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在毛泽东逝世的那个秋天,经受了一场洪灾的洗礼。毛主席的逝世,让曲柳村的人感到奇怪。黑子想,毛主席怎么会死呢?可毛主席真的去世了,像一颗夜空中的巨星陨落了。死是一样的,那就是进入巨大的黑洞,永远不会复生。谁又能逃脱得了死亡?谁又能拒绝死神的邀请?死神是最公平的,他不会因为你的伟大而让你永远地活在人间。黑子知道死亡的力量,那是谁也无法与之抗衡的力量。

黑子在漫长的苦难岁月里成长为一个大小伙子,他觉得全身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他的骨骼正脆生生地生长着,他对青春充满了幻想和激情。高中毕业之后,他就和撑船佬一起在渡口撑船。

他有一段时间十分迷惘和失落。大队文书王松国发现了他的迷惘和失落。他找到了黑子。

王松国问:“黑子,你感到自己的书白读了吗?”

黑子点了点头。

王松国深沉地说:“你要相信朱碧涛老师的话,会改变的,一定会改变的!要有信心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黑子问:“那一天会到来吗?”

王松国坚定地说:“会的,一定会。”

王松国的眼中充满了希望,他已经结婚生子了还对未来充满希望,努力地学习着。黑子被他的精神感染了,只要一有空,他们就会在一起谈论未来。

未来在他们的希望中绚烂多彩。

黑子在王松国的启发下,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但他还得面对曲柳村的苦难生活,未来毕竟还没有到来,他们还有一段艰辛的路要走。

撑船佬已经不如从前,在大河的流逝中渐渐地老了,坚硬的肌肉开始松弛,鬓角出现了花白的头发。他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不像以前那么凶锐。他撑起船来也有点儿力不从心了,经常喘粗气。

黑子母亲始终没有给他生儿育女,这也许是他自身的问题。他已经不再考虑这个问题,他已经真切地想把黑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尽管他没有听见过黑子叫他一声爹,他也很少把对黑子的父爱表现出来。撑船佬渐渐地对黑子母亲好起来,打骂的事情基本上没有了。这么多年来,他看清了,黑子母亲是个好人,是个可以一生相守的女人,他也没有什么想法了,能和这样贤惠的女人相伴到老已经相当不错。有时在夜里,撑船佬搂着老婆时,会充满渴望地说:“黑子能改口叫我爹那该多好。”黑子母亲也在想着这个问题,她也希望儿子能叫撑船佬一声爹,他们俩能和平相处是黑子母亲的心愿。她很尊重儿子,从来没有正面用逼迫的语气和儿子谈过这个问题,她只是旁敲侧击地提醒黑子。黑子清楚母亲的意思,但实在没法叫撑船佬一声爹。既然儿子不愿意叫,母亲也不能强求,只要他们相安无事,她就满足了。

撑船佬的改变,黑子心知肚明,他也千方百计地让自己和撑船佬和睦相处,但他看到那张丑陋的脸,心里的许多隐痛就会被勾起来。他会想起童年时候的一件事。那是黑子刚到撑船佬家后不久,给撑船佬送饭的一个正午。黑子被撑船佬叫到了船舱里。撑船佬努力地睁大他那双细小的眼睛,把脸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小子,你该叫我爹了,你懂吗?”黑子惊恐极了,他喃喃地说:“你……你不是我爹。”黑子永远记得爹的模样,爹是个英俊的男人,不像这个丑八怪那么让人厌恶。撑船佬一听黑子的话,马上火了,他的眼中露出凶光,他一把将黑子拎了起来,那时候的黑子是一只小麻雀,而撑船佬是一只凶猛的老鹰。他把黑子拎起来,恶狠狠地说:“臭小子,你要不叫,我就把你扔到河里去喂鱼!”黑子惊惧,真的被撑船佬扔到河里去是很危险的。就在这时,岸上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来了,撑船佬就放了黑子。从那以后,黑子每次把饭送到撑船佬手中之后,就躲在岸上,远远地看着撑船佬吃饭,撑船佬吃完饭把东西放在船头,黑子再跑过去,提起竹篮子逃也似的走了。直到他渐渐长大,才不再抗拒撑船佬。

