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小狼崽(二)
杜云停就这么从房子里出来,连手机也没拿。他在街边晃荡了几圈,发现附近有几个身材高大的新人类正走来走去,嘴里头还叼着烟,看样子不怎么好惹。
新人类与旧人类的差别相当明显,他们个个儿都生的高挑健壮,从身上透出血腥气和威压来。像杜云停这种旧人类,瞧见他们时,往往都得避让着走。
墙角处阴暗一片。附近的新人类忽然将身上外套向地上一扔,伏下身躯,转眼便变了模样。他们原本的身形迅速缩水,四肢稳稳地立在地上,雪亮阴寒的眼睛在黑暗处闪闪发光。他们迈开步子,转眼从杜云停身边蹿过了,其中一个花豹模样的新人类跑过时还撞了撞杜云停,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
与此同时,有另一道声音在杜云停脑海里响起来:“别挡路,小可爱。”
这还是杜云停第一次亲眼见到新人类变身。他向后扭头,瞧见这些猛兽都已甩开了四爪,以令他目瞪口呆的速度转眼便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夜风很凉,杜云停站在风里,摸遍了身上,最后摸出来几张纸币。
看上去像是新的钱。
家如今是回不去了,家里的渣男现在还在耍酒疯。杜云停换了条路,朝着不远处闪烁着“宾馆”:两字的新楼层走。在前台的也是一个新人类,眼皮抬都没抬,紧紧盯着眼前的电脑。
“住宿?”
杜云停说:“住宿。”
男人便把手伸过来,在接过杜云停递过去的钱之后,脸色好看了点。他手在桌子下摸索了一会儿,随即一张卡被摔上了桌子,“三楼右转。”
杜云停把房卡拿起来,简短说了句谢谢。
他沿着楼梯向上走,楼梯里没有点灯,只借着走廊里的一点光,其它地方都是黑糊糊一片。这点黑暗对于视力远比之前发达的新人类而言着实不算什么,对于旧人类却影响极大。杜云停摸着一面墙壁,小心翼翼地朝上走,还没走上两步,便忽然觉得身边一阵风过。
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侧蹿过去了,紧跟着响起来的还有后面追过来的骂声。
“你有本事别回来——你回来看我把你四条腿都断了、拧掉你脖子!”
赤着上半身的中年男人站在走廊里,房门半开着,身边有个长卷发的女人勾住他胳膊,来回晃着他手臂。
“敢偷老子钱!”中年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眼睛仍然盯着那黑沉沉的楼梯,“个兔崽子……”
“商哥,别生气……”女人软声道,娇滴滴与他撒娇,“他还小呢,还不懂事,可能是真饿坏了。”
“饿坏了就知道偷他老子东西?”男人犹自骂骂咧咧,“有这本身,怎么不去偷别人,不去抢别人?”
女人又与他咬了几句耳朵,终于让他笑起来,不再管之前的事,扫了眼楼梯口。
那目光从杜云停身上扫过去,好像钉子一样,刺得他浑身作痛。
“就是个拖油瓶,”男人抱着女人往房间里走,“早晚把他尾巴给撅了。”
杜云停脚步没有停留,摸到了自己的房间,直接进了门。他打开灯,昏暗的灯光底下,这房间里就放得下一张床,过道走人都是勉强,连着床的只有个狭小的卫生间。杜云停勉强凑活着洗漱了下,愈发坚定了得把渣男从房子里头扫地出门的决心。
被子好像有一股潮味儿,他没法安稳睡,夜里辗转反侧许久。不知道是凌晨几点,门口有了细小的动静,好像什么人正踮着脚悄悄试着打开房门。
杜云停一下子彻底醒了,7777也在他脑海中清醒过来,问:【这是什么动静?】
【……】
他的宿主没有回答,只是拉亮了房间的灯。这灯的亮起好像是个信号,门口的声音顿了顿,再也没有响起来过。杜云停重新回到床上卷起被子,把自己盖住了。
第二天一早,宾馆里就传来了吵闹声。
“偷了我的吃的!”有没见过的女人站在前台处,一个劲儿冲前台的男人嚷嚷,“我屋里头的吃的东西少了好几块——哪个不要脸的把我东西吃了?”
末世刚过没多久,他们说起吃的,倒比财迷说起钱还要痛心,倒好像丢了的不是一点吃的,而是半条命。
前台的新人类仍然是那副懒散模样,半点也不操心。
“可能是老鼠。”
“老鼠打得开我柜子?”女人把桌子敲得砰砰响,“老鼠能把我东西都给拖出去?”
