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建生心里头比桂花清楚的多。这时候,烧了麦堆并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件大事。现在粮食值钱,有多少人还吃不饱,要是闹不好,全家都能拖累了。

可桂花到底年纪小,平日里在家中又被护的太过,竟然有些不管不顾、任性妄为的性子。平日她在村中闯祸,白建生出马,总能替她摆平局面,久而久之,桂花就不再考虑什么后果了。

反正有她爹和她哥在,难道还能不管她?

这会儿她还抱着这种心,一面抽抽噎噎地哭一面拽白建生袖子。

“哥,你得帮我想个法子……”

白建生头疼欲裂,把袖口一把从她手里拽过来了,语气也不好听,“我能有什么法子?”

“你怎么没法子?”桂花不信,“之前我弄死了村里的鸡,你都帮我处理掉了,没一个人知道……”

她说:“哥,就跟之前一样,你再帮我说一回呗!”

白建生经常给她收拾残局,靠得还是自己那张嘴。他拿着大义把人一压,往往都能治的服服帖帖,村里的鸡丢了,白建生分明知道是家里妹妹嘴馋,偷偷逮了拿回家说吃肉,可在外人面前却仍然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后头有人一再追究,势必要抓出偷鸡贼,白建生就亲自出马,去劝说那些人。

社会主义建设的重任在前,一只鸡不过是小事……

村里的孩子都苦了那么久了,平常只能喝点稀汤,连点面片子都看不见,难免有嘴馋的……

再给的人一次机会……

说来说去,居然也真能把人唬住。倒好像追究下去不道德、不懂人情、不大气。于是这些事都被遮掩下去,没半个人知晓。

可如今不一样了。当初说那话时,白建生还有很高的声望在,他还是前支书的儿子,村里头谁不觉得他念过书知识广,都愿意听他说。

然而现在,有了桂花偷钢笔的事在前,他们家的声望早已经扑簌簌跌进了尘埃里。

怎么可能还会有人听他的话?

白建生虽然极其自负,却还不至于不自量力。他摇摇头,说:“没用。”

“怎么没用?”桂花眼泪都淌下来了,“哥,你别说这种话……你不管我了吗?妈走的时候,还让你照顾我……”

白建生忽然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眼睛里头的厌烦遮也遮不住。桂花被他与往常全然不同的眼神惊吓住,一时间不敢再拽着他了,手缓缓松开,嗫嚅着小声喊:“哥……”

“你搞错了,”白建生说,“给你收拾这些事儿,不是因为你是我妹妹,而因为你是白家人。”

白家的声誉,不能让妹妹这么给毁了。

桂花低低地抽噎着,倒像是有天大的委屈。白建生不想再看她,径直推开门,披上外衣,准备出去说说试试。

门口从刚刚开始,声浪就没小过。全村的住户这会儿都聚集过来了,义愤填膺要讨个说法。那麦堆,可都是家家户户趁着闲暇时候一根根捡起来堆成的!现在被烧得就剩一半了,怎么能不气?

那可都是粮食!——得废了多少面!

现在多少人想吃细粮都不舍得,每天干啃生涩的加了糠的饼子。这会儿听说麦堆居然被烧了,火气蹿的比桂花点的那把还快,二话不说围过来,看见白建生出来了,声音就更大,嚷嚷着让白建生给个说法。

白建生倒是一如既往,像是并没把门口聚集的人群当回事。他蹙蹙眉,说:“支书也过来了?”

村支书就在人堆前站着呢,也等着白家表态。

“建生,这事儿,你们家得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白建生摇头,“没啥好说的。父老乡亲谁不会有这样的心?气急了,太冲动,做下错事,这是人之常情,不能算错。不求大家再给她个机会,只求大家理解理解。”

可现在,没人吃他这套了。

“不理解!”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捡起地上硬邦邦的土块砸过去,“理解啥?——就算我们有这样的想法,我们也不会去干!”

“就是,我们可谁也没干过这种事儿!”

“糟蹋粮食的就应该去坐-牢,坐-牢!”

满是愤怒的声音都掺进来,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人群不断向前挤。白建生被压迫着不得不后退一步,终于察觉到了局面的彻底失控。

与粮食挂上了钩,这群平常还算是好糊弄的村民,这会儿全都不好糊弄了。

这是关乎白面饼子的大事,没那么容易轻轻放下。

村支书还在掌控着局面,说:“往后退点,找人把桂花带出来!”

“把桂花带出来!把人带出来!”

