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源宗内, 悬浮在半空中的天魔,对着站在清净峰顶的丹阳子,

“多年不见, 师兄你都已经变得这样老了啊。”他眉目带笑, 语调温和,“怕是没有多少寿元了吧, 真是可怜。”

“许久不见。”丹阳子看着半空中的天魔, 一字一顿,“徐昆师弟。”

悬浮在天空中的那张面孔, 依旧和三百年前一模一样。只是那惨白肌肤,披散的长发,化为烟雾的虚幻身躯,无不彰显着对方早已不是人类。

三百年前, 那意气风发, 惊才绝艳的少年已经舍弃人心, 化身为魔。

莲花形的护山大阵在头顶缓缓合拢, 逐渐遮蔽了头顶的星辰日月。

仿佛被整个世界隔离,当那些花瓣彻底闭合的时候,九座相连山峰内的鸟语争鸣,仙音缭缭一并停滞。整个归源宗内, 上不见天地, 下不见远山, 成为了一个灰蒙蒙的闭合世界。

徐昆看着头顶消失的天空,“难怪你提前驱散了门中弟子,连长庭都被你打包丢了出去。原来是想着引我前来, 逆行护山大阵,和我同归于尽。”

“师弟数百年没回山门了。如今既然来了, 就别再走了。师兄我自当带着你一道去向师尊请罪。”

“师兄还是和当年一样迂腐可笑,”半空中的徐昆笑了起来,随手向脑后捋一把长发,“师尊自己也曾说过,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道。如今我得证天魔,于太虚同寿。而你的境界停滞不前,眼见着就要生死道消。难道你还看不通,孰对孰错吗?”

“这些年,我常常在想,身在魔域的你还会不会想起曾经在师门中的岁月。”丹阳子久久看着眼前的天魔,枯瘦的手指抬起结了一个繁复的手决,

“我活了数百年,历经人间总总,早已了无牵挂。唯一的遗憾是当年在那魔窟,没能拦着你,将你带回来。如今你为祸人间,残害万千生灵。我自当挑起责任,将你葬于此地。”

闭合的法阵内,天幕上的莲瓣亮起丝丝流动的银线,天地为之微微颤动。

“就凭师兄你一人,即便反转护山大阵,自毁山门,想将我困于此地,恐怕还是不可能。”

丹阳子须发扬起,足下的清净峰亮起一片银光,“想要将你这邪魔,埋葬于此的,可不止我一人。”

逍遥峰,玄丹峰,碧游峰,铁柱峰,御定峰……九连山上,就座山峰逐一亮起的银光。

“阿弥陀佛,贫僧了凡,拜会天魔。”一声悠悠佛号,从不知哪一座山峰内传来。

“天衍宗商榷,今日便来会一会你天魔徐昆。”

“昆仑山无定真人在此。”

“洞玄教杨鼎在此。”

……

一道又一道真气充沛的声音响起。

山峦上的银光和天幕间的银丝交织纵横,涡旋聚会,渐成天罗地网,慢慢压向悬浮在法阵中心的天地邪魔。

徐昆脸上那带着一点人味的笑终于收敛了,阴恻恻的面孔,周身烟雾缭绕。

法阵内银白的丝线来回交错,切开那黑烟凝聚的身躯。烟雾散开,迅速又合拢。合拢之后,又再度被万千银线道道切碎。

天魔那虚无的身躯逐渐不能再聚散,化为黑色的液体,滴落在山峦之间。天地间的那朵莲花越收越紧,九座山峰之间的空隙慢慢收紧,有了天地崩塌之事。山峦间那些黑水无处可遁,凝成了一片漆黑无光的黑塘。

“师兄,你这又是何必呢。”徐昆阴沉沉的声音从黑色的塘底响起,“你这样逆转护山大阵,即便封印了我,整个师门的道场也被你全毁了。”

黑水中浮出他半张苍白的面孔,“我们师兄弟数百年没见了,想象不到你一见面就这样和我拼命。”

丹阳子睁开眼,看了黑水中的天魔一眼,当年徐昆还是自己的小师弟,天赋高绝,性情张扬,人又聪明,时常跟在自己身后一口一个师兄叫地亲近。

所以当年自己很宠着他。偶尔他放些什么错,只要他服个软,多叫几声师兄,自己总是轻易就算了,还替他遮掩过去,便是师尊也是如此。

那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一个外在烈火红龙之人却有一颗这样冰冷至极的心,为了自己心中之欲,可以最终狠下心来,不惜焚世间万物为祭。

“师门千年基业来之不易。师兄为了封印我一人,将整个门派根基一并葬送。值得吗?去了渡亡道,见到师祖们,只怕你也无颜面对吧?”