黑子高中毕业之后,来到了船上。

这让撑船佬心里有了安慰。

从心理上说,撑船佬不希望黑子高中毕业之后飞出曲柳村,因为他内心深处有种恐惧,他害怕黑子离开曲柳村之后,黑子母亲也会离开他。这是他由来已久的不安。

去年秋天,部队到曲柳村征兵,黑子报了名。撑船佬那几天就十分不舒服,他很担心。

黑子兴奋地参加体检。

王松国鼓励他:“去吧,你高中毕业,到了部队肯定有作为。”

黑子相信王松国的话。

黑子和乡村里的几个青年到镇上去体检。第一关是目测。接兵的干部走到他面前,从头到脚地看他,似乎要把他的灵魂看出窍。接兵干部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板,古板到让黑子透不过气,而且他的目光很锐利,像剑,寒光闪闪的剑。接兵干部审视了他足足有五分钟,结果,他目测过关了。

虽说目测过关,可到了体检的时候,他却被淘汰了,因为医生说他有肝肿大。他一个人悄悄地回到了曲柳村。

一回到家里,他就躲到屋里生闷气。

他在生闷气,撑船佬却心花怒放。

那天晚上,撑船佬还特地喝了酒,不知是庆贺自己胜利了,还是嘲笑黑子。黑子只好安慰自己,未来还是存在着的,希望还是在前面。他吃完饭就走到了王松国的家里,和他长谈到深夜。

撑船佬在黑子上船之后,心里平静极了。他要把撑船的技巧毫无保留地教给黑子。

毛泽东逝世之后,曲柳村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暴雨使大河的水位暴涨起来。撑船佬和黑子穿着蓑衣守在船上。他们听到了河水的咆哮声。

这种咆哮声和平常的呜咽声不一样。

水浑黄而有力,洪水的浪击打着风雨中的渡船,天骤然地阴冷下来。撑船佬有点抵御不住寒流,咳嗽起来。

黑子对撑船佬说:“叔,你回家去吧,我一个人盯在这里没问题。”

撑船佬的心里涌过一股暖流,他说:“没关系,不碍事。”

黑子说:“叔,你还是回去吧,要是病了就不好办了。”

撑船佬见黑子那么真诚,说:“那好吧,我先回去休息一会儿,你看着,实在不行了,你也回来,我看下这么大的暴雨,也不会有人过渡。”

黑子说:“哎——”

撑船佬就回去了。

撑船佬的身影在狂风暴雨中变得那么弱小。

黑子一阵心酸,说实话,撑船佬对他母子是有恩的!他的喉头一阵哽咽。暴雨抽打着船,发出密集的声响。黑子用一个瓢把流进船舱里的雨水一勺一勺地舀出去,水还在不停地涨着。

这时,河堤上已经集满了人。

水位越来越高,已经越过了警戒线。河堤上的人在加固堤岸。

突然,黑子看到一层浑黄的水浪从远处的水面上翻滚着涌过来。不好,山洪暴发了。童年对洪水的可怕记忆又要重现了,就是这样的山洪吞没了他的亲生父亲。他心里一阵伤痛。他眼睁睁地看着洪水把渡口淹没了,把河滩也淹没了。

他听到河堤上有人大声地朝他这边呼喊:“黑子,快上河堤上来,快上来!”河堤上的人的意思很明白,要他放弃这只渡船。他不想放弃,船是撑船佬的生命,船和黑子也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怎么能放弃呢?船长人在。他没有理会。

黑子看着撑船佬蹚着水朝渡船奔来。

他对撑船佬大声喊道:“叔,你快回去,快回去!”

撑船佬似乎没有听见黑子的喊叫,他朝船边摸过来,这时渡口岸上的水已经齐腰深了。撑船佬在水中把缆绳解下来扔到了船上,船在洪水中打着转。一个巨浪扑过来,船往下推出了一丈多远。

黑子惊叫道:“叔!”

他看到撑船佬被一个浪头打翻。

岸上河堤上的人也惊呼着。

撑船佬在水中把蓑衣脱掉了,他的水性是没得说的,他朝渡船游了过来。黑子用长篙撑着船,不让湍急的水流和一个接一个的巨浪把船冲到下游去。

撑船佬在风浪中靠近了船。

他抓住了船帮,使劲地把自己的身体提了起来,翻身到了船舱里。黑子都吓坏了。撑船佬对黑子说:“快把船舱里的水舀出去,水要是满了船就要沉掉了。”

说完,他从黑子手中夺过长篙,往河堤那边撑去。黑子感觉到船刹那间稳了下来,撑船佬撑船的技术可以说是一流的,船在他手中长篙的点划下,慢慢地朝河堤边游弋过去。河堤上响起一片欢呼声。

撑船佬咳嗽着。

黑子边往船外舀水边说:“叔,我来吧。”

撑船佬的声音在风雨中还有一丝余威,“你不行!”