于是有男人一把拽出了白建生,进去把小女孩拎了过来。桂花这会儿眼泪鼻涕淌了满脸,半点形象都没了,之前那股子大胆的劲儿也不知去了哪儿,哭着给人下跪。

俩青年拎着她胳膊,跟拎只小鸡似的,愣是没让她跪下去。

“这是大事,”村支书脸色阴沉沉,“把她送去好好改造吧,学学怎么做人。”

这一句话出来,桂花登时尖叫起来。

改造?

她嘴唇哆嗦着,这回彻底软了腿,拼命扑腾,“不,我不去!——我不去改造,哥,你和他们说说……我不去……”

村里的小孩也知道改造地是什么地方。干的活多不说,而且还丢人,要是被改造了,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没人搭理她,村民们都冷眼看着。桂花远远地从人群里瞥见了杜云停,猛地扑过去,扑腾一声给他跪下了,“郁知青,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拿你东西……你救救我,你想法子救救我!”

杜云停看着她,一动也没有动,连嘴都不曾张开过。

他还记得原世界线中的桂花。

那时候这小姑娘可不是现在的模样,她交出了那块表,一下子给郁涵宣判了无期徒刑。那是什么时候?那是正在高考政治审核的时候。郁涵走不了了,他不能参加考试,也上不了大学,他被当坏分子批判了两年。两年的时间里,郁涵生了病的娘因为气急,没再从床上起来过,他爹恨自己把表当宝贝给了儿子,也喝百草枯自杀了。

郁涵一无所有,走的时候就剩下一具被打的遍体鳞伤的躯壳,和常年干活留下的伤疤。而桂花告发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另一个知青给她买了套新衣服。

成分变坏后,他也见过桂花。桂花没什么愧疚,依然笑嘻嘻的,脚上穿着崭新的白袜子。她衣服也是新的,模样很娇俏。

“郁知青,谁让你成绩还挺好呢?省城大学名额就那么多,你也得替别人想想吧?”

她晃着头,靠近了点,声音压得很低,“而且,你和我哥在处对象吧?”

郁涵忽然愣了,猛地抬起头看她。

“被窝说中了,”桂花重新把头抬起来,“真恶心。”

她嫌弃地吐了一口,又拿脚在地上蹭了蹭。

“我不能让你把我哥带进沟里去。所以,你还是安心当你的坏分子吧。”

郁涵其实没什么错误倾向。他根正苗红,半点不良思潮也没有接触到,真要是追究起来,就只有那块国外的表——因为太过精美,所以被喜欢这些工艺品的郁父忍不住买回来的表,原打算等过几年放开了,就把它当做传家宝戴起来。

可一块表,已经足够宣布他有罪了。

郁涵没能再抬起过头。在那之后,白建生又是怎么和他说的呢?

“这是老天爷要给你的磨炼,所以你得忍……”

“我早说了那种表就不应该拿着!”

郁涵没什么反驳他的力气,只问:“那桂花呢?”

“桂花?”白建生显然怔了怔,骤然一愣,“桂花她也是为我着想——郁涵,你不会想说这些都是桂花的错吧?她还只是个小孩,她是为了我们家!”

郁涵嘴里忽然发出了笑声。他这会儿终于看明白了,白建生每天嘴上说着大义,说着宽容说着大度说着原谅,其实根本都不是什么美德。真正的美德,是有良知的人拿来要求自己的,而不是靠着这个去绑架别人的。

可笑他原本看不清楚,还把对方当这种年月里头唯一的宝——其实白建生心里哪有什么良知?就只是为了自己而已。

就只是为了他们家所谓的声誉而已。

一旦看明白了,郁涵之前的几年都变得异常荒唐可笑。他甚至连白建生和别的女知青亲密往来都忍了,以为那都是白建生心地善良,看对方可怜而多加照顾;如今看来,只有他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被当老鼠一样,摆弄的团团转。

当初那个在田埂上对慌乱无措的他伸出援手的人,从来都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

“你过来。”

郁涵冲着他招手。

白建生走近了点,说:“怎么了?”

小知青冲着他笑,那笑里多了很多破釜沉舟的意味。

“白建生,”他说,“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说出去,两人都得为了这件事坐牢。白建生动动嘴唇,说:“你没证据。”

“我有证据,”郁涵收起了笑,定定地望着他,“我有招待所的记录。”

他们不是什么兄弟,村里的人都清楚。

白建生退后了一步,诧异地望着他,眼睛里满是痛心。

“郁涵,”他说,“郁涵——你怎么这样了?你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你之前那么懂事……”

郁涵都没爹娘了,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他这一辈子早烂在了泥里,因此抬起眼,冷冷地和白建生对视着。白建生好像被他眼神吓怕了,走上前再三劝慰,并保证,自己一定想办法,把他身上扣着的这顶大帽子揭了。

郁涵没等着那一天,倒是等来了一场火。有人悄悄拿东西拴住了他睡的那间柴屋的房门,火烧起来时,他听见外头有有经验的老村民说:“火是蓝的,里头肯定有人!”

