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仆人都声称对那个“娇美”瓶子一无所知。他们全相信凯蒂自己在吃“娇美”。大厨费了许多唇舌,解释说“那个哈根”是个神经兮兮的婆娘,不可救药的德国佬,根本没受过足够的文明教化,无法欣赏那份微妙的味觉变幻——要知道,这才是真正法式厨艺的荣光所在。

“这局势真够怪的,”询问结束后,福伊尔感叹道,“不按时发薪水,半数房间盖着防尘罩单,屋子和家具抵押了,亲戚资助操办成年舞会,靠代言和间接广告挣零花钱,一切家用都是赊账——就凭这些把凯蒂营造成报纸上‘本季最璀璨夺目的成年舞会主角’……好啦,我想咱们今天晚上的事情可以告一段落了。”

“不打算去隔壁看看帕斯奎尔的住所了?”拜佐尔问。

“噢,上帝啊,还非得去不行!有几件事情我一定要问问那个蠢货。”

曾经的马厩坐落于乔斯林家大宅和一幢公寓楼之间。底层的双开大门足以让双驾马车通行。楼上是宽大的工作室窗户,推开窗户望见的是干草仓。

帕斯奎尔拉开门闩。螺旋楼梯将众人带上所谓的“爱巢”,福伊尔在帕斯奎尔背后总这么称呼那地方。家具按照时髦的法国风格装饰布置——淡色木头材质,面上的花色仿佛波纹绸,全是光滑的曲线,绝无半个断开的弯角,不知是原本的纹理还是贴上的装饰。拜佐尔不禁对罗妲在此处一掷千金的荒唐劲头大感惊讶。帕斯奎尔这个人总透着一股猫儿似的气质,只想享受人世间的菁华物事——难怪他情愿担当一名老妇人的面首。他的吗啡瘾,他的倦怠,他少经锻炼的肌肉,还有他圆润如女人的身体曲线,它们都是同一件事情的不同表征——自我放纵。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够达到艺术家的忘我境界?答案简单极了:他压根儿不是什么艺术家。

福伊尔双手叉腰,站在画架前,眼睛瞪着一幅未完成的油画,画中的裸体女人像是才被人扒光了衣服,正坐在计程车顶上弹奏吉他,头上的天空阴云密布得很是险恶,画面的前景是三个西瓜和一管牙膏。

“你就靠这个讨生活?”福伊尔问他。

“噢,不是,”帕斯奎尔带着不显山露水的优越感微笑道,“罗妲——乔斯林太太——拯救了我,免得我在商场中出卖天才,遭受羞辱,让我有机会全心全意地表现自我。”

拜佐尔见过同样由精神病患者在催眠状态下绘出的图画,这样的图画经常能让他窥见他们的私密想法。为了这个原因,他仔细研究帕斯奎尔的画作,为对方做着精神分析。难道是他的想象——还是说那位裸体女人的面容真的有几分像凯蒂·乔斯林?虽说顶多不过是一种图形化的模仿。

帕斯奎尔将身体舒舒服服地放进安乐椅中,点起香烟。

“你们尽管四处翻看吧。”他边说边挥动一只白皙、肿胖的手。

“谢谢了。”福伊尔的语气中不乏讽刺的意味。

拜佐尔坐进帕斯奎尔对面的椅子:“你说过,乔斯林太太一直恨她的继女,这话什么意思?”

自打发觉自己没有被捕,帕斯奎尔已经恢复了全部的信心:“罗妲向来嫉妒杰拉德对他首任妻子留下的女儿的慈爱。这正是凯蒂被送进寄宿学校的原因,那会儿她也就比婴儿略微大些。等杰拉德去世,凯蒂开始成熟之后,罗妲这才意识到凯蒂的美丽是一件可以售卖的资产——杰拉德留下的东西里,也就只有这件还值钱了。然后,她就把凯蒂放在了身边,娇惯这个女孩。可是,从前的仇恨总藏在底下。罗妲有过几任丈夫,但是没有生育。她没有母性本能。我估计和内分泌有关系。再说了——”他咯咯一笑,“就算是个有母爱的女人,到了罗妲这把年纪,对于比她年轻美丽那么多的继女只怕也爱不起来。”

