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曲柳村的所有死亡都和黑子有关,比如赌鬼王老吉之死。但黑子目睹了王老吉戏剧性的死亡。

说起王老吉,曲柳村的人都知道他的秉性,他是一个让曲柳村的人不齿的赌鬼。吃喝嫖赌是败家的法宝,而赌是最厉害的一种败家方式。王老吉就是年轻的时候迷上了赌,家也败了,老婆也跟人跑了,弄得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孤身一人,死乞白赖地在曲柳村活着。

王老吉年轻时家境还算殷实,在曲柳村是排得上号的,虽说不能和当时村里的富豪人家相比,但也算是曲柳村里的富裕人家。土改那年,政府定他家的成分为贫农,许多人还不忿呢,认为给他的成分定得太低了,最起码也该是中农吧。后来,他的确赤贫了,他的家产都被他赌光了。

王老吉十八岁的时候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他们恩恩爱爱地过了一段时光。有一天,王老吉心血来潮,说要到县城里去做什么布匹生意。王老吉的父母亲不答应,他的兄弟们也不答应,生意场如战场,他们怕王老吉赔本。

王老吉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出门做生意。王老吉的父亲一怒之下,就让他分出去过了。分了家的王老吉有了一份属于他自己的田产,也分了些银元铜钱。分家之后,他要是能和老婆好好过日子,日子也会过得相当不错。

分家后不久,王老吉就带着钱跑县城里去了,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留在了曲柳村守活寡。他一走就是一年多,音讯全无。妻子托人去县城找王老吉,找的人回来说,要在县城里找到王老吉无异于大海捞针,还说,兵荒马乱的,说不定王老吉被抓壮丁抓走了呢。王老吉妻子听了回话,眼泪汪汪,不知如何是好,她一个女人家,料理家务还行,要耕田种地就显得力不从心了,好在她是个聪慧的女人,自己留了一点田种,其余的田地租给别人种,一年里也有些收入。大年三十那天,王老吉还没有回来,她孤身一人度过了大年夜,看别人家热热闹闹的,又是放鞭炮又是吆五喝六地发拳行令,凄清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下来,她想卷起行李回娘家去,可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在曲柳村,没听说过哪家的媳妇在大年夜回娘家去的。如果她回去了,她父母亲也会骂她的,不在家里好好伺候丈夫,回来干什么!她想着想着,就恨得咬牙切齿,“没良心的东西,是哪个狐狸精把你给迷住了,大年三十也不回家过!”恨之余,她又有些担心,她真害怕老公被抓了壮丁,那样死在外面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啊。她在担心和愤恨的交织中流了一夜的泪。

到了大年初一的晚上,王老吉回来了。因为丈夫不在家,所以每天只要一入夜,王老吉的妻子就把门关上插紧了。王老吉在外面敲门。妻子警惕地问:“谁?”王老吉压低了声音:“是我。”妻子听到了王老吉的声音,开了门。一进屋里,在飘摇的油灯下,王老吉变了模样,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全身衣衫褴褛,散发出一股奇怪的臭味。

妻子目瞪口呆!这难道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王老吉?

王老吉回家的第一句话就是:“有没有吃的?”

妻子看到他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赶紧下厨去给他弄吃的了。

王老吉浑身发抖着。

妻子在煮饭的间隙,给他打了盆热水,让他洗脸。

王老吉洗完脸,坐在那里发呆。

妻子很快就弄了一大碗猪肉粉干给他吃,热气腾腾的猪肉粉干香喷喷的,王老吉顾不了那么多,稀里滋溜地吃起来。

妻子坐在他面前,又心疼又愤恨!