天魔的声音很轻,循循劝慰,就像当年他犯了一点小错时候一般。

“这样好了,我答应你,所有的旗下的妖魔在仙灵界内,都避开归源宗的地界活动。毕竟我也是归源宗出身的弟子。怎么舍得眼见着师门因我而毁灭,让那些年轻的晚辈们,无家可归呢。”

“师兄,我在魔灵界见到了好几个师门中的晚辈,他们都好可爱呢,就和你我几人当年差不多。”

“看在师兄的面子上,我都对他们手下留情了。”

“师兄放我一马,不要这般不顾念同门之谊好吗?”

徐昆慢悠悠的声音不断响起。

丹阳子充耳不闻,紧闭双目,专心控制法阵一圈圈慢慢向内收缩。

“我不过是逗你玩罢了,你还以为我真的怕了你?”浮在黑水中露出半个脑袋的徐昆突然笑了,“师兄或许能斩断心魔,不受影响。但你以为你请来的这些蝼蚁也可以做到一般无二吗?”

黑色的池水翻滚起泡,从中浮现出一具婀娜的女体,那女子绕着了凡大师转了一圈,性感的双臂便缠上了他的脖子。

了凡双目紧闭,额头冷汗却滚滚溢出。

空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扭曲,黑水在大地上蔓延开来。

一个体型巨大化的妇人,脸上绘着夸张的浓妆,从黑水中钻了出来,伸手高举藤条,向着天衍宗的那位修士抽去,“商儿,你又偷懒!看娘怎么罚你!”

鲜血淋漓的躯体,扭曲怪异的动物,一个个从漆黑的水底浮出,混沌的空间中遍布光怪陆离的景象。

那些镇守在山峰上的修士,一个个露出痛苦难耐的神色。

那位修道多年的高僧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心魔,在混沌不清的状态下被众多体态妖娆的魔女拉入了黑水之中,彻底地沉入一片黑暗之内。

那位天衍宗的修士,被越来越巨大化的母亲抓在手心里,一并挣扎着向池底沉入。

此刻的法阵之内,已经成为地狱一般的景象。一座座光芒璀璨的山峰熄灭。黑塘之上,由人心滋长出来的异像丛生,天空中游动着诡异的红鱼,池水中浮浮沉沉着诡异的躯体,池岸边开满了如血的鲜花。

苦修多年的修士,逐一被自己心中幻想所败,九连峰座座熄灭。唯独余下清净峰的光芒还在苦苦支撑。

最终丹阳子也终于吐出了一口鲜血,睁开双目,一脸悲愤不甘地看着眼前的徐昆。

“干嘛这样看着我呀,师兄。”徐昆笑了起来,他慢慢从黑水中冒出整个脑袋,浮上半空,面容依旧苍白,黑色液体构成了身躯,滴滴答答向湖面滴着如墨的水滴,“你的法阵中隔绝了天地灵力,他们不是败给了我,而是败给了自己心中的欲望。”

“你也看到了,人欲本不该抑制。越是压抑的情感,不论是色|欲,贪婪还是恐惧,爆发出来的时候都更为变本加厉。”徐昆从黑袍之中伸出他苍白的手臂,向前抓来。

“他们都输了,现在也该轮到师兄你了!”

