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黎猛地睁开眼,因着自己刚刚听到的那一句话,竟然有些心悸。他手按着胸膛,半晌不曾说话。

许久之后,他侧了侧头,看了眼床上的青年。

杜云停仍然在侧身睡着,侧脸上犹沾着些斑驳的泪痕,像是被欺负的紧了,梦里头也蹙着眉头透着股委屈,因为腰背酸痛,还发出几声委屈的呼噜。顾黎沉默片刻,迈步走过去,微微拍了拍对方的脊背——这动作让青年安静了些,一转身朝他怀里靠过来。

怀中是熟悉的奶香味,小白毛柔软的头发蹭着他手臂,好像只睡着的幼兽。

顾黎帮他按揉着腰,另一只手却拿着手机,打通了电话。

“再查。”

他沉声道,“查——斐雪松。”

斐雪松是大学时便在顾氏实习的,毕业后就进了公司工作,档案比别人更好调动。顾黎在那之后翻了翻,发觉斐雪松并不是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人。相反,因为父母从小离异、又常年生活在国外,他不习惯被人注目,更习惯做幕后工作,没有半点出道当艺人的苗头。

同事口中的斐雪松,严厉、手腕强、不近人情。

不太像夜夜在他身边躺着的这个软乎乎的小白毛,倒更贴近于顾黎自己。

但也没人觉得奇怪,斐雪松当初在陆由身上耗费了多少心血,明眼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结果好不容易培养出了果实,立马就被别人摘走了,之前的一腔心血全都打了水漂。这事放在谁身上,都不好接受。为此而变了心态、改了性情,也不是让人不能理解的事。

顾黎全都听完了,眼眸深深,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在第二天,警察那边也传来了消息。他们将陆由带了回去,却并没什么直接证据将对方扣下,陆由又是个公共人物,一口咬定自己根本就对这一起绑架事件毫不知情,警察也拿他毫无办法,双方周旋许久,终于还是先放了人。

陆由安然无恙被经纪人接回了家,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磊哥从后视镜里打量他的神色,瞧见他这副表情,忍不住说:“你收敛点,刚刚要是让人拍到了,又是事儿。”

陆由没回答,只重重往后座上一靠,手指按揉着太阳穴。新经纪人转着方向盘,也觉得可惜,“真是……斐雪松的命怎么那么大?都遇着歹徒了,居然还能让他活下来?”

他没指望从陆由这儿得到应和,陆由是个耍阴手段的主,在其他人面前都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这一回,出乎意料的,陆由竟然和了声,“他是命大。”

这样的机会,竟还是失了手。

在这一次后,他还哪儿会有机会,能把人彻底解决掉?

陆由的心一个劲儿往下沉,想着对方居然要随时压自己一头,便从上而下都不痛快。他不怎么想去想那张脸,只阖着眼,靠着休憩。

手机忽然一响,陆由没看,径直把手机扔到了邻座。

他这会儿心绪乱的很,没心情看那些乱七八糟的。

但这手机就像是成心与他做对,一声又一声响的没完没了,最后连磊哥也忍不住蹙眉,说:“打开看看,到底是什么消息这么急?”

陆由紧抿着嘴,把锁屏解开了。紧接着他忽的爆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将手机摔在了地上,狼狈地朝一旁躲闪开去,因为力道过大,头顶重重撞上了车顶,陆由也没半点感觉,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仿佛有谁伸出手,用力扼住了他的脖子,逼迫着他陷入窒息。

磊哥不明所以,车都没心思开了,接连打量后视镜,“怎么了?怎么了?”

他看见他家艺人正死死瞪着手机屏幕,像看见了来索命的恶鬼。

屏幕上有一行血红的英文,刺目的很,扎着他的眼。

“wherekevin?”

新经纪人不懂得其中含义,还当这是个恶作剧,“kevin是谁?你朋友?”

陆由的喉头上下滚动着,后背的衣服湿透了大半。

他当然知道kevin是谁。

当初他提供地址的……便是这个名字的用户。

陆由忽然想明白了,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那一群警-察!

是那一群警-察!!