“你的良心让豺狗吃了!”妻子抱怨道。

王老吉没理她,只是加快了吃食的速度,一大碗粉干很快就见了底。妻子又给他盛了一碗过来,他又很快消灭了。妻子煮的一锅粉干他一个人全吃下去了。这家伙不可能在外面一年多什么也没吃吧?妻子叹了口气。王老吉吃完东西,精神头又上来了。

这时候,他才开始审视如花似玉的妻子。

他的眼睛闪亮起来。

他使劲地吞了口口水,他那粗大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一把将妻子拉过来,抱在怀里就要亲。妻子一把推开他,“你还没有说清楚你这一年多到底干什么去了呢。”

王老吉说他去县城里做布匹生意,后来做亏本了,好不容易翻了本正要回家过年,结果在半路上遭了土匪的抢,所以现在才回来。

妻子听信了他的话,那天就和归来的老公相亲相爱了一个晚上。干完那种事之后,搂着香软的妻子,王老吉在心里说:“再不能去赌了,还是在家守着老婆过日子!”

原来,他一到县城里就在一个旅馆住了下来。刚开始,他的确想好好做生意,等攒到钱之后荣耀地回乡,让父母兄弟对他刮目相看。没想到,他碰到了一个损友。那个损友骗他说帮他找门路做生意。损友白天时还真像模像样地领他去各个布匹商号转来转去,挺够义气的样子,可是一到晚上,损友就把他带到了一个赌窝里去。起初王老吉只是看,损友也没让他押宝。可看来看去,王老吉动心了。第一笔押下去就赢了。他来了情绪,每天晚上都到赌窝里去押宝,不久,他带去做生意的本钱就全输光了。一年多来,他去干苦力,一发工钱就钻进赌窝,他不知道凡是赌场,很少有让谁赢回去一个金娃娃的,去赌的人大凡十有九输,王老吉也一样。一年多来,他非但没有攒到钱,而且还染上了一生都难以戒掉的赌瘾,就连大年三十晚上,他还在赌,希望赢一笔钱回家和老婆过个团圆年,可还是血本无归。

按理说,王老吉回家之后和老婆恩爱了一番,应该收心,好好过日子了。没想到,没过上几天,正月都还没出呢,他便把几亩地输给了财主李旺财。

那天的赌法很奇特。

李旺财在村街的一个小食店里设局子。

这次赌局不是掷骰子,也不是打麻将,更不是玩纸牌,而是划拳行令。按李旺财的意思,过正月初九,应该热热闹闹,划划拳行行令喝喝酒。

他先是请参与赌博的人前来吃酒,吃到差不多了,就请出了一位猜拳高手。谁要是输了,就给一块银元;谁要是赢了,李旺财就给他一块银元。李旺财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似乎是专等收钱的,而那个猜拳高手是他的一杆枪。

王老吉听到了李旺财在村街的小食店里赌宝的消息之后,按捺不住了。他把家里的积蓄拿了一部分出来,直奔小食店。妻子问他拿钱去干什么,他说:“你管不着!”王老吉看着他们划拳赌博,心里早就痒痒了。

许多人在李旺财的枪手下败下阵来。

村里有钱的人并不多,好赌的人也不多,有钱人只是给李旺财面子,输了一两块银元之后自然也就不会再赌下去了。

这时,王老吉跳了出来,“我来试试!”

李旺财一看是王老吉,笑了,“你还是回家搂老婆吧,放着那么俊秀的老婆不好好侍弄,来这里干什么呦!”

王老吉说:“我想试试。”

李旺财说:“你真的要试?”

王老吉拍了拍胸脯,“男子汉大丈夫,说试就试!”

李旺财说:“那好吧,你们发吧,每盘三局两胜,赌一块银元!”

王老吉和枪手五五六六地划起拳来。

第一盘王老吉赢了。李旺财给了他一块银元,给他银元的时候,脸上露出了莫测的笑容。

第二盘,王老吉又赢了一块银元。

围观的人很多,大家都讪笑着为王老吉喝彩,夸他的拳划得好。有人大声说:“王老吉呀,你过了大年要行财运喽!”