黑子知道自己撑船根本就不行,风平浪静的时候都很吃力,更何况碰到暴怒的山洪,要是由他来撑船的话,船很快就会被冲到下游去的。

河水还在暴涨。

水声巨响。

整个天地间都充满了洪水的怒吼。

黑子的心冰凉极了。

船靠近了河堤。撑船佬让黑子把缆绳扔到河堤上,河堤上的一个汉子接过了缆绳,把它死死地绑在了一棵大树上。撑船佬看着巨浪拍打着河堤,他说:“不好!这次洪水超出了六四年的那场大洪水,危险!”

黑子问:“叔,怎么办?”

河水迅速涨涌着,河堤快保不住了。谁也没想到山洪来得那么快,几个小时的工夫,水位就快接近河堤面了。

黑子担心极了。

撑船佬大声地吼道:“快去把支书叫过来,我有话和他讲!”

有人急匆匆地去找支书。

支书不一会儿就匆匆赶来了,大声地问撑船佬:“你有什么事?”

撑船佬全身都湿透了,雨水抽打在他那张丑陋的脸上,他大吼道:“你们还在河堤上干什么,快回村里去疏散群众,河堤保不住了!”

丘火木说:“你胡说。”

撑船佬全身发抖,对大伙说:“大家快回去,把老人孩子送到高处去,不行了,河堤很快就要被冲垮了。”

大伙一听撑船佬的话,匆匆地赶回村庄。

丘火木大声说:“别跑,别跑,快加固河堤!”

撑船佬说:“放屁,这个时候加固河堤有个屁用,平常就知道开批斗会,吃酒,磨洋工!”

丘火木大怒,“撑船佬,要是河堤垮了,我就枪毙你!你在这里扰乱军心!”

撑船佬看人都走光了,他冷笑了一声,“丘支书,快回家去帮你家里人转移吧,别在这里发号施令了,水火无情,它管不了你的。”

丘火木大吼道:“老子就不走!”

这时,黑子对一个跑在后面的人说:“别忘了把赤毛婆婆弄到岸上去。”

那人说:“知道了。”

雨水迷蒙了撑船佬的脸。

他和丘火木对峙着。

不一会儿,河水漫上了河堤。

撑船佬跳到了河堤上,把缆绳解开了。他从河堤上往村庄里望去,许多人在乡村里蹿来蹿去地往高处狂奔,人们的大呼小叫和洪水声暴雨声混杂在一起。

撑船佬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只要人保住了,那就还有希望,要是人都淹死了,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听到了一声巨响,不远处的河堤被洪水冲出了一道缺口,那缺口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工夫,洪水又冲出了几道缺口。

撑船佬把愣在那里的支书推到了船上。

船被冲进了缺口里。

船差一点就翻了。

但撑船佬力挽狂澜地把船摆稳了。

洪水扑向村庄。

不一会儿工夫,曲柳村变成了一片泽国。

撑船佬把船撑到村里,把来不及跑的人一个一个救上了船。丘火木呆了。

洪水很快就漫上了屋顶。

撑船佬把那船人送到了岸边,又和黑子撑着船到村里救人。一船一船的人相继被送到了岸上。

岸上的人眼泪汪汪,大呼小叫,家园被毁了,他们能不伤心吗?哭喊的大部分是妇女儿童,男人们都沉默地看着汹涌的浑黄的河水。丘火木站在岸上发呆。

黑子看到赤毛婆婆坐在一块草地上,双手合十,在念叨着什么,雨水把她淋湿了,她那样子让黑子感动。

撑船佬剧烈地咳嗽着。

他把零星的几个人救上船之后把他们送到了岸上。

撑船佬的声音沙哑了,他沙哑着嗓音大声地对丘火木说:“丘火木,你他娘的别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你快让各个生产队长点点人头,看有谁还在水里!”