有人怎么办?有人也救不得了。郁涵的腿早就在之前的时候弄伤了,逃也逃不出去,硬生生被困死在了里头。

杜云停望着现在的桂花。小姑娘年纪不大,可心肠却和她哥、她爸都一模一样。他看着小姑娘这会儿的模样,终于张开了嘴,在桂花骤然升起了希望的注视下吐出一个字,“不。”

——不。

没有人会再纵容你的错了。该自己承担的,你就得自己去解决。

桂花眼睛里头那一点光彻底熄灭了,不可置信地又蹬又踹,高声哭喊嘶声叫着,又咒骂抓着她的男人。可此刻没人怜惜她,白建生倒是想说什么,看着众人不为所动的神情,到底还是没张嘴。

村支书说:“到时候我看看,争取送个远点的地方把她送过去。”

省得近了看着心烦。

他说这话时,扭头又瞥了白建生两眼。

要他说,要是这一家都能搬走,那就更好了。

白家的细粮都被扣下来,再也没发给他们,全都分给了村里人。纵使这样,分量仍旧是不够,村民们望着碗里头硬邦邦的饼子,忍不住就又骂了桂花几句,阴沉着脸硬生生往喉咙里塞。

高丽先前吃的还不习惯,如今却已经能面无表情地咽下去了。她扒拉扒拉碗,瞧着身旁杜云停不怎么动的样儿,忍不住说教:“看你娇气的。”

杜云停把饼子拨到一旁。

“要不要?”

高丽说:“要。”

她伸出筷子,把饼子夹过来,又问:“都不吃什么东西,你待会儿干活不饿?”

杜云停还真饿,不过半点也不担心,因为有顾先生偷偷给他开小灶。

高丽吃完把碗放下,瞧见另一个男知青跑进来。

“知青调查组下乡了,”他说,“去完隔壁村还得来咱们这儿,就明天!”

高丽与杜云停对视一眼,都明白是之前那封信起了些作用。调查组一来,高考的消息就拦不住了,酒厂就算是再不想放人也得放。知青们下来干了这么久的活,也终于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这机会是多么难得!尤其是在这样的日子里。

她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悄悄对着杜云停点头。杜云停眨眨眼,没有吭声。

下午时,高丽和其他人一道去田里头干活。来的时间长了,她和杜云停也慢慢开始学着干地里的农活,在没排练时,也能挣一点工分。

村里头给他们每人分了地方,一个人干一片。高丽的那块地就挨着杜云停的。其他人进度快,都不往这片田来,只有她与杜云停因为排练原因没怎么干。她早早地就过来了,等了半天也没看见人,直到自己干完小半片,才瞧见远方有人影凑近。

猛地一看,那人影有些壮实。再走近了些才发现,原来是两个。

靠前一些走着的人是村里头那个当过兵的顾-黎,后头小尾巴一样跟过来的是郁涵。

高丽知道他们俩关系好,擦了把汗,盯着两人看。她隐在高高的玉米田里,不怎么明显,瞥见男人伸出手,好像村里的小孩摸猫一样,摸了把小知青额前垂着的头发。

“回去吧。”

杜云停不回,“二哥,这是我的活。”

“回去,”顾黎点点他额头,“该看书了。”

杜云停还哼哼唧唧,“二哥……”

顾黎拿他没辙,小知青粘人的不行,“你在树底下看。”

杜云停这回同意了。

男人把树底下一片空地拍了拍,找了处阴凉地方。这会儿天气还热,顾黎喊杜云停过来坐,屁股底下垫着张纸,“裤子别脏了。”

他知道小知青爱干净。

杜云停捧着书,在树底下一页一页地翻看,时不时抬抬眼。顾黎自己拎着干活的农具,捋起裤腿,想也不想下了田。

——是杜云停负责的那块地。

高丽远远地看着,不知为何,觉着有些异样。

这两个人的关系也太好了。不是普通的好,而是透着股子亲近意味,好像连对方的点点滴滴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她摇摇头,又觉得自己想的多,仍然俯下身去干活。

杜云停是耐不住寂寞的。手中的书翻看了一小半,也跟着下了地。

他们站的地方离高丽很近,却因为玉米杆子挡着,不怎么容易被看见。

高丽听见男人说:“小心扎脚。”

“嗯?”

