你看得出我爱喝茶?”

“也不是。”顾美芳谦逊的一笑,“中国人都爱喝茶嘛,茶又是健康饮料。”

郭小峰点点头,顾美芳立刻去泡茶了。

一边注视着女主人从容不迫的动作,郭小峰一边回想起王刚和“万能胶”对她截然不同的评价:前者评价其为“戴着指头粗的金链子”的“暴发户老妖婆”;后者评价她“特别小气,穿得平平常常的”。

这样不同的评价,真是很有意思——

而从现在来看,眼前的顾美芳衣着既不寒酸也不暴发,大方得体,恰当修饰过的面容文雅庄重,而给郭小峰印象最深的,却是她温和表情下的精明强干,使人不敢轻慢。

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碧螺春摆在了他的面前,郭小峰拿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唔,很香!谢谢!”

随即,他又放下杯子,恢复了严肃:“我们还是开始谈正题吧,我想,张福尔已经给你做了介绍。”

顾美芳安静地微笑一下。

“他仅仅告诉我警察要和我谈话,说实话,我觉得很诧异!”

郭小峰沉吟了片刻,换了一个话题:“你很宠爱你的侄女是吗?”

“宠爱?不,我想我还是比较严厉的,远不像我哥哥嫂子那么溺爱孩子。”

“那我想你溺爱的标准很高,在我看来,你已经够溺爱了。”郭小峰突然冷冷地盯住顾美芳的眼睛,“恕我直言,恐怕你并不是什么豪富——”

顾美芳莞尔一笑:“当然,郭警官你的判断很准确,我仅仅是个普通的小商人。”

“不过居然如此慷慨,肯出那么多钱为她买丈夫。”

顾美芳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安静耐心。

“我想你误会了,我没有花一分钱。”

他们彼此对视了片刻。

“哦?”郭小峰放缓了声音。

“必须解释吗?”

“对,因为这里面已经牵扯到人命的问题了。”

顾美芳一直不失温和的眼神儿也突然锐利起来,她审视地看着郭小峰,好一会儿,她变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笑容消失了:

“你知道玲玲是怎么瘫痪的吗?”

顾美芳声调很轻,却蕴涵着难以压抑的愤怒和悲伤。

郭小峰微微摇了摇头。

“玲玲小时候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玲玲爱动爱唱,特别爱跑,真的,特别爱跑,爱跑——大家都很喜欢玲玲,自然而然的就会比较宠爱她,尤其是我哥哥嫂子,更是对这个唯一的女儿溺爱极了,人人都说他们疼女儿超过疼儿子——但天下事,总是有好就有坏,因为家人的宠爱,玲玲本来可爱的性格中,不知不觉中被娇惯出自以为是,相当任性的一面,唉——”

顾美芳突然深深叹了口气,垂下眼皮凝望着脚下的地面,仿佛陷入了对生活的感慨:

“——因为这么多年在外打拼的经历,我真是发现一个人性格中严重的弱点,唉,怎么说呢?——好比人体内潜藏的死亡因子,一旦遇到某些特殊的条件,就会爆发,导致自伤,甚至自取灭亡,而玲玲的过度任性,唉,就是这样——”

说到这儿,顾美芳突然停住了,猛得低下了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继续讲道:

“——玲玲上大学时谈起了恋爱,对象就是那个汪飞,这个男孩儿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制造假象还是一把好手的,尤其是擅长讨女孩子欢心,因此很多女孩儿都喜欢和他玩笑,汪飞也摇摆不定过,但最终都回到了玲玲的身边——我想这让玲玲担心的同时又有些骄傲,觉得男友有魅力,更觉得自己更是魅力无敌,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唉——真是被宠傻了,完全没有好好用脑筋想一想!结果,哼!问题终于出现了。快毕业时,汪飞又和韩蔷谈起了恋爱,这个韩蔷和以前那些女孩儿完全不同,因为她的物质条件要远胜玲玲以及那些曾和汪飞亲昵过的女孩儿。只要和韩蔷恋爱,汪飞落足于这个城市就不用受开始时的艰苦,对于那些没有自信,没有能力,又贪图舒适富贵的男人来说,当然有莫大的吸引力了,所以——”

顾美芳又轻蔑地一笑:

“这个男人没有丝毫犹豫就做了选择。但这个时候,玲玲身上的坏性格,也可以说她身体里潜藏死亡因子开始发生作用。她哭闹着不肯认输,以为别人都会像她的爸妈那样因为她的哭闹而让步。但结果我们都想得到,是越来越僵,汪飞自然绝不回头。玲玲呢,因为从没有这样失败过,变得越来越激怒,要死要活的和汪飞吵闹,一定要争回这口气。一天晚上,汪飞告诉玲玲,他们三个要摊牌,要做个了断,地点就在玲玲自己租住的小屋里。那天晚上开始是惯例的哭闹和争吵,然后在最激烈和不可开交的时候,那个韩蔷对玲玲说:‘你别总用死来吓唬人,你敢死吗?你要是敢死,我就把汪飞还给你’。玲玲在气头上,立刻回答:‘我当然敢。’‘好!’韩蔷干脆地说:‘我们现在就走,如果在我们走出院子前,你敢从三楼跳下来,我就服了你,汪飞还给你,我永远消失!’说完,她拉着汪飞转身下楼走了。而玲玲就真的——”

房间里陷入了寂静,好久,郭小峰小声问:“后来呢?”

