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婧这一觉睡到了翌日天明, 中途再也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醒来,宁婧发觉自己不知什么候已经滑到了枕头下,鼻尖抵着燕无淮的小胸膛, 整个头都靠了过去。燕无淮睡颜有些稚气,墨色的碎发垂落,根根分明。他维持着昨晚侧睡的姿势,和宁婧相反,他整个上半身都往枕头上移了些, 右手臂曲起,枕在耳下,好像在用自己的上半身把宁婧的视线挡住。

火车的被子不宽, 两人共用一张, 就得靠近彼此, 气息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宁婧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慢慢地躺平了身体,怔怔地望着上铺木纹陈旧的木板。

间还很早,恒秋和素良还在睡觉。阳光从半阖的窗帘下漏入, 走廊外,有的乘客大清早要下车,此提着早饭走过隔间,勺子自然碰撞杯碗的声音十分生活化, 给人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又躲过一劫了。迄今,任务也才进行了不到半个月。若是往后的几年里,她隔几天就得经历一次这样的考验,谁的心脏受得了啊。看来回去后要想办法再找一个天师看看了, 做任务是重要,但前提是她有命做。

一般来说,天师会为上门求助的人算卦。若认为自己的道行不足以应付求助者,天师便会婉拒对方。就像宁婧这种情况,槐春一带的道行相当的天师收到消息后,非特殊情况,不会再对她施以援手。

能够得到曾礼藩的倚赖,那老天师绝非混混日子的江湖骗子。他在燕氏的名望很高,本领也强。

换言之,如果宁婧还想走天师这条路求助,要么就得绕开燕氏、找对她的事不知情的外地天师,要么就得找个比那老天师更牛逼的帮忙。前者要看机缘,后者就更难寻觅。

宁婧眼皮发沉,不甚清醒地思考着回到槐春后的事,不知不觉就又睡着了。睡了回笼觉,再醒来,间已接近正午分,她身旁已经空了。

素良和恒秋均已起床,在整理行李。燕无淮孤零零地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安静地摸索、摆弄着一个连环扣。那是宁婧怕他看不见东西会闷,特意花钱从同火车的小孩的手里买来的。

宁婧坐起身,靠在床栏,迷惑道:“这不是才川延站么,怎么这么早收拾行李?”

川延是火车回程里属于陈家领地的最后一个中停站。再往下一站,就回到曾氏的地界了。

素良殷勤地支起了小桌子,恒秋端来了一碗撒了肉丝的粥,忧心道:“小姐,素良刚才出去买早饭,听说在昨天夜里,这边发生了枪战。张元帅部下出了叛徒,逃到了川延这边,现在张家得了搜捕允许,要在川延来一个瓮中捉鳖。大家都说,未免叛徒混进旅客里出逃,从昨晚开始,所有的出路都被封死了,川延现在是可进不可出,一只苍蝇都飞不走。”

宁婧一凛:“这消息准确吗?”

“不知道。报章对这事儿只字不提。可我们和黎崖谈过,这事儿十有八九是真的,因为刚才列车长开了广播,说火车出了故障,再度发车日期不定,得看通知。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啊?”素良顺势把车窗的帘子撩开。

宁婧凑过去一看,果然,很多旅客们已经陆陆续续地拉着行李往下走,去办理退票或换票了。

恒秋说:“我们寻思着这一停不知道要等多久。要是火车上的人都走了,不知道食水还会不会继续供应。所以就先把行李收拾一下。”

“不错。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在车站附近找个旅馆住下吧,休息好一点。在这傻等也没有意义。”宁婧叹了口气,站了起来,笑着安慰两人,同也是说给在一旁坐着的燕无淮听:“如果张家真的出了叛徒,能在川延拦住他是好事。让他再往前走,若是跑进我曾家的地界,那可就麻烦了。”