一听这些话,王老吉兴奋得眉飞色舞,仿佛眼前堆满了金元宝等着他拿回家。他红光满面,划拳的声音大了起来。

这时,王老吉的父亲来了,他来到王老吉面前,用拐杖指着王老吉,“你这混账东西,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王老吉正在兴头上,被父亲这么一说,顿时来了气,“你走开,没你的事,我们早就分家了,我输赢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李旺财也在一旁帮腔:“老王头,你儿子玩玩嘛,有什么不可以的,大家在一起乐乐,你也不必太在意。”

王老吉的父亲气得白胡须乱颤,悻悻而去。

过了一会儿,王老吉的妻子来了,她一上来就拖王老吉回家:“你想干什么,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快回家吧。”

王老吉把妻子推倒在地,怒吼道:“滚回去,女人家的管男人算什么事,再不滚就打断你的腿!”

妻子含着泪走了。

紧接着,王老吉就没有好运了。一连几盘下来,他便输了个精光。赌徒的本质就是利令智昏,拼上老命也想把老本捞回来。他对李旺财他们说:“你们别走,我回去拿钱,马上回来再干!”

李旺财冷笑了一声,“我们等着你!”

有人劝王老吉:“你还是算了吧,你赢不了他们的,你没发现李旺财是有备而来的吗?还是算了吧,输的那点钱就算是给李旺财抓药的钱吧。”

王老吉气呼呼地一歪头,“不行,我非拼个鱼死网破!”

王老吉气冲冲地回到家里,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箱子,他打开箱子一看,里面剩下的钱全不见了。他问妻子:“钱呢?”妻子赌气地说:“你什么时候交给我钱了?”王老吉气得给了妻子一巴掌,那一巴掌打得妻子金光灿烂,“你这个臭东西,再不把钱拿出来,老子今天就打死你!”妻子说:“你打死我好了,你打死我了你有肉吃了。和你结婚那么久,你什么时候攒钱回过家?你在外面敢情都是赌去了,还编什么瞎话来骗我哄我!”这回王老吉不敢下手了,他知道妻子把钱藏起来了,是要不出来了。他气呼呼地出了门,又折回了小食店,李旺财和那个枪手果然还没走,正等着他咧!

看热闹的人起哄道:“有好戏看喽,有好戏看喽!”

李旺财在冷笑。

王老吉走了进去。李旺财阴恻恻地说:“王老吉,我知道你有种,还赌不赌?”

“赌,不赌的是孙子!”王老吉一拳砸在桌子上。

“行,那你钱拿来了吗?”李旺财说。

王老吉火了,“你是说我没钱?告诉你,老子是没钱,但我要命有一条!”

李旺财说:“我可不和你赌命,你的命能值几个钱!”

王老吉喘着粗气,豁出去了!他吼道:“老子没钱,老子总还有几亩地吧,赌不赌?咱们就赌一把,我要是输了,我的田地全给你。我要是赢了,你给我一百块大洋!”

围观的人哗然,这王老吉简直就是疯了,哪有这样赌博的,这简直就是恶赌!王老吉令曲柳村的人大开了眼界,他们从来没见过像王老吉这种赌法的,没了田地,就等于没了性命。人们看着这台好戏的后续发展。

李旺财慢条斯理地说:“王老吉,你那几亩地值一百块大洋吗?一百块大洋我拿得出来,但你那几亩地——”

王老吉到了这个地步,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他说:“李旺财,那你说我那几亩地值多少大洋?你说个价,马上就开赌,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李旺财突然斩钉截铁地说:“好,就算五十块大洋,按你说的就赌一把,三局两胜,谁输了谁就认了!”

王老吉这时候还心存侥幸,他想,自己不一定会输,要是赢了,啧啧,五十块大洋呀,够他赌一阵子的了。如果赢了这五十块大洋,他马上就回县城里去找那帮赌鬼翻本!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王老吉不是孬种!

“开赌吧!”王老吉气喘如牛。

老谋深算的李旺财说:“等等,当着乡亲们的面,咱们还是立个字据吧,免得到时候打死狗再讲价钱,赖账!”

王老吉说:“立就立,没什么了不起的!”