……
不知怎么,杜云停想起了自己房门前的动静。他沉默了会儿,抬脚往楼上走,却在角落看见个瘦小的身影,正趴在墙边上听前台的人说话。
男孩年纪不大,看上去只有七八岁,脸色苍白,宽大的旧衬衫脏兮兮披在身上,没怎么修剪的头发乱糟糟,垂下来盖住了眉眼,只露出半张消瘦的、没半点血色的脸。他的衬衫袖子挽起来,上头还有斑驳的淤青,对上了杜云停的目光,男孩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立马抬起脚向反方向跑去。
杜云停甚至来不及喊他。他兴许也是个新人类,跑起来转瞬间便没了影。
“……”
杜云停对7777说:【这孩子是兔子异形吗?】
跑这么快?
7777说:【不知道。】
顿了顿,又发自内心道:【真可怜。】
它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新系统,没怎么见过这世界的黑暗面,这会儿看着小孩身影,铭记爱与道德的7777眼泪都快往下掉。
杜云停感叹,【是啊,我也可怜。】
这世界的难度,显然比之前的世界大多了。上个世界他尚且有教廷的庇护,虽然是omega,却仍然能活的安稳;但在这儿,他没有任何庇护了。这个刚刚从末世之中挣脱出来的世界还没有完全摆脱弱肉强食的规则,法律不健全,道德心也在几年末日里消耗了个差不多。
杜云停要想作为一个旧人类虐渣男,那简直是难上加难。
好在如今只是渣男第一次对他动手。参考原世界线里江文康的态度,杜云停觉得还有点做文章的空间。
他决定先回去看看。
杜云停把自己头发揉乱了点,拉开门。江文康已经醒了酒,立马从房间之中迎出来,抓住他的手上下打量。
“小夏,”他充满愧疚道,“你有没有事?我昨天好像喝多了……”
青年没有说话。他神色像是很疲惫,在玄关处换了鞋,踩着棉拖鞋一言不发往自己房间走。江文康堵在他面前,语气恳求,“小夏,我知道错了,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青年的眼睛冷冷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江文康心中有些发慌。他顿了顿,半开玩笑地道:“还不是你平常都不让我碰……”
“所以呢?”白夏终于说话了,话里没什么感情,只是单纯陈述事实,“你就准备打死我?”
江文康心里一惊。
“你怎么这么说?”他道,“我就是那一会儿糊涂了,酒没醒……而且,你这不是没受伤吗?”
他的手伸过来摸男友的脸,像哄小孩儿一样。
“好了好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青年闪开了,没让他摸,江文康围着他来回打转,又是给他倒水又是给他揉肩膀。邻居大妈过来借东西,看见这一幕,大着嗓门和杜云停感叹,“看看江小子,对你多好!”
她就是将江文康介绍给白夏的媒人。说是媒人,其实只是一群有幸挺过了世界末日的大妈,如今生活资料重新丰富起来了,她们的日子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便操起了别人的闲心,整天走东家串西家地给人张罗对象。因为自觉张罗对象不是件容易事,说话都带着底气,好像给了杜云停天大的好处一样往沙发上一坐,让杜云停给她洗个苹果。
“当初让你去见,你还不想去。你看看,要不是大妈,上哪儿能找着个这么合心意的对象?”
江文康脸上堆着笑,道:“姨,别闹了。这会儿小夏正生我气呢。”
这话一出来,大妈就不乐意了。
“还生气?”她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扭头去看青年,响亮地啧了声,指着江文康,“小夏——江小子说的是真的?找着这么个好对象,你还和他置气?你知道现在新人类多难找吗!像江小子这样的,长得又好,脾气又不爆,还懂得疼人——我要是你,做梦都能笑醒了!你咋还瞎和人生气呢?”