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他决定实施计划的当天,有那么多的警-察在幽深偏僻的巷子里埋伏,斐雪松前脚出事,他们后脚就赶到,将主谋当场擒获——这一场从头到尾看过,简直像是早有预谋。

他就像是那个预谋。他在这些人眼里,就是个特意放出来钓鱼的倒钩儿。

陆由缓缓靠紧了车座后背,睫毛像是也一并被冻住了,只能惊惧地微微眨着眼睛。

那一群人是什么人,陆由再清楚不过。杀人越货,胆大包天,一群彻头彻尾的亡命之徒……他们在深不见底的暗网里头待了多久?恐怕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沾着血。

而他现在,就是亡命之徒的眼中钉、心中刺。

等他再鼓足勇气去看,屏幕上的字迹变了。

这一次是中文,陆由一眼便读懂了,他喘息的更为剧烈,连一句话也无法吐出来了。

“猜猜看,”那鲜红的字用亲切的口吻写着,“什么时候是你的死期?”

陆由猛地打了个寒噤,他飞快地将手机翻过来,遮住那一行字迹,像是这样就能离他们远一些、再远一些。

过了一个红绿灯,磊哥看着他,仍旧觉得怪异。

“陆由,”他说,“到底是怎么……操!”

他猛地爆了句粗口,望着后视镜,后面有一辆车,这会儿像是钻牛角尖一样,势必要从他和道路边沿之间的夹缝中挤过去。磊哥开的保姆车不算小,被对方这样冲撞,竟有些把控不住,手腕一抖,就偏向了对面车道。

“操!”他骂,“去他妈的——对面这车,怎么还开大灯?”

陆由闻听,抬起眼,下意识朝对面来车瞥了一眼。这一眼,他恍然察觉,那车牌被人刻意遮挡了一部分。

他心中忽的一突突,高声叫道:“转方向!”

磊哥猛地打死方向盘,脚底油门踩到底,车辆在道路中央硬生生转了个大弯——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陆由眼前画面忽的一乱,紧接着是天旋地转,车被撞飞了老远。他被压在车下,脑海中只剩下一片凌乱的白光。

陆由出了车祸。

这个消息很快登上了热搜首位,粉丝哭天抢地,为他祈祷安然无虞。新闻紧跟着出来,担架上的陆由缠着绷带,雪白的绷带上头还渗着血迹。

他伤的并不算重,只是心灵上的惊惧远远要大于身体上的,陆由看什么都疑神疑鬼,连医院里为他诊治的医生,他都要求对方向他出示相关证件。

他整夜整夜睡不好觉,手机被关了机,放的远远的,一下也不碰。

新经纪人没他那么好运,因为不曾佩戴安全带,胸腔收到剧烈撞击,头部及脸部也被碎玻璃扎入,伤到了眼球,仍然躺在手术室里。陆由没办法安心在医院里待下去,他频繁地要求星耀为他增加安保,星耀的老总被他再三的要求扰的忍无可忍,来探病时便只往旁边一站,只当他什么也没说,睁着眼睛装听不见。

陆由在医院住了几天,出院时听到两个小护士说话。

“斐雪松好像差点儿被绑?”

“真是太嚣张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还敢抢人……”

“还好没事。我还挺喜欢小哥哥的,数学题做的特别好。”

同她说话的小护士笑话她,“你喜欢人家,就因为人家数学好?”

“演技也不错啊!”小护士回答,“我听圈内人说,他接了电视剧,演的小白花特别有感觉……听说马上还要接新角色?”

陆由听不下去了。他加快步伐,匆匆从医院里挤出去,他戴着帽子口罩,只是这一次不再只是为了躲粉丝和狗仔,更为了躲那群人。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下一次。这就好像一把要他性命的刀,一直悬在他头顶上,让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经纪人不在,陆由索性推掉了所有的通告,日复一日把自己锁在家里。星耀老总当他是受了刺激,半点不把摇钱树当人看,硬是让人将他从家中扯出来,用合同押着,赶他去拍广告。

陆由去是去了,但心神不属,久久都无法进入状态。

导演最终喊了卡,喊他:“陆由,出去走走,换个心情。”

陆由没什么走的想法,他仍旧在剧组里坐着,随手接过一瓶递过来的水。待打开来在嘴里喝了一口后,他猛地喷了出来,将瓶子反过来哗啦啦往地上倒。

摄制组的人围了上来,嚷嚷着问:“怎么了?”

“怎么回事?”