“后来?哼!——玲玲躺在地上,站在院门口的韩蔷看着玲玲咯咯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傻瓜,现在你不死也残了,凭什么跟我争?等死去吧!告诉你,敢跟我争的人,都得不到好下场,你要是不死,就老实点,否则我让你死的更难堪!’然后,就和汪飞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留下摔成重伤的玲玲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描述戛然而止,顾美芳突然冷冷扫了一眼郭小峰,然后略微轻蔑地说道:“你说,我会为玲玲买这样的丈夫回家吗?一个无情无义、心肠狠毒的软骨头?”

片刻,郭小峰悄悄松开刚才不知不觉握紧的拳头。

“后来呢?”他追问道,“玲玲怎么去的医院?”

“房东回来后,发现躺在地上的玲玲,把她送进医院的。我哥哥听到这件事后,一激动,脑溢血死了,我嫂子受不了这双重打击,有点儿精神失常了,我在广州听说这件事后,赶了回来,接替照顾玲玲的生活,一直到现在。”

“就这样?”郭小峰提高了嗓门,“难道过后没有报警吗?他们要负法律责任的!”

顾美芳苦笑一下:“报警?郭警官,你难道还不清楚吗?很多被宠坏的,看来很骄横的人,一旦真遇到事情,会变得多么懦弱!玲玲就是这样,这次跳楼不仅摔断了她的脊椎,还彻底摔破了她的胆子!那时她甚至不敢提到韩蔷的名字,如果不是当时出租屋二楼有个租户在屋里,听到了这一切,悄悄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等玲玲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又断断续续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就已经过了好久了,而玲玲对韩蔷的恐惧几乎持续了几年。”

“但你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报警?”

顾美芳摇摇头:

“因为我觉得玲玲当时的状态什么也说不成,也因为那个租户很快就离开了,而且,我相信,他不会为我作证的,因为他担心警察或者家属追究他的不作为。——我看得出,他给我说完就后悔了,不想趟这种‘无谓的混水’。郭警官,你说,在这种情况下,警察会怎么处理?”

郭小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其实——”顾美芳说,语气突然又变了,显得淡定又公平,只是眼神儿骤然冷峻起来,“我并没有什么怨恨的,因为我认为这次跳楼事件最重要的原因是玲玲咎由自取!虽然韩蔷和汪飞都非常坏,可以说是诱使和促成了玲玲的跳楼,我甚至不怀疑他们是事先策划好的。但毕竟没有亲手把玲玲推下去,是玲玲自己跳下去的,归根结底是玲玲自己的性格造成这样悲剧。”

郭小峰久久审视着面前这个看来安详,却刚强冷峻的中年女人,慢慢点点头:“你的说法很公平。投桃报李的,也许我应该由此得出——如果汪飞和韩蔷出了什么事,也是他们自己咎由自取的结论!”

“我不知道他们如何。”顾美芳冷峻的眼神儿消失了,用带着一点点快意的口吻回答,“但我知道,人生的很多不幸,都是咎由自取。”

郭小峰叹服地一笑,轻声问: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吗?”

顾美芳微微扬起头,带着些高傲说道:“你搞错了,郭警官,我不会把自己降低到如此卑鄙的层次的,也绝不会像韩蔷那样设下诱人死亡的圈套,我所有的举动都是光明正大的。”

郭小峰笑了——

“光——明——正——大!”他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

“当然!”顾美芳也很自信地说,“我提的条件很多人都听到了,与此同时,那些人同样清楚我被明确拒绝了。在这件事里,汪飞证明了他的忠贞,韩蔷则证明了她的魅力,而我,只得到了嘲讽和羞辱,但我认赌服输,从没有因此搞过小动作,如果你不相信,郭警官,你可以随意调查的。”

“不用调查,我相信。”郭小峰回答,面带微笑,“既然你能用永远花不出去的钱来证明自己的慷慨,我又有什么不信的呢?”

然后,郭小峰又微微扬起脸,近乎自言自语般的咕哝一句:

“真妙,又是一瓶维生素C。”

“维生素C?”一直胸有成竹的顾美芳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猜疑,“你说什么,郭警官?”

“没什么。”郭小峰说,站了起来,“好了,我已经清楚了,谢谢你的讲述,不打扰了,再见!”

警察的突然告辞似乎有些出乎顾美芳的意外。

她愣了片刻,追到了门外。

“郭警官——”

“什么?”郭小峰回过头。

“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稍微迟疑一下,郭小峰含糊又干脆地回答:“很简单,那个你所谓‘无情无义、心肠狠毒的软骨头’的人,希望我能救他一命!”

顾美芳更加愕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恐怕现在我不方便谈,不过——”郭小峰突然嘲讽地笑了笑,“我可以告诉你,你今天刻意展现的玲玲不幸状态的那场戏——”

说到这儿,他语意莫名地停住了。

顾美芳颤了一下,垂下了眼皮:“对不起!我——”

郭小峰豁达地挥了挥手:“没什么。”

“那么你会——你会不会,会不会——”一直表现得公正无私的顾美芳突然不再掩饰,她吞吞吐吐地问,脸上写满了明确的担忧和渴望(郭小峰猜是——让那个混蛋死吧!)。

郭小峰的脸沉了下来:“作为个人,我认为汪飞该死!”他轻声说,“但作为警察——”

他摇摇头,片刻他最后咕哝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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