李旺财马上让人拿来了纸笔,当下立了个字据,各自在字据上按了手印。

最惊心动魄的划拳开始了。

第一局,王老吉输了,大伙心里替王老吉捏了一把汗。

第二局,王老吉占了上风。大伙叫了起来:“王老吉,你可要争气哇。”

最后一局,大伙心凉了。鸦雀无声!王老吉彻底输了。

王老吉灰溜溜地回家去了,那几亩地,他祖祖辈辈勤俭持家换来的良田,举手之间就送给了李旺财,这是真正的败家子呀。他还有脸回家。他回到家里,痛心疾首,拿出一把柴刀,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着,妻子吓坏了,以为他要去杀人。

妻子跪下了:“老吉哇,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呀,杀人是要偿命的,钱财田地没有了可以重新再攒回来,只要人还活着,什么都会有的。老吉呀,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哇!”

王老吉好似有理了,推开妻子,“你以为我会去杀人吗,我会那么笨吗?”

妻子问:“那你要干什么?”

王老

吉气势汹汹地说:“我要剁掉自己两个手指,做个教训!”

妻子说:“老吉哇,你心里已经悔过了就行了,何苦要自残呢?”

王老吉说:“你别拦我,我一定要剁掉自己的两个手指。”

妻子哭了。

王老吉把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放在门槛上,手起刀落,血光飞溅!王老吉的两截手指飞了出去,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跑过去,啄着那两截手指,啄了一会儿,觉得索然无味,闲淡地走开了。

妻子伤心地哭泣。

妻子满以为王老吉剁掉了两截手指之后会悬崖勒马,改邪归正。没想到不久之后,王老吉好了伤疤忘了痛,又赌了起来,连一把黄豆都要和人家赌得天昏地暗,自己没钱还要借钱去赌,他们这个家无法支撑下去了,讨债人天天上门,他家的门槛都被讨债人踩烂了。为了躲债,王老吉离开了曲柳村,直到解放之后才回来。他的如花似玉的老婆和一个到曲柳村弹棉花的人跑了,永远也没有再回过曲柳村。

尽管王老吉的成分划成了贫农,也从来没有人用正眼瞧过他。他老婆走后他也没有吸取教训,还是赌性不改,只要一想到赌,他的眼睛里就会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在黑子的记忆中,王老吉永远是那么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样,满头脏乱如鸡窝一样的头发,脸可能半个月不洗一次,破烂衣服散发出一股臊臭味。

一天深夜,曲柳村骚动起来。

大队的民兵把王老吉的家包围了。

民兵们敲着门,敲得山响。

民兵喊道:“王老吉,快开门,你要是不开门,罪加一等!”

王老吉又在聚赌了,因为赌博,他不止一次地被抓到镇上去关押。这回,他又被民兵们抓住了,镇上有工作组进驻曲柳村,工作组的同志在这里蹲点,他王老吉也胆大妄为,公然不把工作组放在眼里,在家里聚赌。

门被强行撞开了。

他们冲了进去,王老吉的家里一片漆黑。

民兵们举着火把四处搜索,不一会儿,从水缸里搜出了一个水淋淋的人,一看,不是王老吉,这个人被民兵五花大绑起来。

民兵们从王老吉臭气熏天的床底下搜出了两个人,一看,又没有王老吉。那两个浑身是蜘蛛网的人又被五花大绑起来。

民兵们又从王老吉的灶房里抓到了两名赌博者,还是没有王老吉。

一共抓了七八个赌鬼,就是没有发现王老吉。这王老吉神了。民兵营长说:“再搜搜,我就不相信王老吉会飞了!”

民兵们又进屋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除了翻出几只吱吱乱叫的老鼠之外,就是没有王老吉的影子。

民兵营长踢了一个赌鬼一角,那赌鬼哎哟了一声。

民兵营长厉声说:“快说,王老吉到哪里去了!王老吉是主犯,你们只要说出来,我们对你们这些从犯就从轻发落!”