陆由说不出话,他只按着嗓子,目光惊惧。导演看他那模样,又把瓶子里水一摸,闻到了种异常刺激的气味。

他的脸一沉,心也跟着往下沉。

里头掺了东西。

陆由的防线一寸寸彻底崩溃了,他捂着喉咙,只能发出一声惊恐的低吼。与此同时,暗网上原先的交易信息已消失不见,一条新的蹦了出来:

【买命。

陆由,二十五岁,性别男。活动范围:中--国s市。职业艺人。

效力于中国警察,卧底。

接受提供不完整肢体议价。】

杜云停还不知道,陆由只想着坑他一回,却把自己坑成了故意潜伏进暗网的卧底,钓鱼的暗钩。他只瞧见陆由的新闻一天天往外冒,最初是车祸,紧接着是喝下不明液体、走路花盆掉落、栏杆失修……

杜怂怂:“……”

这倒霉催的。

这一出若是换个人演,妥妥便是现实版的死神来了。

警察倒是心中有猜想,怕是陆由得罪了暗线上哪一位,惹祸上身。这对他们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一条暗线上的人越是乱了阵脚,就越容易被揪出来。

最终发现决定性证据进去逮人时,陆由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慌张,反倒松了一口气,难得显现出点轻松模样。

“我能交代,”他声音嘶哑对警察说,“我什么都交代……”

这一天是娱乐圈的大地动。陆由吐露出了所有他知晓的内容,有十几位艺人及娱乐界大佬被牵入贩-毒卖-毒之中。新闻每天都在换着人报道,瓜一个比一个大,让围观群众都吃惊不已。

陆由已然被踩入了污泥里,仍然有萝莉粉不甘心,试图为他争取洗白。

“我们哥哥不容易,他现在虽然做了错事,但我相信他之后肯定能改过!你们总得给他个机会!”

然而这一条洗白的微博之下,没换来几个路人的同情,相反,评论一溜的都是“不原谅”、“滚”、“这他妈是底线!”

没什么人站在陆由那边。他们不是陆由对不起的那一方,也不是有资格原谅的那一方,真正被背叛的人,有些已经成了无名碑下的白骨,有些仍然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奋斗在缉毒的第一线。

拼死拼活这四个字,远不像想象中那样简单。仍然有人为了守护这土地而冒着炮火、扛着枪,他们站在这些人打拼出来的道路上,他们哪儿有资格说出原谅?

萝莉粉被骂的劈头盖脸,很快便不敢再发声。取而代之的,是要求重判的呼声。

斐雪松之前的吸毒事件也被官方再次澄清,表明已掌握足够证据,证明是陆由恶意举报,并试图在酒中投毒未果。

这新闻一出,登时又掀起了轩然大波。粉丝仍记得当初是怎样辱骂斐雪松的,如今那些话都反弹到了自家正主身上,正主反而被盖上了恩将仇报的章,个个脸上都火辣辣做烧。有明白事理的专门来杜云停微博下道了歉,也有人觉得没脸,偷偷把以前维护陆由的微博删了个干净。

无论是哪一种,陆由这大厦之倾,都再也扶不起来了。

这时候有人想起当时斐雪松那一句“我能把他捧起来,就能让他再摔下去”,只觉得有前瞻性。

如今陆由可不是因为斐雪松摔的更猛了?

也有人操心:斐雪松呢?好像在上一次说差点被绑之后就没什么消息了。

不过这种静悄悄只是短暂的。很快,他所参与的电视剧剧组和电影剧组都进行了宣发,瞧见那上头写着的演职人员的名字时,无数人差点儿把眼睛瞪脱眶。

这个经纪人,居然真的从幕后走到了台前,成了顾氏里的一哥,各种资源堆砌着往上捧。

斐雪松的热度一直居高不下,之前被全网黑,如今全网都被打脸,对他多少怀着点愧疚。这也导致杜云停的路人缘出乎意料的好,倒真成了众人眼里头清清白白的小白花,谁看着他都觉得他饱受欺压。

杜怂怂对7777说:【欺没有,压经常。】

7777:【……】

停止你的污言秽语。

渣攻铃铛入狱后,杜云停着实和顾先生过了几十年清闲日子。有顾先生这么个大金主为他撑腰,杜云停这艺人当的相当舒坦,不需要没日没夜跑通告,也不需要去给人陪酒赔笑脸。他只接感兴趣的剧本,不在乎营销,只在想演时演演,反倒把演技磨炼的出乎意料的好,在三十四岁时拿了国内一个挺有分量的影帝。

拿到奖杯后,主持人请他说一说自己的获奖感言。

杜云停站在台上,很认真地想了想。他看着台下人,轻易地就能从中间辨别出男人的脸——眉骨高、眼窝深、俊而清冷的脸。

他说:“其实也没什么想说的。如果真要说的话,感谢我的先生。”

