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拜佐尔只晓得连维多利亚女王也钦佩老式的俄国人,因为他们的子孙对父辈总是毕恭毕敬。

“不是多么难以理解的事情,”谢尔盖微笑道,“再说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先陪我喝两杯上等的科涅克吧。作为家族成员,请你喝两杯的自由还是有的。”

他倒满一杯美酒,递给拜佐尔,他庄重的举止中优雅地混入了几分戏谑。

“尼古拉斯·丹宁是我的私生子,”他继续平静地说下去,“知道十八世纪俄国有个风俗吗?私生子用父姓的时候必须去掉头一个音节。和许多其他古老传统一样,这规矩在偏僻乡村地区沿袭到了十九世纪末。正如我告诉你的,我的名字是谢尔盖·彼得洛维奇·拉丹宁。因此,我的非法生子,尼古拉斯,他的父姓在出生的乡村只有最后两个音节——丹宁。紧抓住他私生子的象征不放,这真是符合他的个性,后来他有的是机会改名换姓。他很喜欢仇恨的滋味。”

“我开始明白了,”拜佐尔慢慢地说,“可是,你又是怎么成为他的手下的呢?”

“战争,让尼古拉斯大发横财;革命,却叫我穷困潦倒。”

谢尔盖超脱得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我曾经有不少土地,还是皇家近卫骑兵的上尉。正如他所说的,我们在尼斯碰面。怎么样的会见啊!我,父亲,贫困、年老、身无分文;他,私生子,富裕、成功。生命中这样突然、彻底的反转也实在太过罕见了。

“他出生之后,我一直供养他的母亲,一位农家少女,这与她的身份相符。我觉得我已经足够慷慨大方了,却没有意识到一点——这也是他后来教会我的——向曾经伤害你的人低头表示感谢是多么让人怀恨的事情啊。他满足了我的物质需求,让我过得舒舒服服的——食物、衣装、住处,薪水也不低。可是,有一个先决条件——我必须当他的仆人——我亲生儿子的仆人。我哪里有拒绝的余地?一个我这把年纪、孤苦伶仃的移民,没有经过任何训练,在哪儿都找不到工作,所面临的困境就不需要和你多说了吧。我的不适仅仅是精神上的——当自己儿子的仆人所遭受的屈辱,是纯粹精神上的折磨,和丹宁儿时的不适一样——他因为私生子的身份受了许多委屈。你听见他怎么和我说话了吧?他在发泄积累了那么多年的仇怨!他说我这个阶层的俄罗斯人‘懒散、愚笨、迷信’,那时候他是多么快活啊。他指的当然是旧时俄罗斯的统治阶层,也是他最为憎恨的一群人。不过,他知道你肯定觉得他在说俄罗斯的仆役阶层,他真是享受拿你——还有我——开的这个玩笑啊。说实话,他很了不起。作为他的父亲,我都有点儿骄傲了……

“十二岁那年,他离开了他母亲生活的村庄。他没有带钱,真不知道那之后他怎么生活的。他肯定是想办法接受了教育,后来又发了财。听说他靠在巴黎出租贫民窟房子给开妓院的掘到了第一桶金。

“他这人毫无慈悲心,每天都能想出新的法子羞辱我。他知道我太懒散,也太怯懦,没办法离开他另谋高就。他知道我到别处拿不到这么高的薪水。他知道我需要食物和住处,为了这两样我什么都可以忍耐。他很残忍,不过把他变得如此残忍的正是我了。”

“倒也未必,”拜佐尔想安慰他,“残忍是最古老的生物本性。我们并不会让别人变得残忍——我们生来残忍,是儿童时代的教育赋予我们人性的仁慈。”

“是啊,剥夺他受教育机会的不也是我?他的儿童时代并不正常,我理当受到谴责。”

拜佐尔放下手中的酒杯。“拉丹宁上尉——”他开口道。

“哈,还是叫我‘谢尔盖’吧。别的称呼我现在听不惯。和你说了这么多,我都觉得你是老朋友了。”

拜佐尔笑了笑:“这让我更难开口了。你的处境太——不寻常了,本来想询问的事情我看还是不问为好。”

“什么事情?”

“你或许是全世界最了解丹宁的人。就你看来,他对凯蒂·乔斯林的爱意够不够多,会不会让他在发现凯蒂和别人相恋之后下手杀人?”

谢尔盖摇摇头。

“为什么?”拜佐尔问,“表面上看起来,他深深受她吸引,不是吗?”