那小子哀怨地说:“他一听到敲门声,把灯吹熄了之后,就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他会不会钻到老鼠洞里去?”

民兵营长扑哧一声笑了,他又使劲踹了那家伙一脚,“你他妈的怎么不钻到老鼠洞里去!”

民兵们都笑了。

“把他们带走!”民兵营长说。

民兵们就把那帮赌棍押到大队部去关了起来。

在押解赌棍们路过村里的大骚包丘寡妇家门口时,民兵营长发现丘寡妇家有动静。

丘寡妇在骂人:“你这个烂赌鬼想占老娘的便宜,老娘打死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东西!老娘和谁睡都可以,就不会和你这样的烂赌鬼睡!”

丘寡妇的声音传了出来。

举着火把的民兵营长推了一下丘寡妇的门,发现丘寡妇的门是虚掩着的,这骚婆娘肯定是给哪个野汉子留了门。民兵营长一推开门,就撞到了被丘寡妇用布鞋底抽打着没脸没皮地窜逃出来的王老吉。

当下,民兵营长就下令把王老吉给绑了。

丘寡妇一看是民兵营长,马上换了一副脸孔,“哟,是营长呀,进屋坐坐吧。”

民兵营长厌恶地说:“去去去!”说完就出了丘寡妇家。

丘寡妇把门关上,往地上啐了一口,“不就是个民兵营长嘛,有什么好神气的,老娘还瞧不上你呢!”

原来,王老吉一听到敲门声,把灯一吹灭,就上了房顶,不知怎么从丘寡妇的天井爬了下去。丘寡妇的确是在等一个野汉子,一听到响动,以为那野汉子来了,便在床上娇滴滴地说了一声:“心肝宝贝,快进来哟,我都急死了哇。”

王老吉听出了丘寡妇的声音。

刚逃出民兵手心,马上要进入一个温柔乡里,王老吉心里一阵窃喜。其实,王老吉对丘寡妇垂涎已久,几次向丘寡妇示爱,都被丘寡妇骂走了。在曲柳村,没有女人会喜欢王老吉,王老吉多少次在深夜里想女人想得心慌。他只有靠一次又一次的手淫来发泄心中的欲火。如今这机会终于来了。民兵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会在丘寡妇的床上做活神仙呢。

他迫不及待地摸进了丘寡妇的房间。

他不敢做声,怕丘寡妇听出他的声音把他赶出去。

丘寡妇看来是等急了,她伸出一只手把床边的王老吉拉上了床。

他们抱在了一起。

或者是王老吉身上的气味让丘寡妇清醒过来,她问:“你是谁?”

王老吉终于交了底,“心肝宝贝,我是王老吉呀!”

“什么?”丘寡妇一脚就把王老吉踢下了床。

王老吉哎哟地叫了一声。

丘寡妇跳下床,摸起一只布鞋,狠狠地在王老吉身上抽打起来,边打边骂把他赶了出去。

王老吉走到门口骂了声:“骚货!”这时,几个民兵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把他捉住了。

第二天,黑子去上学时,发现民兵们押着一个个五花大绑的人往镇上走去,那第一个就是王老吉。民兵用一根绳子把他们串成一串,以防他们半路跑掉。

黑子想起了哑巴大叔带他去抓青蛙的情景,哑巴大叔就是用一根绳子把青蛙串成一串的,不过,把这些人串成一串的是一根又长又粗的麻绳。

王老吉被押到镇上去之后,公社革委会派他们去建水库的工地做义务工去了。

所谓的义务工,就是他们的劳动是没有工分的,而且还要自己交伙食费。这在当年是一种十分严厉的惩罚方式。

王老吉真是个赌鬼。

他走到哪里就赌到哪里。在水库的工地当义务工是苦活,按理说,他只要老老实实干满一个月就可以平安回家了,可是,他才干了没几天,赌瘾又犯了。

晚上大伙累得都直不起腰来了,他还偷偷地弄了几个人赌起来。赌博的工具是几颗石子。每人手上三颗石子,三颗石子倒来换去,然后伸出手来让对方猜。赌注不是钱,而是一口米饭。也就是说,谁猜输了,就把自己的那份饭让给别人吃。尽管王老吉没有赢,老是把饭输给别人吃,但还是有人去告发了他。这家伙是死性不改,做义务工本来就是教育他不要再赌了,没想到他根本就不把公社革委会放在眼里,在工地里也敢顶风作案。于是,公社革委会决定送他去劳动教养一年。

