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6

“祁正,祁正!”

场面似乎有些不可控,田波扶起夏藤后赶紧去拦,可惜此时此刻,祁正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听不进任何声音。

“我下三滥?你打我妈的时候怎么不说你下三滥?”

祁檀挣脱,“现在是我教训你!”

祁正一把掐住祁檀的脖子,眼睛里遏制不住的火几乎要喷出来,太阳穴的青色凸出一大块。

“教训我?下辈子都轮不到你。”

祁檀被刺激的面部一阵抽搐,一把推开他,“你怎么跟我说话的?!我是你老子!”

祁正脸色阴沉到恐怖,一字一句的回:

“我是你老子。”

……

接下来的局面,估计是昭县一中全高三最难忘的一天。

在茶余饭后闲谈祁家长短时,又多了一条精彩绝伦让人“拍案叫绝”的情节。

一对发了疯的父子扭打在一起,凳子椅子,办公室的花瓶暖瓶茶壶,能抡的全都往身上抡,大部分是祁正他爸砸祁正,祁正挥拳头。

夏藤眼睁睁看着祁正被一盆花砸中额角,深深一道口子,血当时就流了半边脸。

从办公室打到走廊,整个一层的班级都扒在窗户上看,架势之凶猛,没人敢上去劝架,咆哮声响彻整栋高三楼,全是祁正他爸的脏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脏话和辱骂从大人的嘴里说出来,攻击力总是翻倍的。

“你怪老子,这么多年了,你还怪老子!”

祁檀声嘶力竭的吼着,“你妈不要命我要命!她疯了我没疯!你他妈是跟我姓的,就这么恨我?!你回回看我的眼神都恨不得把我杀了!来!把我杀了啊!”

他戳到了祁正最痛的地方。

祁正暴怒,整个人愤怒到颤栗着,从嗓子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吼。

他狠狠推了祁檀一把。

场面彻底失控。

祁檀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

医院是秦凡和田波送去的,张惠代田波去维持班上的秩序,办公室一片狼藉,像被土匪洗劫过,只剩下老师们面面相觑。

韩主任少见的没吭声,靠在墙上发愣,眼镜歪了,头发乱了,模样有点狼狈。

仿佛鸡飞狗跳混乱不堪的画面突然被按下暂停,只有夏藤在动,她把田波办公桌底下的花盆碎片扫进簸箕里,在垃圾桶“哐哐”磕了两下倒进去。

她把田波那一块收拾干净,然后把扫帚和簸箕放回原位,走出办公室时,路过韩主任身边,她犹豫了一下,停住了。

那是夏藤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老师说话,说不上为什么。

“今天这个结果,老师满意吗?”

韩主任喃喃道:“这是学生和家长的问题。”

是么。

夏藤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或许吧。

*

那天起,夏藤就没见过祁正了。

仔细想想,似乎是从祁檀摔下楼梯的那一刻就不见的,人人陷入被那副混乱场面轰炸的刺激之中,大脑都塞不下了,没有人在意祁正的去向。

田波回班后,闭口不提那天的事儿,只让大家好好学习,学校下了规定,老师不准在班上谈论那天的事,抓到会给处分。

但是管得住老师,管不住学生,私底下,议论声从未停止。

关于祁正会不会被劝退,也成了热议话题之一。

这是大家第一次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议论祁正,又担心受怕,又耐不住八卦的欲.望,一边觉得有愧于良心,一边又忍不住再多嘴几句。

反正他听不见,说说怎么了。

反正人人都在说,我说一句也没事。

校霸的八卦,谁不想多聊几句。

只不过,不管学生怎么七嘴八舌,怎么争论,最后一排那个位置,再也没有人坐过。

之前那些盯着她的人有了新的八卦目标,没时间管她了,夏藤的日子安静下来。

卖校服的负责人终于“如期而至”,她买到了新校服,练习册复习卷也买齐,可以不用每天放学去复印作业,省去了很多麻烦。

她渐渐养成一个习惯,每天进班,先看一眼最后一排。

谈不上期待或是什么,她已经习惯后座是个空位,甚至她已经在心中预感,他不会再来了。

*

关于祁正的家事,夏藤是听沈蘩说的。

她不是有意打听,只是……她想起祁正半边脸流着血的样子,他咆哮着质问的样子,他被一件又一件物器砸到身上的样子……他们只看到他在还手,他把他爸推下楼梯,他在发疯发狂,可是没人看到他眼睛里的绝望。