地毯的边缘上,有什么东西反射的光线射入拜佐尔的眼睛。一小片碎玻璃?他弯下腰,拾起那东西。一枚镶嵌了玫瑰形钻石的白金戒指。他抬起眼睛,忘记帕斯奎尔正看着他——他的面容显出病态的灰绿色。工作室里并不特别暖和,可帕斯奎尔的前额却沁出了汗珠。

福伊尔看见了整个经过。“那是你的戒指吗,帕斯奎尔先生?”他高声问道。

“呃——是——当然了,”帕斯奎尔拿舌头舔了一遍嘴唇,“我——呃——放错了地方。”

“看起来像是女人的戒指。你试戴一下看看。”

帕斯奎尔的小拇指对于那枚戒指来说也嫌太胖。他连第一个指节都戴不过去。他呼出一口长气,嘟囔道:“很久不戴它了。传家宝来着。我母亲的物品。为了情感理由留下的。”

“白金的款式却很新潮。”

“钻石重新镶过。”

“为了情感理由?”

帕斯奎尔的眼神游移不定,他在椅子里扭来扭去,“好吧,探长,我实话实说——”

“这可新鲜了!”

“——戒指属于我的一位年轻友人,我没有说是因为怕给她惹麻烦——能理解吧?某天夜里她在这儿的时候摘下了戒指洗手。等她走了我才发现,然后——呃——我就放错了地方。”

“你那位年轻友人姓甚名谁?她肯定很担心她的戒指。咱们这就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戒指找到了——要是她能指认戒指的话。”

帕斯奎尔的眼神又是一阵游移,“我……呃……其实呢……我……呃……不知道她的名字和地址。”

“连电话号码都不知道?”

“不知道。她是……呃,你们大概管这个叫一夜风流。”

“这可真方便!当然了,你不能登广告声明——”

“当然了。她说她结婚了。她的丈夫——”

“你什么都想到了——对不对?乔斯林太太对与你一夜风流的年轻友人有什么了解吗?”

“当然没有了!”

拜佐尔扫了一眼戒指的内壁。这戒指肯定被戴了不短时间。珠宝商的名字和标志已经给磨尽了。

福伊尔将戒指塞进衣袋:“暂时先由我保管。”

福伊尔干净利落地搜查了一遍。狭小的厨房看似从未启用过。帕斯奎尔解释说他的大部分餐食都在朋友家解决。一位罗妲的女仆帮忙打扫这儿。不,他不用付钱给她。凭什么要给?屋中有一个嵌入式的浴缸,能配得上罗马帝国时代使用,浴缸带有珊瑚色的油绸帘子、供坐下的橡胶气垫,还有装了电灯和烟灰缸的木架,方便入浴者边读书边抽烟。五颜六色的香皂和浴盐在玻璃架上闪闪发亮,旁边搁着牙膏和小苏打。

“那是什么?”福伊尔指着一个外形与浴室秤有两分相似的东西问。一条厚实的带子从那东西中伸出来垂着。

帕斯奎尔凑上前,按下一个按钮。随着一阵嗡嗡声,带子开始颤动。“帮助我的臀部减肥。”他直截了当地解释道。

“没有试过‘娇美’?”拜佐尔看似随意地问。

“那种波斯玩意儿?”帕斯奎尔的声音波澜不惊。很显然,他和罗妲两人同处凯西警官的警惕视线下的时候,罗妲认为将她浴室壁橱中发现了“娇美”告诉他是不适宜的。

“没有,”他继续说,“听说不安全。”

“凯蒂·乔斯林试过了,”拜佐尔说,“并非出自本意。”

“哦,不可能!凯蒂从来不吃那东西。她只是替产品代言。事实上,她一直在尝试增重。”

“我说的是——并非出自本意。”

帕斯奎尔的下巴险些掉了下来。“你是说——?”他猛然吸气,“是——那东西?”