他劳教回来之后,变得沉默了。

只要有机会,他还是会赌的。

他一听到赌字,两眼还会放光。赌好似成了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一部分。

他也这样说过:“我恨赌,赌让我失去了一切,可是,我不赌,心里难过哇!”

这是一个赌徒赤裸裸的内心的真实袒露。

命运注定他要死在赌上。

王老吉仿佛无法逃脱这种命运。是的,黑子目睹了赌鬼王老吉戏剧性的死亡。

王老吉在饥饿的春天里像一只死狗。

他是在这个饥饿的春天死亡的。许多人都盼望他死去,因为他活在世上害人不浅,他会动员一些百无聊赖的人去赌博,赌博害惨了许多幸福的家庭。很奇怪的是,王老吉不是饿死,而是被食物撑死的。

那天是个阴天。

黑子走出了家门。

他本想到哑巴大叔家去,没想到他一出门就看到村头的那棵老樟树下围了许多人。他很好奇地走了过去。他挤进了人群。有人对他说:“黑子,你挤什么呀,有什么好看的,快回家去。”

原来是王老吉和一个外乡人在较劲。

那个外乡人提了半麻袋的地瓜干在这里兜售。在饥饿的春天,那半麻袋地瓜干好比半麻袋的金子。

王老吉说:“我说这些地瓜干只有二十斤。”

外乡人面红耳赤,“明明是三十多斤嘛,你要就算二十五斤卖给你,你也知道,我家离这里很远,卖完了我要赶紧回家。”

王老吉说:“只有二十斤。”

有人说:“外乡人,你要卖也要找个好买主呀,他这个人家里什么也没有,有一分钱都被他赌光了,他哪有钱买你的地瓜干呀!”

王老吉冲那人道:“关你屁事,谁的裤腰带没系紧把你给露出来了!”

那人遭了抢白,脸一红就不说话了,但他没走,还是站在那里看热闹。

王老吉说:“只有二十斤。”

外乡人看来也是个急性子,“你说二十斤就二十斤呀,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些地瓜干也是我们全家从嘴巴里省下来的,要不是孩子病了等着钱用,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卖呢!”

王老吉说:“那我们打个赌!”

外乡人说:“赌就赌,你这个人太不讲道理了,我还怕你不成?你不要以为我是外乡人好欺负,你说怎么赌法吧!”

王老吉说:“要是这袋地瓜干有三十多斤,我砸锅卖铁也给你五十斤的钱,要是没有三十斤——嘿嘿——”

“没有三十斤怎么样?”外乡人脸红脖子粗,他的确是个爱激动的汉子。

王老吉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没有三十斤,我把这袋地瓜干全吃了!”

外乡人考虑都没有考虑就答应了,但他补充了一点:“如果没有三十斤,你就一口气把它吃完,我一分钱都不要了,我自认倒霉,我去卖血给孩子治病!”

王老吉二话不说:“好!”

大伙哄地笑了。

黑子当然不希望王老吉赢,他要是赢了,岂不是白占了人家的便宜,人家还等着用卖地瓜干的钱给孩子治病呢。

王老吉怎么尽干缺德的事。

黑子希望王老吉输,让他真的去砸锅卖铁,让他去卖血还人家钱。

王老吉对外乡人说:“你等着!”

外乡人说:“等着就等着,你以为我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吗,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子汉,难道我会失信于你,你可别溜了。”

王老吉冷笑一声,“我会溜?”