捉叛徒是明面上的理由。但眼下各大家族明争暗斗,若是张家有心,完全能用搜查犯人做借口,光明正大地摸别家的底。

几个人把行装整理完毕,下了火车。毫无准备地中断了行程,在陌生的地方下车,两个警卫的神经都蹦得很紧,一前一后,与宁婧形影不离,抱小孩的工作就不能让他们来做了。

素良原本想抱着燕无淮走的,可他似乎不喜她的靠近。

宁婧原本也是担心他看不见路会摔倒罢了,见状,干脆就挥挥手,让素良退下,自己牵起他的小手走了。

经过火车站的退票窗户,那儿已经排起了长龙,旅客们不满而迷惑的议声十分吵杂。而另一侧的售票与换票窗口则被一张锈迹斑斑的铁皮隔住了。宁婧朝上一看,果然,最近几天都没有发车信息。

还真是瓮中捉鳖。

几人步行到了火车站外,叫了一辆脚踏拉车,往川延的城中心驶去。周边不是没有旅馆,但一般来说,一座城市最复杂、最不安全的就是人流量多的火车站,还是远离比较稳妥。

在城中心下了车,几人步行在大街上。

川延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小城,还不及槐春的三分之一大,以水土丰沃和食辣养蚕最为著名。每隔十多米,都能闻到商铺里飘出的香味。年幼的小孩成群结队地举着弹弓跑过。在这种环境里,众人的心情没那么紧绷了,开始一间间旅馆地找过去。

虽然计划赶不上变化,但宁婧是个及行乐的人,倒没有多紧张。闻到火锅的香气,她馋虫被勾起,还兴致勃勃地跟燕无淮说起四周的景象,更回头向几人提议,等找到住的地方后,大伙儿一起去下馆子。

燕无淮仰头,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安静地听她说话,不轻声“嗯”一两句回应。

城中心已经是旅馆最多的地方了。可宁婧他们连续找了四五家,都是满客状态。原来,从昨晚开始,就有旅客陆陆续续涌进川延住宿。宁婧这辆火车算是后来的了,这一带有限的客房基本都被占满了。

三四个小都一无所获,宁婧让众人进糖水铺休息,派了警卫之一的黎崖去送封信回槐春,给梁蓉先打个底,免得她着急。

虽然川延现在不让人出去,但只要他们不在信件里写一些敏感信息,也不要透露真实姓名,那么,还是能正常寄出去的。黎崖走后,几人分别叫了一碗桂花露,清凉甜润的糖水滋润了一天来的奔波。

素良胆子小,道:“小姐,找了一天的旅馆都没空客房,咱们今晚不会要睡大街了吧,多危险呀。”

“别胡说,怎么能睡大街。”恒秋啐了她一口,转头道:“小姐,我看这地方的民居都挺宽敞的,说不定付点钱,能让他们腾个空房间出来给我们。”

“就那么住进去陌生人家里,不妥。”宁婧搅了搅碗里的桂花,悠悠道:“再说吧。我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燕无淮睁着眼睛,手在平滑的桌面上左右摸索着勺子,像只懵懂的盲眼幼兽。宁婧坐在他右边,无声把勺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燕无淮的指尖摸到的勺子柄,松了口气。吃糖水不比吃饭,一不小心,黏糊糊的糖汁就掉在了燕无淮自己的衣裳上了。

宁婧十分自然地抽出了手帕,替他擦干净小手和嘴角,执起了他的勺子,道:“啊。”

燕无淮乖巧地张开了嘴,咽下了桂花露,长板凳下,穿着黑色布鞋的双腿有节奏地晃了晃,泄露了某种愉悦的心情。

恒秋和素良张大了嘴巴。其实今天早上,看到自家小姐会睡在这小孩的床上,她们就很奇怪了。不过,她们猜测,大概是因为这小孩能驱邪,小姐才那么亲近他吧。

“不知道有没有遗漏的旅馆,咱们等一下回头再看看吧。”

“几位客人,你们也是在找旅店吗?”端盘子的年轻女孩走过,听到素良的话,便好奇地插了句嘴。

宁婧抬眼,和善地道:“对,姑娘,您知道这附近哪儿还有空房子吗?”