这套夸人的说词,她跟白夏介绍江文康时也说过。只是白夏到底年纪轻,不懂得这相亲市场里头的行话,杜云停一听就冷笑。
7777奇怪道:【你笑什么?】
【就这夸人的话,】杜云停说,【翻来覆去就这么两句。真的没得夸了,才会这么说。】
7777:【……?】
【真正优秀的,早该夸他工作好、有几辆车几套房了,】杜云停与小系统指明,【像这种,全是套话。】
说体贴,那这人多少是个中央空调,指不定逮着谁都使劲儿温暖。
说懂事,那可能只是平常油嘴滑舌点,格外擅长哄老年人。
说上进,那就意味着这人长到现在,还啥都没混出来。
7777彻底被惊着了。
【媒人的嘴,骗人的鬼,】杜怂怂说,【比如说,当初有人把我介绍给个姑娘,也把塑造的像是个前程无限、坐拥上亿资产又温柔谦和懂事礼貌的富二代。】
系统想了好久,这里头的词没半个和自家宿主沾边的。
它瞬间理解了媒人到底有多么不靠谱。
【可怜。】
【是吧?】杜云停说,【当初我多可怜!】
7777:【我说那姑娘。】
搞不好还以为自己带回去的是下一个马爸爸呢,结果要是真成了,带回去的其实是个心里头还存着人的浪里娇娃。
可怕。
杜云停:【……】
大妈丝毫没察觉出青年这会儿格外阴沉的脸色,因为是媒人,说话也带了股颐指气使的味儿。
“小夏啊,我借你家的吸尘器回去使使。”
江文康说好,转身就要给人拿。大妈一个劲儿推他,“你拿干什么,你让人小夏自己装,宠的他……”
“小夏这会儿生气呢,姨,我给你装。”
江文康把吸尘器的线缠绕起来,整个儿交给大妈。邻居伸出手,笑嘻嘻地去接,刚刚拿到手里,忽然见青年冷着一张脸过来,把吸尘器又拿过去了。
邻居懵了,江文康也诧异地看他。
“小夏,你这是干嘛?”
“吸尘器我还要用。”白夏淡淡道,没有要过多解释的意思,“就不借给姨了。之前借给你的吹风机和锅,我待会儿跟姨上去拿吧。”
这一句话出来,面前两个人都瞪大了眼。江文康难以置信,道:“小夏!……怎么这么和姨说话?”
邻居大妈也瞬间沉下一张老脸,冷笑一声,往门口走。
“算了,我走,我走。这邻居当的,一点都没意思——一片好心都喂了驴肝肺!”
渣男赶忙伸手去拉她,赔着笑,“姨,小夏不是这意思。那东西您要是用,就放在您那儿,您用着就行。“
“怎么就行了?”杜云停反而笑了声,抬起眼看他,“江文康,这是你的东西?”
“小夏!你怎么——”
他终于对上了青年的眼睛。白夏的眼珠子颜色浅,是有些透明的棕色,看着人时,总像是笼在一汪甜蜜的蜜里,现在这蜜淬了毒,一点也不让人觉得甜了,反倒有些不寒而栗。
江文康心里猛地一咯噔。
“不是你的,你也没花一分钱——”青年望着他,说出的话半点也不留情面,“那你又凭什么说这话?”
“……”
江文康被堵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许久才一甩手,气道:“你把我当外人?!”
邻居也一个劲儿在那边嘟囔。
“狗咬吕洞宾,现在过得好了,就不记得当时谁提携的你了。小小年纪,心都是黑的,不要半点脸。”
“您要脸,”杜云停冲着她笑,呲出一口小白牙,“能把我锅还我了吗?我晚上要炖汤。”
大妈的脸彻底拉不下来了,半晌之后一甩手。
“给给给!”她恶声恶气道,“不就是一口锅,值几个钱?倒弄得跟谁想赖你的一样!”
她一扭脸儿,回去开自己家房门,把从白夏家借的东西都拎过来,一股脑儿扔门口。
杜云停看了眼,对江文康说:“洗干净。”
上头沾的都是灰。
“我?”渣男的手指指着自己,“凭什么?”
“凭是你借出去的。”
“……”
“而且你还不赚钱。”
“……”
江文康不吭声了,沉默地去厨房洗锅。杜云停大爷似的躺在沙发上,把电视打开,跳着看了几个电视节目。
7777说:【没事吗?】
这么硬着来?
【没事,】杜云停道,【放心。他没钱。】
末世让许多人都习惯了不工作的生活,日复一日在恶劣的环境里头厮杀,或者找个安全的、还未被变异的动植物围剿的楼里,靠囤积来的粮食安稳地待着,几年也不动一下。等社会秩序逐步恢复之后,这些人反而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没有他们能厮杀的地方了,他们也不能再像那几年中,随意地抢掠别人的粮食钱财,道德重建后,他们就成了不愿再就业的无业游民。
白夏不一样。他是个小说家,相当有天赋,上学时试着写的长篇便成功出版。末世结束后,他的新的长篇发表,又激起了新的浪潮。
人们刚刚从这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灾难之中逃脱,正是需要心灵慰藉的时候。靠着文笔功底,白夏的就业没遇着什么困境,自由写作者当的风生水起。
更何况,他家原本在这城市里便有车有房。
江文康还当真不敢与他闹翻,眼看着他在沙发上看电视,跟平常温顺和婉的模样大有不同,便在他旁边坐了,哄他:“还气?”