王老吉挤出了人群。

不一会儿,王老吉拿着一杆秤回来了,围观的众人给他让了一条路,他走进来,拍着胸脯说:“我没有溜吧。乡亲们,大家做个证明,看谁输谁赢。”

大伙又哄地笑了。

外乡人拿起秤,称了起来。

一称,外乡人的脸色变了,他输了,那地瓜干才二十多斤。

王老吉大声地笑起来。

这家伙赌了一生,多数是输的,没想到最后一次赌,他却赢了。

外乡人后悔极了,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

他蹲在那里,有气无力地说:“老兄,你吃吧!”

他后悔自己斗一时之气,一下子就输掉了这二十多斤的地瓜干。

王老吉顿时神采飞扬起来。

他一生都没这么荣耀过。

他仿佛赢的是半口袋的金子。

今天,他要把这些胜利果实全数吞到肚子里去,他也该好好吃一顿了。他大模大样地坐在树根上,把那半口袋的地瓜干放在了自己面前,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吃是有快感的。

王老吉在大口吞咽地瓜干时,故意把声响弄得很大。

他使劲地嚼着,吧嗒吧嗒地响,满嘴白色地瓜干的碎片被他叽里咕噜地吞下肚子里去。

外乡人坐在那里垂头丧气,直翻白眼,他气得真快昏过去了。

围观人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

他们有的拼命地吞着口水,有的还流出了口水,那又香又甜的地瓜干无疑是山珍海味,他们的食欲被无限制地挑逗起来,他们的胃开始疼痛。

黑子也在吞口水。

他没想到该死的王老吉能赢,他在担心那个生病的孩子。

那是个可怜的孩子。

黑子感到了一种残酷正悄悄地降临到那个孩子身上,无疑,那个外乡人做了一件很蠢很笨的事情,是天底下最笨蛋的事情。

人们惊讶于王老吉的食欲。

那半口袋地瓜干有二十多斤呀,他竟然真的就把它吃得差不多了。

还剩一个底的时候,王老吉已经撑得不行了,他艰难地打着饱嗝腆着要胀暴的肚子站了起来。

那是个阴天,还有些凉意。

王老吉站起来时,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说话都有些吃力了:“外乡人,这些你拿回去吧,我不吃了,就算我送你的。”

有人说:“王老吉一个月不吃也不会饿死了。”

这时,外乡人站了起来,大声吼道:“不行,你不当着大伙的面吃完,就是不行。你要是不吃完,你就认输吧,陪我五十斤的地瓜干钱!”

谁也没想到外乡人会这么倔。

有人说:“王老吉,你可别丢我们曲柳村人的脸,说过的话要办到。况且,你就快吃完了,还在乎这么一点点吗?”

王老吉翻了一下白眼打了个嗝,“不行,我实在吃不下去了!”

外乡人说:“你非得吃下去!”

“吃吧,王老吉!”

“吃吧,王老吉!”

“王老吉,你吃吧,不会把你撑死的,吃下去就更有力气去赌了!”

黑子看着王老吉,他想,王老吉肯定不能再吃了,要不然,他真会吃死的。

外乡人不依不饶,“一定要吃完!”

王老吉抓起了一把地瓜干,塞进了口里。他慢慢地嚼着,没有一点声响,那声音和动作都显得轻微而缓慢。

他慢慢地吞下了那口地瓜干。

黑子看到王老吉缓缓地张大了嘴巴,他的眼珠子慢慢地突出来,他使劲地干呕了一下,他的手往前抓了一下什么,似乎要努力地抓住一点赌本,他的手僵硬起来。

就在这时,黑子和围观的人都听到了砰的一声,然后他们闻到了一股恶臭,原来是王老吉的肚子被地瓜干撑得爆炸了。

王老吉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口吐白沫,眼睛翻成了死鱼眼,他全身抽搐了几下,腿蹬了两下就不动弹了。

黑子目睹王老吉被地瓜干给撑死了。那时黑沉沉的天空乌云翻滚,黑子不敢抬头望天,他也不敢再看王老吉的尸体,心惊肉跳地逃离了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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