耗尽灵力的丹阳子眼睁睁看着那苍白的手掌向自己靠近,反转的护山大阵,隔绝了天地灵气。体内的灵气消耗极快。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有那么一点点希望能够封印强大的天魔。

毁了师门的护山大阵和多年的根基,害了这么多道友牺牲性命,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最终还是失败了。

身为归源宗掌门的丹阳子,第一次真真切切感觉到了自己的苍老和无力。

他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道消魔长,或许一切都是天命,无法更改。

只希望在自己死后,那些远离门派的孩子们不要再赶回来,受到天魔的迁怒。

就在徐昆的手掌居高临下抓向丹阳子之时,一道彩色的门楼出现在了清净峰顶,

门中跨出一人,那人二话不说,出刀如电,巨大的刀光交错划过湖面,将徐昆污水凝聚的身躯撕碎,重又落回黑塘之中。

“又是你。”徐昆苍白的面孔又一次慢慢从黑水中浮现,冷森森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岑千山,“倒是挺可爱的,这么几天就结成元婴了?”

“毁灭一位天才,更能让我感到兴奋。”他嘴角勾起一点恶意的笑,“等我毁了你,从这里出去,我要把你和外面所有的人,都变成匍匐在我脚边乞求的魔宠。”

丹阳子看着突然出现,挡在自己身前力战天魔的年轻男子。

此人功法玄妙,境界极高,竟能一时逼退已经身受重创的天魔。

只是他的身后,虚空开启,轮转现出六道中的天人恶鬼,显然用得不是仙灵界任何一家功法,而是一位修为高绝的魔道修士。

虽然是魔修,但他却在一边出手连创徐昆,不让他有机会重聚身躯的同时,祭出高阶傀儡,将九座山峰上还未气绝身亡的修士搬运回来,从那道彩玉门口中丢了出去。

“多谢道友出手相助,敢问道友尊名?”丹阳子服用丹药,简单调息之后,努力站起身来,向突然出现的恩人道谢。

战斗中的岑千山分了一下心,他就是师尊口中掌门师伯,我是不是该称为师伯祖?

“我……”明明是在极其危险的战斗中,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却突然涌起一股兴奋地感觉,“我是张小雪的――道侣。这里交给我,您先避出去吧。”

“那怎么行,让你这样的年轻人在前面战斗,而我们一把骨头了,还躲去安全的地方。”鹤发苍苍的掌门重新直起了脊背,站回山顶的阵盘之内,

“还请你拖住他,我重新启动法阵,我们加把劲将他彻底封印。”

小雪的道侣啊,难怪那个冷清的孩子这一次回来之后,像是花一般绽放了。这样高兴的事,也来不及为她庆贺。

巨大的莲花越合越紧,渐渐成为大地上一朵收拢紧闭的小小花苞,花中的世界天塌地陷。琼楼玉宇的清净峰不见了,闲庭自在的逍遥峰崩塌了。那些传送法阵上巨大的金蟾掉落进深渊,培育了无数年轻子弟的化育堂分崩离析。千万年传承的红砖玉瓦,书籍古鼎纷纷在天毁地绝中消亡。

被岑千山一次次斩杀的天魔已经聚不成人形,只有浑浊的黑色液体在半空中时聚时散,那些黑色的液体,发出了原始而愤怒的底吼声。

而补充不到灵力的岑千山也已经汗如雨下,血液混杂着汗水,从额头不断滴落,混杂了视线,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

“就是现在,让我来拖住他,开启你那道彩门,出去吧。”丹阳子对战斗中的岑千山说道。

气喘吁吁的岑千山抹了脸上的血,看了他一眼。

“小雪是最好的孩子,她找的你也是好样的。”年迈的师长这样说,“听话,从这里出去,好好待她,别让她伤心。”

“好,你等着,我现在就开门。”

……

穆雪几人辗转传送,一路飞奔,赶回师门的时候,师门外已经汇聚了不少匆忙回来的同门师兄弟。

占地广阔连绵不绝的九连山脉,已经凭空从大地上消失了,围绕着群山的大江也彻底的干涸,徒留下一道空荡荡的河床。

覆盖九座大山的莲花大阵收拢成了只有一栋房屋大小的花苞,层层叠叠的花瓣紧紧闭合,静静停留在一片乱石碎瓦中,看不见也听不见其中任何动静。

素来稳重的逍遥峰主苏行庭,沉着脸色站在那花苞前,攥紧的拳头上爆出了青筋。

“师尊,现在里面什么情况?”穆雪急问。

苏行庭紧皱眉头,将所见之事简要说了一遍。

“不久之前,那道彩门突然出现,推出了两三位身负重伤的前辈,又迅速地闭合了。现下法阵之内,只有掌门和那位来路不明的魔修岑千山。不知情况如何。”