杜云停看他一眼,说:“锅刷完了?”
“刷完了。”江文康往他身上靠,“你……哎!”
青年站起身。他这一下没能靠上去,反而身形摇晃,差点儿跌到地上。
他支起身子。
“小夏,你干嘛去?”
杜云停进了厨房炖汤。他把家里的材料简单处理了下,冰箱里头剩的半只鸡用水过了遍,洒了一小把鲜红的枸杞,调料完开始炖。两条肥嫩的鸡大腿都还被留着,杜云停也没怎么切开,整个儿扔了进去,其它材料也通通往里倒。
江文康站在一边,以为是给自己吃的,只当他消了气。
做的差不多了,杜云停吩咐他:“出去给我买瓶香醋。要两条街外的那个大超市里头卖的牌子。”
江文康答应了句,站在门口摸自己钥匙,没一会儿传来声音:“没了!小夏,看见我钥匙没?”
厨房里传来青年的应答声,“你直接去。”
江文康也没当回事,换了鞋果然出去。杜云停就把鸡汤装起来,其它吃的也拎着,随后飞快地进了屋子,抓起几件一看就不是他的衣服往窗户底下扔。
7777:【……?】
杜云停晃荡进浴室,把江文康用的牙刷也扔了。
7777:【……???】
几下把东西清理了个干净,杜云停把自家两把钥匙都揣着,反锁了好几遍房门。
7777目瞪口呆。
【你这是——】
【我说了,】杜怂怂拍拍手,冷笑,【我早晚要把这渣男扫地出门。】
7777疯了。
说扫地出门就扫地出门的么,这么干脆?
【他要是回来堵你呢?】
【他回来呗,】杜云停满不在乎,【我这两天不在这儿住,随他堵。】
他还打算换座房子住,不留下来给渣攻当喝醉就酒之后的沙包用。
杜云停往路上走,忽然道:【二十八,你那儿有能进化成新人类的药吗?】
系统的兑换界面里应有尽有,回答:【有。】
【多少钱?】
【五十八积分。】
杜云停在心里算了算。
【这玩意儿怎么比和谐膏还贵?】
7777说:【那不要了?】
【不,】杜云停一副土大款的架势,【来一瓶。】
不然这世界真要玩不下去了。
片刻后,他手里多了沉甸甸一小瓶液体。系统道:【这药剂并不能保证将你变为哪种异形。】
【没事,】杜云停挺放心,他昨天在路边看了,人家不是老虎就是山豹,反正都是霸气外露的,足够他提升自身素质后反过来暴揍渣男一顿了,【这世界我要揍他,你可不要拦我。】
7777不是赞成暴力的系统。可想想原主的结局,它又对渣男恨得牙痒痒,在自己的道德线上苦苦挣扎半天后,系统小声说:【就这么一回?】
【就这么一回。】
【……那成。】
杜云停笑了两声。
他仍然往昨天住的宾馆去,有了昨天那么一遭,今天便镇定了不少,打开手机带的手电筒,一路照着上了楼。
睡之前,他把鸡汤放在了门口,还有一盒放在保温盒里的米饭,上头洒了一把细碎的黑芝麻。
半夜,那声音果然又响起来了。小小的脚步声在杜云停的房门口顿了顿,像是发现了吃的,犹豫了好一会儿。
随即,慢慢有细碎的嚼动声响响了起来,门口的人像是饿极了,狼吞虎咽地吃着,勺子碰刮到饭盒底部,发出了些噪音。他仿佛意识到了,剩下的动作便骤然轻了不少,没再吵着人。
7777总算是放下了心。
【吃了呀,】它说,【不是饿着肚子就好。】
它对那个孩子满怀同情,喊的时候都喊小可怜。
【明天给小可怜做鱼吧?】
杜云停怀疑自己是个假宿主,这系统对自己都没这么上心过。
他控诉:【二十八,你都不心疼我!】
7777连声呵呵。
还好意思说?
它倒是想心疼——只可惜每一回心疼不到两秒,杜怂怂的浪就能让它的心疼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咬牙切齿。
过会儿,它说:【好像走了?】
杜云停于是拉开门。那里,饭盒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朵小小的雪白的花,上头还沾着新鲜的露水,根茎处的截面仍然透着汁液,显然是刚摘下来的,被摆在房门正前方。
杜云停一怔,随后也笑了。
这孩子,喂的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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