“从昨天开始,我就见过好多跟你们一样外地来没地方住的客人,那候就没房源了,现在就更没有了。”女孩大大咧咧地道,“不过,我刚才进货的候,听说靠近思源山的那间小旅馆前几天结了业,债主把值钱的东西都拆走了,但一些被褥、碗碟的用具还在。现在地契还没转接,有个老妈子负责看着门,不让流浪汉进去偷东西。你们给她点钱,说不定能住几个晚上。”

宁婧谢过了她,见她消息灵通,便多口问了句:“对了,姑娘,在川延这一带,你认不认识什么厉害的天师?”

燕无淮没做声,轻轻地听着。

“天师?我倒是不认识,但我知道思源山那边有个会帮人捉鬼除妖的男人,他不是常在的,你可以去碰碰运气。”

糖水铺的姑娘果然没有骗人。等黎崖回来后,众人拉着行李,找到了思源山——川延背山,思源山其实是深山延伸出来的一截山脊。那姑娘说的那家结业的旅馆就坐落在山坡上。

看门的是个债主请来的中年女人。地契的事儿得弄十头八天,短间内,那些债务人都不会回来。中年女人自己就是住在旅馆一楼的主人房的。见宁婧等人气度不凡,衣着讲究,又能顺势赚点钱,她思索了片刻,就同意了让他们住在二楼。

这旅馆是回字形结构的。几个人选择了最靠近走廊窗户的两个双人房。这里的床都是很窄的单人床,没法睡两个人。被子大多受潮了,只有几张能用的。最终,两个警卫住在旁边的房间。恒秋和素良原本打算自己打地铺,和宁婧住在同一间,而燕无淮就丢去和警卫睡。

可经过昨晚的惊魂后,宁婧发现,相比起危险怎么也听不见她叫声的两个女仆,能听见她的呼叫、给予她回应的燕无淮更靠谱一些。她也搞不清这是不是巧合,但下意识地,宁婧不想让燕无淮住得离自己太远,便决定道:“不必了,无淮睡在我这边的另一张床。”

分配好房间,窗外下起了沥沥小雨。几人也没去下馆子了,就随便吃了点东西。饭毕,间走到了晚上七点多。素良已经准备给宁婧铺床了,宁婧却制止了她,道:“我要去找一下今天那姑娘说的天师。”

说白了,燕无淮能给予她回应,也只是心理上的安慰罢了。万一今晚还是碰到那种东西,还是有天师的法宝或符咒在身比较安心。不然,她可没有那么多的胆子再被吓破了。

要是运气好,这天师是个有料的,说不定能弄到更长期的保障。

恒秋和素良对她的坚持有些不解,但现在间尚早,俯瞰山下的街道,街上亮着灯的人家还挺多的,去去倒无妨。

燕无淮这小瞎子出行不便,宁婧想把他留在旅馆,道:“无淮,我们出去一趟,你在这里等我们吧。”

“我要跟你们去。”燕无淮闷闷地摇着小脑袋,抱着宁婧的胳膊,瓷声瓷气道:“一个人待在这里,我害怕。”

宁婧最受不了小孩子撒娇,一听心就软了,哄道:“那行。你拉好我的手,我们慢慢走着去吧。”

燕无淮这才高兴起来,朝她笑了笑。

众人打着伞,迎着漫天的细雨来到了目的地。果然,山中有座独栋的小屋,和糖水铺姑娘形容的那男人的家的外观一模一样。而且窗户还亮着灯,看来她碰上对方在家的日子了。

黎崖和较为面善的恒秋上前去敲了门,不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那天师是个年约三十岁上下的男人,长得颇为老成持正。