丘火木反应过来,马上召集各生产队长清点人数。

黑子母亲沉默地看着黑子和撑船佬。

此时,她是不会让他们上岸

的,没有什么比救人更要紧。当然,她希望他们能马上弃船上岸,只要在水中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

就在各生产队长点人头的时候,他们听到岸上又有人大声呼叫起来。河上有人!他们远远地望去,看那漂浮着许多农家杂物和畜生的河面上的一根房梁一样的木头上有一个人,那人死死地抱着木头,在洪水的波峰浪尖沉浮。

“过去!”撑船佬沙哑地说,他那被雨水打湿的小眼睛迸出刚毅的光芒。

黑子的心抽搐了一下,自从他的好朋友王春洪被淹死之后,他一直认为撑船佬是个见死不救的没良心的人,可今天,他从撑船佬的目光中看到了什么。

他快速地舀着水。

撑船佬把船朝河面上横过去。

他要把上游漂下来的那根木头截住,把那个从上游冲下来的人救上来。显然,上游的村庄也遭灾了。

撑船佬拼命地撑着船。

船在风浪中快速地穿梭。

岸上的人都捏着一把汗,特别是黑子母亲,她担心极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在风浪中穿梭的老船。

船很快就靠了过去。

一个浪头打过来,船摇晃着。

撑船佬咬着牙关。

那根粗大的梁木朝船冲了过来,他们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巨响。木头上的人手一松,落入了水中,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

撑船佬低吼了一声。

黑子此时什么话也没有,他根本说不出话来了。可恶的洪水。

那一声巨响之后,船底裂开了一条缝。

水从船底冒出来。

黑子舀水的速度根本就赶不上水冒上来的速度。

他惊叫了一声。

这船要沉了。

撑船佬纵身一跃,他跃入了滔滔的江水中,死死地抱住了一根木头。

他浮出了水面,对黑子大声喊道:“儿子——”

黑子听到了那声喊叫。

他心里一热,他看到撑船佬奋力地朝他游过来,撑船佬的水性太好了,要是一般人早就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了。

船慢慢地下沉。

黑子也跳出了船。

船沉了下去,一个巨大的漩涡。

黑子被漩涡卷了进去。

他好不容易扑腾着浮出水面,看到撑船佬把那根木头朝他推了过来,“抱住!”

黑子好不容易捞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但他还是死死地抱住那根木头。

撑船佬试图让木头往岸边靠,但他的力量太有限了,洪水的冲击力是无法说清的。黑子闭上了眼睛。

撑船佬推了他一下,“睁开眼!”

他怕黑子闭上眼睛后手一松就被洪水冲走。

黑子睁开了眼。

在波峰浪尖中,他们沉浮着随波逐流。

他们已经看不到岸边的人群了。

岸上已是一片欷歔。

黑子母亲哭都哭不出来。

她只是用苍茫的眼神看着那苍茫的洪水,她全身僵硬,难道这真是命,她所有的亲人都要葬身于洪水之中?

黑子看到撑船佬的脸在洪水中若隐若现,那是一张苍白的脸。

撑船佬实在撑不住了。

他说了声什么,然后手一滑就沉入了水底,一会儿就不见了。

黑子狂呼着,但他的声音被洪水淹没了。

一片浑黄。

黑子获救了。

他是被解放军的冲锋舟救起来的。

在冲锋舟上,他望着浑黄的咆哮着的洪水,神情木讷。

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回到岸上,他一见到母亲,两人就抱头痛哭。

撑船佬被洪水埋葬了。

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尽管如此,母亲还是执意给他建了一座坟墓。

他应该有了一个好归宿。

黑子和母亲来到新坟前,给撑船佬烧纸钱,母亲边烧边嘤嘤地哭。

母亲突然对黑子低沉地说:“跪下!”

黑子扑通一声跪下了。

母亲又低声说:“叫爹!”

黑子的泪水涌了出来,他喊了一声:“爹——”九泉之下,撑船佬该瞑目了吧。

黑子和母亲站在苍凉的秋风中,久久地站立着。

他们能听到大河的呜咽声。

从那以后,每年黑子回到曲柳村,都会到坟上跪拜一番,叫上一声爹。

他还会叠一只很大很大的纸船,在纸船里放满野花,然后将纸船放在渡口的河水中,看着它远远地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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