谢尔盖的蓝眼睛浮上薄雾,仿佛他在眺望远方:“你今晚来这里,是因为你认为我恨丹宁,会监视他的举动。”

“我没想到你是他的父亲。”

“谁想得到呢?正常人都不可能想到。唯有丹宁那么不正常的心智才造得出这样的局面。”

他沉默了一会儿,啜饮着手中的白兰地。拜佐尔没有催他开口。

“知道吗?”末了,他说,“你是几年来唯一把我当人类,和我好好说话的人!你是第一位我可以毫无保留与之谈话的人。我想,要是我大约提一提丹宁对凯蒂的真实态度,会帮助你解决案件,是这样吧?”

“当然了——如果你肯的话。”

“我想我是肯的。说到底,我对我的——雇主并没有那么多忠诚可以讲。”他的笑容透着讽刺,“等着!”

谢尔盖离开房间,拿着一个红褐色的皮革匣子回来,匣子上镶有金饰,还有俄罗斯帝国的双头鹰徽记。匣子显得破旧,但有政府文件箱的派头。

“丹宁为人仔细,阅读完私人书信和文件之后,总是记得销毁。”谢尔盖说,“不过,我也有本事见缝插针。我在他的桌上和交给我熨烫的衣服口袋中收集纸片。他是个有许多秘密的人,要是我能找到什么真正有价值的,或许可以拿来威胁他,要他给我一笔‘退休金’,让我回去和家人团聚。我想你一定非常震惊吧。那个难听的英语单词叫什么来着?勒索!绅士决计不会屈尊去做的事情。可是呢,我早已不是什么绅士,而且省时省力。”

谢尔盖摸出一把小钥匙,打开皮革匣子。毫无关联可言的零碎纸片蔚为可观。俄罗斯的勒索者似乎没什么系统观念,拜佐尔这样想。匣子里有电报、商务信函、日常字条、备忘录。谢尔盖在碎纸中翻找,最后拿出的是一片淡绿色的便笺,便笺边缘是墨绿色的。便笺的一角用墨绿色斜印着手写体的“苏琪”字样。纸上写满了精致的文字,文字是法语。

“我猜这一定来自巴黎哈利昆剧院的苏琪·康明吉斯了?”拜佐尔问。

“啊哈,你知道的可真多!读读这封信吧。昨天才收到的。”

信件的残片开始得很突兀:

……你描述了那位可怕的乔斯林夫人,她如何追在你后头跑,把她俗丽的继女塞到你的面前,这真是让我笑破了肚皮!她用的托词可够老套的!居然还编出一套说辞,想要你相信可怜的女孩是什么富可敌国的家业继承人!老天啊,我亲爱的友人,实在想象不出你在这样的喜剧当中怎么保持严肃的表情!

其实呢,我也彼此彼此,下了舞台一样要演戏。安珀洛辛·德·艾奇某天来看我,带着一万分的微妙感情说她非常为我担忧,因为听闻你抛弃了我,将和一位年轻的美国女性结婚——是大家族的女继承人,对吗?和你对待记者一样,我拉长了脸孔,耸耸肩说:‘男人啊!’诸如此类的——就好像怨妇的口吻。等你回来,咱们再次相聚,那可怜的小家伙将有多么生气呀!我最最亲爱的人儿啊——快些回来吧!这里有人想你想得发狂了——你的,苏琪。

拜佐尔放下绿色的纸片:“丹宁来美国办什么事情?为何要做得如此隐秘?”

谢尔盖耸耸肩:“他的生意我一概不知,问我是浪费时间。”

拜佐尔忍不住露出微笑。“对生意有所了解是勒索者的必修课。”他说。

“话虽如此,我的朋友,可我毕竟还是此道新手,比不上专业歹徒。”

“其他的我能看看吗?”

“敬请随意!”

拜佐尔将文件箱摆在膝头,用学院派的方法梳理各种各样的零碎文书。一页白色书写纸飘到了地上。拜佐尔捡起纸片,纸片上的字是紫色墨水油印的打字记录,看起来像是专业人员提交的报告片段,内容与一种新型炸药的测试有关,报告写给美国壳牌公司的董事会,丹宁正是这家公司的股东之一。这同样是一片残简,开始得同样突兀:

……不过度乐观地说,我们或可确认P.D.30/60正是理想的炸药——这配方是文明世界的发明家们研究多年的伟大成果。此项发明的商业价值未可限量,其制造成本相当低廉,而且,仅有我们和我们的外国盟友拥有此配方,因而在未来的一段时间中,我们将独享相当水平的利润。