“地上杆子,扎的不疼?”

“啊,”杜云停这会儿痛觉神经终于被连上了,“疼……”

顾黎好像低低笑了一声,说:“娇气。”

又说:“站我鞋上。”

他的鞋也是新鞋,做了并不久,布料都崭新干净,可心甘情愿给小知青踩。青年踩着他的脚,还要去勾他脖子,声音又软又甜,好像能捏住,拉出长长的丝,“顾二哥!”

“嗯。”

“二哥!”

“嗯。”

青年好像又低声嘀咕了什么,高丽听不清楚了,只听见了下一句,“想二哥抱抱我……”

她的脑子忽然间一懵,好像被人重重捶了一拳,忽然间什么也反应不过来了。

等她察觉到时,她已经靠得更近了点。

“不怕疼了?”男人低声说,好像是不轻不重拍了下什么,“嗯?”

“怕,”紧接着是青年的声音,“可还是想二哥抱——”

风一阵接着一阵,枝叶摇摇晃晃,被吹得簌簌作响。

在秋天的风里,在晃动的叶子间。沉甸甸的金黄色的果实间隔中,她瞥见了人影。

呼啦啦的浪涛从田地那端翻涌过来,湛蓝高远的天下头,好像万物都被镀上了一层浅淡的光。

青年鬓角的碎发被阳光映射的发亮。他脸上有透过叶子映射进来的、摇晃着的细小光斑,他踩在男人的脚上,被男人以万般爱惜的姿态捧着脸。

这还是高丽第一次亲眼看见人亲吻。

虽然主角与她想象中的全然不同,两边都是真真正正的男子,可奇异的是,也许是因为天色温柔,也许是因为画面太美,也许是因为风扰乱了人心神——她并没觉得厌恶,也没觉得恶心。

她想起自己在灯光下读的诗。那诗句是她当初偷着从书上瞥见的,第一次看觉着美,后头却又觉得虚妄。

那是苏-联的诗,并不适宜再被提起。但不知为何,这会儿诗句好像是撞进来了,闯进了她脑海里。

“要善于珍惜爱情。天长日久,更要加倍地珍惜,爱情不是坐在公园椅子上的叹息,也不是月光下的散步,一切都是可能的:秋天的泥泞冬天的雪。

爱情像是一支美好的歌,然而歌子是不容易编好的。”

高丽什么也没有说。

她没发出动静,也没对任何人提起。只是在离开村子之后,在二十几年之后,她想起自己的青春岁月,记忆最深的仍旧是这个亲吻。

这好像是阴暗的日子里头透出的一点光,她是不相干的看客,却也真实地在那一瞬间心动了。

在一个平常的早晨,村子里有人发现,白家门前挂着的东西空了。

村干部过去敲门,没能把门敲开,里头的人搬走了,兴许是觉得没脸再在这儿住下去,连声招呼也没打。

村支书在之前便悄悄把他们的资料还了回去,为的也是让他们走。现在人真的走了,算是件好事,为村子里少了多少口舌纷争。

他们走了没几天,屋子就被人撬开了门。

村民们占据的理所应当,在他们看来,白家人对不起村里人,现在又搬走了,这地方难道不该分?

自然得分!

里头带不走的大件家具都被拖了出来,家家户户好像过年一样分东西。几间屋子也都被左邻右舍占了,谁少了一星半点,就如同少了天大的好处。杜云停不喜欢白家人,却也不喜欢这样,只坐在屋里,没有出去。

这就像他们吃绝户一样,没儿子的老人去世了,村里人就会默认将他的东西分掉,老人刚下葬,后脚家当便会被分个干干净净。

至于女儿,那是不算村里人的,有也没用。

这是这个年代下运行的独特规则,没什么能管束。这种默认的习俗,甚至比纸上的条文更为有效。

杜云停更加想走了。

他想和顾先生离开这里。

几个月后,杜云停终于走上了高考考场。与他一同的,还有这十年来的第一批考生。

他们中有许多人年纪大了,什么知识也记不得了;他们的脑子里还剩着没完没了的讲话和格言,手上还留着干活磨出来的血泡,一握笔就疼。

他们是这十年的缩影。

考试的铃声响起,这一批人握住了笔。

这好像是一场庄严的结束致辞,同时也宣告着崭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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