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村

西闽交托我来写他的《死亡之书》的序,至少有一个坚强的理由:在他描述的那个乡村,我生活了整整二十年,从周岁起我就由当乡村医生的母亲抱到这个叫“河田”的地方,一直到我读初中一年级,才离开前往县城。在某种意义上,我和西闽是真正的同乡。我们操着同样的方言,注视着同样的乡村风俗,他在本书中描述的所有乡间景象,我都耳熟能详。但很奇怪的是,在我大学毕业之后,我才得知有一个写小说的同乡,之前因为作为一位部队作家的身份使他逸出了我的视野。

也许由于同样的原因,西闽的创作才华也许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他是那种被称为“性情中人”的人,个性自由狂放敏感,体验极端,他只指出事实,从不讲述思想。但他的作品常有一种直接从事实中逼近目的的能力,在本书中也是如此。这是一本描述死亡的书,这些死亡发生在乡间,从而使每一种死亡事件变得诡异……作为死亡目击者的少年黑子,他的黑色的眼睛记录了所有的死亡事件,有的意义非凡独特:李来福试图饿死自己,最后累死了自己;王时常被打死,最后像一只猪一样被人捅入杀猪刀;王其祥则染上了狂犬病,像一只狗那样死去;王喜贵被冻死;赌鬼王老吉为赢得可怜的食物而打赌,活活被地瓜干撑死;李远新父亲患了肠癌后为了让家人快乐,一天吃一只鸡吃死;酒鬼丘土生掉到粪坑淹死;董春水死于雷击;李文魁为了替儿子筹彩礼,自愿死在儿子情敌的车轮下……也许你会对西闽如此密集地处理死亡事件而感到不舒服,但我读完后,突然感受到另一种真实:即使这些事实不是真实的,但他写出了另一种真实,即死亡本身是真实的。少年黑子自从失去了父亲之后(这像是一种失去庇护的隐喻),就开始目睹各种各样离奇的死亡,而且这些死亡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卑微性。我要说,这是真实的,因为这种活着的卑微性是真实的。在曲柳村,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他的本质,荒谬的生存和荒谬的死亡是一回事。他们只是以死的方式来活着,这是多么可怕的体验。

书中有一些细节会把我突然打动:如王其祥得了狂犬病临死前要和黑子“交个朋友”的最简单最真诚的愿望;老猎头的宿命;黑子养父在洪水中救人而死;哑巴大叔在大饥荒时为了拯救全村人尝野菜而死……这些死亡具有了崇高性。使得一本死亡之书加入了生命的重要内容。哑巴和盲妻无法交流的描述也充满了隐喻。

但这仍是一本写恶的书,死之书的另一种名称就是“恶之书”,因为书中的人无法挣脱卑微而死的命运。这里的恶被解释为一种贫穷的宿命,所以,穷、恶、死在书中是一回事,它们有了因果关系。在少年黑子的视界中,他的乡村记忆就是恶和死的记忆,当然也有爱和生命的印记,但相比之下,穷、恶和死的记忆更为深刻,连全书中唯一的一次动物的死亡——老牛的死——也是悲哀的。它的命运似乎是这个村子里所有人的命运的写照……蝼蚁般存在。这就是黑子“无父”的宿命。

西闽用近乎话本的风格来展开叙述,使得本书可读性很强。这也是他的一贯风格。但有些过于快速的叙述,令本书失去了某些隐忍的耐人寻味的意味。这是一个好题材,如果写得更仔细会更好,但是这不会影响这本书成为重要的作品。西闽近年多写恐怖小说,也因此而取得成就。但我认为这部《死亡之书》却表明了他的小说中的深切主题和体验,是很值得期待的。用通俗的方式写出大作品,有很多先例:如辛格的短篇集《卡夫卡的朋友》,因为他做到了最深切的主题和最通俗的俚语的高度统一,如果滑向马尔克斯式的胡言乱语,则没什么价值。最通俗的表达和最奥秘的思想的结合,就是生命的本质,就像一棵树长出了叶子一样,不能只有树的生命,也不能只有叶子,二者的割裂都是荒谬的。

我相信西闽会从本书的立场上继续写作同类型作品。他有两个选择:或者在通俗小说构架中加入更深刻内容,或者在所谓纯文学作品的模式中加入通俗要素。如果他征询我这个同乡的意见,我会说,这两者是一回事。如果我们认为我们的确还活着的话,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存在。因为死人才把灵魂和肉体分开。

二〇〇五年一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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