“岑千山,岑大家?彩色门楼?”丁兰兰几人吃惊地张大了嘴,

“岑大家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仙灵界,还有小雪的彩门怎么会在他的手中?”

几人齐齐转头看向穆雪。

花苞状的结界微微振动,一道五彩的出口瞬间闪现,一身是伤的掌门被从中推了出来。他踉跄了数步,飞快转身扑了回去,似乎想要拉回什么人。

但那道勉强撑开的细窄门缝已被打断,迅速地在所有人的眼前彻底闭合了。

冲到门边的穆雪来不及进去,含恨一拳打在那巨大的莲花花瓣上。

“掌门,千山呢?”

丹阳子弯着腰,扶着赶上来搀扶他的卓玉,吹着胡须喘气,许久也没有看穆雪的眼睛。

他只是盯着眼前的莲花法阵,似乎期待着它再一次裂开哪怕小小的一道缝隙来。可是等了许久,那朵银光闪闪的青莲,依旧紧紧闭合,一动不动,静寂无声。

随着时间的流逝,穆雪的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怎么办啊,山门全毁了,还牺牲了这样多的前辈。我真是,呜呜呜。”

“没事没事,只要掌门无碍我们就放心了,幸好被关在里面只是一个魔修。”

“是啊,刚刚可把我吓得半死,掌门您怎么能和其它门派的几位前辈一起瞒着大家,悄悄干这样危险的事呢。”

“可是那位魔修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们?你们说那是谁?岑千山?”

不明情况的同门师兄弟们纷纷议论了起来。

“我本来,想让他先走。可是那孩子竟然在最后关头,将我先推了出来。”丹阳子转过头,看着穆雪,慢慢地说道,“我被推出来的那一瞬间,回头看去,他的腿正好被那黑色的液体缠住,拉回了法阵深处。”

他轻轻伸手,摸了摸穆雪的头顶,“小雪,那孩子,说他是你的双修道侣。”

穆雪在那一瞬间红了眼眶,泪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顺着脸颊,滴落到了脚边的瓦砾上。

在那一刻,她的脑海中突然想起了年幼时母亲对她说的话。

“此秘法可护你轮回转世,元神清明,百世无忧。唯有一点,万万不能告知他人。若被他人得知,便是以言灵破法。这个法决就相当于传授给了你第一个告知的那个人。你自己也就永远用不上了。”

当年的穆雪对母亲完全不能理解母亲所说的话。

这样事关修真大道,性命攸关之事,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愿意透露给他人知晓呢。

那时候,她还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母亲会将此法决传授给我呢。”

母亲却看着她只是笑:“如果有一日,小雪你也遇到了想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的人,你自然就会明白是为什么了。”

穆雪祭出映天云,飞到莲花法阵的顶部,云层漫起,遮蔽了她的身形和他人神识。

端坐云间的穆雪取出了临走之前,交给岑千山的那枚传音符,引火焚符。

符文上亮起了相互勾连的光芒。

“小山,你怎么样?”穆雪轻声说道。

符文静寂无声,过了片刻,才传来岑千山熟悉的声音,

“嗯,我没事。你等我出来。”

那声音温而简洁,云淡风轻,听不出任何波澜,就像是他平日里坐在工作台前,随口回答的一句话。

穆雪的心尖却像被掐了一下似乎,瞬间就酸了。她太了解岑千山了,从小时候开始,这个男人伤得越重,在自己面前越是这样刻意地表现得平静。

穆雪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也显得平静,“小山,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现在你集中精神,认真地听我说。”

燃烧着的符里却迅速地传来了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语,

“我不要听。”那个声音因为说得急促,没有控制好,带上了一丝痛苦的喉音,“我知道你一旦说出来,就会发生什么不好事。我不想知道。”