打字的内容到此结束,某人又在底下的页边上手写了一个注脚:

在法律的保护之下,P.D.30/60可经美国出口,直至总统宣布南美洲处于战争状态。我真心希望不要通过什么不合时宜的法律,妨碍我们在国际市场上的急剧扩张,我建议用尽一切手段加强我们在华府的影响力。待门蒂里格斯部长确定P.D.30/60订单之后,他……

拜佐尔皱起眉头。这是笔误吗?帕斯奎尔看见和丹宁会面的是菲利普·艾斯特班·科多巴上校。按照警方所述,那天早晨和丹宁一起驱车离开的也是他。拜佐尔确定丹宁带艾斯特班去美国壳牌公司的工厂是为了向对方演示新炸药的威力。晚报讲的事故发生在试验场上。一切都丝丝入扣,只除了一个细节:报告中说门蒂里格斯部长是P.D.30/60的买家。

拜佐尔忽然一拍桌子:“我明白了!有了头绪,原来就那么简单!”

谢尔盖瞪着他:“要是你从报告中看出了什么,说明你比我聪明。我花了不少工夫才弄到手,可看到了之后,只觉得它是毫无价值的普通报告,谈不上什么秘密。”

“你曾经是皇家近卫骑兵的军官吧!”拜佐尔叫道,“记得无烟火药丑闻吗?军火工业里超级商人们最著名,也是最古老的骗术——把秘密配方同时卖给交战双方。十九世纪,俄国和英国都花了大价钱购买无烟火药的机密配方。

“要保持低调的不是艾斯特班,而是丹宁自己。他想保守的秘密也不是配方本身,秘密是他将配方卖给了交战双方。和艾斯特班达成交易之前,丹宁并不害怕国际间谍窃取机密,然后拿去卖给门蒂里格斯——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早就和门蒂里格斯谈成了买卖!

“这就是他尽一切努力保证他与艾斯特班秘密交易的理由了。他选择美国——这个浮华的中立国家——作为谈判地点,又在公开场合假扮他和凯蒂有深厚感情,拿它当做突然造访美国的理由,堵住不知满足的记者们的嘴。他甚至在舞会上向凯蒂示爱,好让她也受骗上当,在一场喧闹的骗局中扮演一个角色。会引起艾斯特班和门蒂里格斯怀疑的事情一概不能见光。艾斯特班的订单由一家公司供货,而门蒂里格斯的订单则交给另外一家公司,只有极少的几个人知道两个公司之间的联系——表面上看只有一件:丹宁凑巧在两个公司中都有股份。”

“如此说来——那张纸很有价值喽?”

说到兴头上的拜佐尔几乎忘了谢尔盖的存在。“当然了。”他把那张纸和苏琪·康明吉斯的来信一同折好,放进他的胸袋中,“价值太大了,若是试图拿它勒索丹宁,你的人身安全大概会面临相当可怕的危险。”

他踌躇片刻。如果他面对的是别人,他肯定要掏钱买下两张纸片。可是,尽管谢尔盖坦陈他打算勒索丹宁,拜佐尔依然知道,若是金钱来自除了丹宁之外的别人,对谢尔盖都是一种侮辱。

“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拜佐尔最后说,“给你我的地址。我永远欢迎别人同我聊聊俄罗斯。”

第二天早晨,拜佐尔将苏琪·康明吉斯的来信摊在福伊尔探长的桌上,探长对此只有一句话的评论:“该死的老狐狸!”

“丹宁绝对不敢在真正的女继承人身上玩这一套,”拜佐尔打趣道,“可是凯蒂简直就是为他定做的,漂亮、爱算计的继母、隐藏桌底的贫穷——显然他已经发现了。”

“拿到苏格兰场的电报,看见上头说今年秋天他和那位苏琪什么的打得火热——可是他去年夏天就遇见了凯蒂,当时我就觉得他的哀悼演得有点儿过火。头天来索贝尔办公室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显得足够悲伤了,可是我注意到他的步伐颇为洋洋自得。兰伯特是否说过那种炸药里含有热素?”

“他说有。‘P’应该代表苦味酸,而‘D’代表二硝基酚,也就是热素。显然其中的成分是百分之三十的前者,百分之六十的后者,剩下的百分之十太过秘密,没有列在名字中。就算丹宁没有把化学药品从欧洲一路带来,他也可以上‘不那么美国’的美国壳牌公司的实验室拿热素……”

拜佐尔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没过几分钟,索贝尔的秘书前来找他:“地检官找你。埃德加·乔斯林正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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