这一句出来,台下皆是一愣。连主持人也怔住了,干笑半天,给他打圆场,“雪松应该是嘴瓢了啊,刚刚说感谢先生……”

“我说了吗?”杜云停笑着反问,“那是我说错了,我想说的是感谢顾先生,我的老总。”

他把奖杯举起来,在嘴边碰了碰,又对着男人方向摇了摇。

“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

这话也没清白到哪儿去啊……

怎么听怎么带暧昧。

四十岁那年,杜云停收到了高中同学的邀请,请他回去参加同学聚会。

他在聚会上碰到了当初说是有学弟喜欢他的人。对方与他闲谈时,又谈到了当年的小学弟,“当初那学弟真的,经常来门口看你……”

杜云停看着这人,无法想象他居然还在圆当初陆由扯下的那个谎。他问:“什么学弟?”

“你没印象了?”同学说,手舞足蹈给他比划,“就是那个个子长得还挺快,有点儿像外国人,挺好看的那个……你真没印象了?”

杜云停蹙蹙眉,对方这样的形容让他想起了顾先生,他心里头有点不对味。

“也是,”那同学又说,“他那时候只是在门口看你,远远地看你一眼就走了,都不上来搭话的。我们那时候都在猜,他到底什么时候会来表白呢?”

他说的那么认真,一点作假的痕迹都没。杜云停盯着他,慢慢把心中原本的猜想推翻了,“真有这么一个人?”

“当然有!”同学不可思议道,“我扯这谎干什么?你问问班上同学,谁不知道?”

杜云停随意扯过一个,一问,对方果然也还记得。只有他半点也记不得,好像那不过是个陌路人,对他不会有半点影响。

同学聚会结束时,顾黎开车来接的他。外面下了点小雨,男人怕他淋湿,打着伞在门口等,身姿笔挺,气质斐然,半点没被这雨染上狼狈的味道。

同学定定地看了顾黎许久,随即一推杜云停,嗔怪:“你怎么还装不知道?……你这不是和人在一起了吗?”

这情景与当年的如出一辙,他看一眼,当初的那些回忆就都冒出来了。

杜云停眉头锁紧了,问:“你是说顾先生?”

“对,”那同学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手,“可不是姓顾——”

他剩余说了些什么,杜云停都没听进去。

他的心砰砰直跳,意识到是自己弄错了。小学弟这个人,从一开始,便不是陆由虚构出来的。

也是,顶替一个大家都记不清的人,总比编造一个全新的人更容易让人相信。只是杜云停仍然有一点不懂,怎么会是顾先生?

顾先生……怎么会额外关注那个时候的斐雪松?

他问7777,【二十八,你瞒过我什么吗?】

7777说:【我从不骗人。】

杜云停:【我没说你骗人,我只是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没有告诉我。】

7777避重就轻,答道:【不过是一点无足轻重的小问题。】

【比如?】

眼见逃不过去了,系统终于说了实话,【这个世界前期,主系统消除了一点小bug。】

杜云停问:【什么bug?】

【……】7777没有回答。

杜云停又问:【和顾先生有关,是吗?】

7777仍旧不回答,可这种不回答已然接近于一种默认。杜云停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问:【顾先生是带着记忆过来的,是吗?】

他知道自己会在原主被渣攻伤害的转折点出现,因此一直在等。

所以他始终关注着斐雪松,却又不曾上前半步。

所以有了小学弟。

7777终于有了回音:【在宿主正式接受任务后,bug已被逐步处理完毕。】

杜云停明白了。

他望着门口的男人,忽的低声道:【二十八,我真的觉得,他就是顾先生。】

不是系统设置出来的,不是仿造的数据——就是活生生的、会为他提供庇护的那个顾先生。

但杜云停从不敢确信这一点。他怕自己已经接受了这样的想法,回到现实后却发现并不是——倘若是这样,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扛过这一轮打击。

这就像个大型游戏,你和游戏中的本命相爱了。

可你如何能够确定,二次元的他爱着你,三次元的他便也同样心意相通呢?

这好像是无解的。

杜云停不打算再去想。他已经死过了许多次,他只想珍惜现在。

他慢慢朝男人走去,顾黎的伞面微微倾斜,将他严实罩住。

杜云停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来了?”他问男人。

顾先生沉沉的眼睛望着他,简略回答:“等你。”

伞往下一罩,男人的声音随之响起。很平静的声音,却不知为何听的怂怂眼眶有些泛酸。

“终于等到了,”他说,“我等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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