“千山,你……”

“我早早查过的。否则,为什么我从来不问。”那声音压抑着微微咳嗽了声,“轮回转生之术,窃天道之机,违命数之道,不能轻言破。”

他不再说下去,任性地切断了符文的联系。

熄灭了火焰的符文中,只传来岑千山最后一句轻轻的话音,

“等着我,我不会让你等得很久……”

穆雪盘膝坐在云端,双手结印,默默等待。

一颗心像是被放在火焰上,煎来烤去,反复灼烧。她几乎觉得,比起这样的煎熬,她甚至更甘愿忍受九天神雷灼身之痛。

不过只等了这半日时光,已经几乎忍耐不住了。

穆雪看着脚下那寂静无声,一动不动的法阵。

千山他从前,到底是怎样熬过这一百多年的日日夜夜。

穆雪的元神坐在黄庭之中,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只匍匐在自己脚边的水虎。

不知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似乎连自己黄庭中的水虎都失去往日的活力,以白虎的模样奄奄趴在自己的腿边,一动不动。

她心烦意乱,手掌下意识地顺着白虎的脊背,在那一刻,突然从手心传来一道强烈的痛苦情绪。

穆雪的心在瞬间抽紧,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每一次和千山一起修行欢喜大法,龙虎相交到了极玄妙之处,便仿佛二人合而为一,能喜他喜,痛他之痛。甚至连彼此的黄庭内府都能相互敞开,轻易进出。

这种妙法初时,尚不明显,直到穆雪结婴之后,两人久别重逢,胡乱折腾了一夜。

那一次,穆雪明明身在自己的黄庭之中,却能够连通岑千山黄庭,甚至围观了一遍他的元婴。

穆雪冷静下来,沉默地看着黄庭之中那奄奄不振的水虎,小心翼翼思索了一遍这个想法似乎可行。

刚刚,尽管只有短短一瞬之间,她可以感觉到岑千山处于一个漆黑压抑的环境,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穆雪调整呼吸,端坐在心湖畔重重飞舞的帷之内,调心入静,运转大欢喜双修口诀。

慢慢的,黄庭内多了一株桃花树,花瓣如雨,落在她的发鬓肩头,她睁开双目,发现自己的黄庭和岑千山重叠到了一处。

飘落花瓣的庭院中,是那间自己熟悉的大屋。穆雪走进屋中,看见屋内悬空蜷缩着一个小小婴儿,那婴儿的眉眼模样都和岑千山十分相似,正是他新近凝结的元婴。

此刻那小小的婴儿正紧闭着双目,露出一脸痛苦的模样悬浮飘荡在空中。

“千山。”穆雪的元神轻轻唤他。

岑千山的元婴只是攥着小小的拳头,紧紧皱着双眉,甚至已经不能对穆雪做出任何回应。

屋内的空气渐渐变得寒冷,庭院里白霜覆上地面,唯一坚强的只有那株盛开的桃花树,妁妁其华,美艳如云,依旧不屈不挠地在寒风中怒放。

穆雪坐在桃花树下,在岑千山的黄庭之中,睁开了自己的元神之眼。

她的视线透过黄庭,透过冥冥淼淼的玄妙虚空,看见了岑千山所在世界。

在那里,山峦倒置,大地崩裂,空中飘浮着无数诡异的幻象,岑千山坐在一片漆黑如墨的污水中,紧紧闭着双目。

那些漆黑的液体似乎带给他极度的痛苦,它们贴着他的肌肤,顺着身躯慢慢向上攀爬,让他按捺不住痛苦得发出低沉的喉音。

好几次就要将他彻底覆盖,钻进他的口鼻。却不知为什么,又在最后关头被逼退了回去。

在他面前,徐昆面具一般苍白的面孔浮在半空,液体凝聚的身躯滴滴答答向下滴着黑水。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矛盾的人类,明明心中执念深重,却能这样久的守住本心不失。便是那些清心寡欲多年的老和尚,都未必能在我的面前守住这么久。”

他带着一点好奇,绕着岑千山转了半圈,把惨白地面孔凑到他的跟前,“难道是因为你的‘欲’只有一个,心无旁骛,所以反而容易守住?”