恒秋跟他说了来意——想请他为小姐驱妖。那天师眯起眼睛,打量着远处站在伞下的宁婧,眉头慢慢颦了起来,

宁婧站在远处,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不一会儿,恒秋就转头示意她过去。

随着宁婧的走近,天师的目光越来越凝重和不解。若他没看错,这贵小姐周身缭绕着很重的晦气。阴气入骨,应该是本身的命格。这种人须得不断向天借命,否则,必定早夭。

阴气重不难解释,可除此之外,他似乎还感受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属于人的……邪煞之气。

天师的视线在远处微微一停,顿一凛,心中警铃大作。等宁婧走到他跟前,他便摇头对宁婧说自己没法帮忙,请她另请高明。

宁婧:“???”

被喊过来,她还以为有戏了呢。结果还是吃了闭门羹。(=_=)

白走一趟,众人打道回府。

前面说过,旅馆的前主人为了抵债,把旅馆押给了债主。债主们把值钱的东西都拆掉了,连浴室的设备都不放过。二楼的客房浴室已经没水供应了。唯一能洗澡的地方,是主人房旁边的浴室。

恒秋两人先去洗澡,把浴室擦干净、烧好水后,才喊宁婧下去。因为宁婧害怕落单,还吩咐恒秋在门口等她。

这旅馆当初装修必定花了大价钱,装的是那种拉电的西洋灯,暖黄的光柔和至极。两面半身镜子装在墙壁对侧,方便洗澡的人梳理头发。那浴缸不知多久没洗,宁婧肯定是不会用的,就站在地砖上给自己泼水淋身。

把一桶水都冲干净后,宁婧撩开了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擦干净了镜面,她拨开了头发,借着对面镜子的反射去看自己的后颈,昨晚落了枕,现在脖子才回过劲儿来,特别酸痛。曾月柔的脸色本就很差,连着几天休息不好,眼睛下方都泛起了一圈乌青。

等等……眼睛?

宁婧一愣,意识到违和的地方,温热的血液登悚然地冻结了。

镜面照着镜面,按理说,她在前面的镜子里看到的,应该是自己的背部。可现在,她面前的镜子映照出背后的镜子,看到的却是自己的正脸。

宁婧指尖发颤,手里的水瓢突地落了地。

那东西……站在镜子里看她。

这,镜中镜的“她”动了动,朝她咧开了嘴巴,那笑容像是尖刀在脸上划破的口子。

宁婧心脏一下下跳动,匆忙低下了头,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远离了两面镜子之间的位置。

恒秋就在门口,宁婧心神稍定。原想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穿上衣服离开,可当她刚拎起毛巾,头顶的西洋灯噗一声灭了。

停了水声的浴室沉浸在了一片黑暗里,越是寂静,滴水声就变得越是清晰。

宁婧吓得用背部抵住了门,伸手去拧门把,可门把却好像被顶住了,怎么也拉不开。宁婧发出了短促而低哑的尖叫:“恒秋,恒秋!开门!”

那滴水声似乎变快了,干涸的浴缸处出现了不该有的流水声。温暖的雾气缭绕的室内,温度好像瞬间下降了几度。

虽然什么也看不清,可人的第六感是能感觉是否有人在接近的。宁婧寒毛直竖,她能感觉到——咫尺之遥的浴缸里……刚才那个东西就在那里。

就在崩溃和恐惧快压倒她的候,身后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宁婧本就全身神经都绷紧了,一听这声音,就是短促的一声尖叫。门外的人顿了顿,一个稚气的声音响起:“姐姐,你在里面吗?”

宁婧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哑声道:“我在!”

燕无淮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有些模糊:“嗯。姐姐,你错拿了我的睡衣。你把门开一条小缝,我把你的衣服给你递进去。”

他话音刚落,“滋啦”一声,头顶的西洋灯闪了闪,恢复了明亮。

空旷的浴室一如既往,废弃已久的浴缸是干涸的,那个湿冷阴郁的东西……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赶上了!!!粗不粗!!!长不长!!!!(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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