“我们相信如此。医学证据表示,‘娇美’是偷偷放在舞会那天下午她喝的鸡尾酒中的——就是你意外喝了一半的那杯酒。”

帕斯奎尔一下子坐在了浴缸边缘,双手抓住浴帘,免得瘫软下去。“上帝在上!”他的模样仿佛立刻就要吐出来了,“我——我也要被毒死了!”

“没错,”福伊尔的态度中没什么怜悯的感情,“难道不是很糟糕吗?”

“为什么你活着而凯蒂却死了,这是一个谜团。”拜佐尔说,“有可能,鸡尾酒中根本没有下毒。”

“可是——如果有毒呢?噢,上帝啊!”帕斯奎尔将脸埋入双掌中。

拜佐尔和福伊尔面面相觑。这不会是在演戏吧?

“你也许能帮助我们,”拜佐尔追问道,“你的记忆中,凯蒂的鸡尾酒和你自己那杯有没有不同?”

帕斯奎尔止住抽泣,颤抖着说:“她的酒喝起来太干——比我的要干。我记得当时还琢磨,格雷戈是不是用了两个摇杯,一个里头放法国味美思,一个里头放意大利味美思。”

“你确定你误喝的那杯比较干的鸡尾酒是凯蒂的吗?”

“她这么说的——我对此一无所知!我希望你们能让我静一静!我看不出我为什么要受你们恐吓、骚扰,就因为凯蒂死了,我这接下来的一个月都没法工作了!”

“工作!”福伊尔瞪着计程车顶上的裸体女人……

警车在外面等着。

“我想吃点儿东西。”福伊尔说。

“这附近有一间昼夜自助餐厅。”

汽车启动之后,福伊尔取出一个小小的马口铁盒子,上面有几个熟悉的字:小苏打。

“胆汁烧得胃难受?”

福伊尔打开盒子。盒子里装满了细细的白色粉末。“极乐尘。”他说。

“极乐尘?探长,你也有诗意的一面!”

“不,医生,这是吗啡的江湖俗称。”福伊尔认真地解释道,“你问他鸡尾酒的事情时,我在浴室里偷拿的。和牙膏还有别的杂物一起搁在架子上。太显眼了,我险些漏掉。可以拿去刺激刺激缉毒组。他们还以为扫干净这东西了哩。”

“你不能因为拥有毒品而逮捕帕斯奎尔吗?”

福伊尔咧嘴一笑:“我希望他再去搞点儿来——越快越好,所以才偷拿了这盒子。”

“这样你就可以跟踪他,抓住散毒的人。”

“没错。可怜的魔鬼!他非得去买吗啡不行——就算他知道被人盯梢也一样,”福伊尔将盒子塞进他的外套大衣口袋,“他有差不多一盎司,现在风头紧,买一盎司得花三千。光靠那些破画儿他可挣不了这么多钞票。你觉得罗妲会替他买吗啡吗?”

“有可能。”

“难怪他非得黏着她了。可是,你又怎么解释她留着他在身边?”

“在她的年纪,帕斯奎尔对于罗妲就和吗啡对于帕斯奎尔一个效果。”拜佐尔答道。

餐厅内墙用红色和金色的几何图形装饰。屋里再没有别的客人。拜佐尔从机器里拿了一张票,溜达到蒸气保温桌前,选了三明治和色拉。福伊尔坐下时,他的盘子中装满了腌牛肉和卷心菜……

福伊尔打了个饱嗝,靠在椅背上:“让我最感兴趣的东西是罗妲·乔斯林的浴室中发现的‘娇美’瓶子。或许你们心理学家没听说过,不过罪犯往往会犯下致命的粗心大错。”

“——正是这样的错误将他出卖给警方,无论他花了多大力气掩盖罪行!”拜佐尔接过话头。

“愿意嘲笑就随便嘲笑吧,医生,但这是千真万确的。等搞指纹的兄弟忙活完那个瓶子,我敢打赌一定能有发现!”

拜佐尔的眼神闪了一闪:“最让我感兴趣的却是罗妲·乔斯林打翻了那个墨水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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