“但是也不过是徒劳而已。”徐昆摊了摊双手,“天魔因人欲而生,只要人间尚有邪欲,我便永世不灭。而你,失去了灵力的补充,又能在这样封闭的空间内坚持多久呢?”

“放弃挣扎,做我的附庸。你喜欢那个女子,我可赐予你千百个活生生的她,予取予求,任你欢愉,入人间极乐。岂不胜在这样的泥潭中苦苦坚持。”

满脸虚汗的岑千山突然睁开了双眼。双目清明,盯着徐昆,

“他永远不会放弃。”‘岑千山’开口说道,“他永远不会像你一样,在欲望面前屈服,不会像你那样,惨败在魔物的脚下,卑微地捧上自己身而为人的资格。”

徐昆瞬间远远退开,“你是谁?你不是岑千山,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岑千山’说道,“我是一个见过你那副卑微可耻模样的人。你瑟瑟发抖地蜷缩在那间神殿内,丧家之犬一般缴械投降,最终剖出了自己的良心,献祭了对你信赖有加的伙伴。不过换取了这样永生永世生活在臭水沟中的权利。”

徐昆完美无瑕的面容开始变得扭曲,愤怒到了极致之后,又突然平复。他盯着岑千山说道,“我知道了,你不是岑千山,你是那个人,彩门的继承者。”

“人类的生死悲欢,在神灵和天魔的眼中,毫无意义。你不过是一名金丹修士,以蝼蚁之目,安能窥太虚之全貌。”他轻轻叹息一声,对穆雪报以嘲笑,“像你这样的凡俗之人,是不能理解神灵眼中的世界,我和你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不是神灵,不过是欺世盗名的伪神罢了。”穆雪透过岑千山的双目看着徐昆,“我曾去过真正的神殿,神灵之手,能化腐朽为神奇,赋死物以生机,令人心向之。而你,不过会用卑劣的手段窃取生魂,欺世盗名,诱人堕落,诓骗那些无知之人成为你的信徒。”

“虚伪又肮脏!无耻又无能!也敢妄称天魔,令众生朝拜。简直可笑,你注定被封印在此,永无出头之日。”

徐昆面具一般的脸孔裂开了数道缝隙,流出油脂一般的黑色液体。地面上的黑色的水潭翻滚起泡,旋转波动了起来。

因为这样被穆雪说中心事分了心神,那些紧紧贴住岑千山肌肤的黑水便在不知不觉中缓缓变得松懈。

加油啊,千山。穆雪在心中默默鼓励。

外面的世界,淅淅沥沥不成人形的黑团在半空中扭曲着,说话的声音开始充满怒意,含混不清,不再像是人类的腔调,

“你竟敢这样说我,无知的狂徒,蝼蚁!”

“别以为你成功走出了那间神殿,拿到彩门,就胜过了我。我会让你得到报应!得到报应的!”

“对了!我要把你的道侣留在这里,永远地折磨他,让你痛苦得生不如死。”

“你做不到了。”盘坐在地面的岑千山不知道什么站了起来,“我已经说过,他(我)绝不会输给你这样的人。”

他张开手心,在空中现出一道烁烁生辉的彩玉门楼,耀眼夺目的五彩光芒逼退浓黑,迈步跨入彩门之中。漫天的黑水疯狂向着那门楼涌去,却被闭合的门扇关闭在了彻底封闭的狭小空间之内。

坐在云端的穆雪睁开双目,探头向下看去。

地面之上,那青莲法阵已经彻底收缩,成为一个和普通青莲一般大小的花苞。

一人长身玉立,手托青莲,正抬头凝望着她。

云雨退散,天霏重开,横在人世间的欲望之门正在无声无息的碎裂崩塌。

金乌的光泽从云间披下,仿佛金丝织就的闪闪帐曼披洒人间。

龙虎成双,飞花入户,自此之后,罗帷绣被卧春风。

(2020年,10月21,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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