*

……

那年昭县来了一队下乡考察的城里人,队伍中便有祁檀,正值风华正茂,一副好皮囊,天生忧郁气息,不少年轻姑娘芳心暗许。

苏家是昭县大户人家,和昭县政.府互相成就,负责接待这次的客人,苏家两个女儿,大女儿苏池在城中读书,小女儿苏禾养在身边,天真烂漫,娇俏可爱,似一朵开在山谷的雏菊,沐浴最纯净的阳光与细雨长大,她什么样儿,美好便是什么样儿。

这配置搁到现在,就是标准的新型乡村爱情,忧郁的城市男孩,纯朴的田间女孩,传出一段为人称赞的绝美佳话,歌尽爱情的欢喜与忧愁。

故事的前半段确实如此,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一个眼神就决定了一生的心动只为眼前这个人,可是苏家不同意,门不当户不对不说,苏禾还不到二十岁,家里人舍不得。

其实打从苏禾出生,苏家便没打算送她去城里,更别说远嫁,她是最小的女儿,他们要她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活一辈子。

苏禾为此与苏家闹得翻天覆地,爱情使人强大,也使人自私而盲目,她认定了祁檀,在那个年代,“非他不嫁”还算一句海誓山盟。

方法用尽,就差以死相逼,苏家妥协了,同意他俩的婚事,只不过有条件,只一个,不能离开昭县。

祁檀为了她,选择了留下。

沈蘩说,婚礼当年热闹了好些天,盛大的很,满街都是红鞭炮,家家户户都逢喜事似的,全县目睹了那场婚礼,祝他们百年好合,长长久久。

按理说故事到这儿就该结束了,二人终于不顾万般阻挠走在一起,步入幸福的殿堂,虽说过程艰难了点,好在结局是圆满的。

从古至今,人们都好皆大欢喜的局面,正如那句话所说,没人关心婚后的一地鸡毛。

祁檀的劣根性是在第二个儿子出生后显现出来的,苏家的钱养出了他一身毛病,不工作,不养家,反正钱也花不完,他图上了烟酒,赌.博,成天不着家,在外面结实了一帮混子,起初只在昭县,后来偷跑去周边的县城,一消失就是一个星期。

穷能使人疯魔,突如其来的富贵亦是如此。

祁檀才华枯萎,忧郁不再,当年的形象面目全非,人变好要十年,变坏却只要一天。

祁檀在外面挥金如土,再大的金山银山也抵不住这样的挥霍,很快,苏禾瞒不住了,苏家知道后,坚决的要求她离婚。

苏禾不肯。

苏禾涉世未深便结识了祁檀,她被苏家呵护成了浪漫的理想主义者,她把全部的爱情给了一个人,如果祁檀幻灭了,她的精神世界就崩塌了。

这一回,苏家下了狠心,不离婚,就别再和家里的联系。这断绝关系的消息一出,当年传的沸沸扬扬。

苏禾没有反抗,她甚至认为那是为爱情做出的必要牺牲,她相信祁檀会重新回头,这些挫折都是暂时的。

所以说女人最怕的是什么,活在过去,自我感动,认不清现实。

她开始求着祁檀回家,祁檀不愿意,她就让人去逮他,祁檀强行被人从赌桌上扒下来带回家,颜面丢尽,那天晚上,是祁檀第一次动手打人。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祁檀酗酒,抽大烟,回家的时候常常神志不清,稍有不对,对着苏禾就是拳打脚踢。

那时候,祁正十二岁,弟弟祁诚八岁,外面爸妈打架,祁诚会哭,祁正就拿被子盖住他,然后捂住他的耳朵。

祁诚常常流着泪在他怀里睡着,祁正就一直给他捂着耳朵,什么时候外面安静了,他什么时候松手。

第二天,阳光照大地,房间外面一片狼藉,苏禾给他做早饭,鼻青脸肿。

祁正问她为什么不还手,苏禾说,他是你爸,他是我老公。

祁正气的摔东西,苏禾又会抱着他嚎啕大哭。

后来。

苏禾给不出钱,祁檀让她问家里要,苏禾不去,她想以彻底的贫穷逼祁檀改邪归正,但是一条已经腐烂的臭虫,只会爬向更脏的臭水沟。

祁檀开始借款,四处借,多少都借。

昭县本地的,念在苏家面上,催的不狠,周边县城的,更远一点的,可就没这份“好心”了。

祁檀欠了几十万,跑了,要债的人找不到他,最后找到了昭县的西梁桥,那幢气派的三层小楼。

那天晚上祁正不在家,他有了进入叛逆期的苗头,开始夜不归宿。

院子被人踏的东倒西歪,家里只有苏禾和祁诚。

祁诚吓坏了,趁乱跑出去,想找派出所报警,下大雨,天又黑,那时候西梁河边没有护栏,没有路灯,祁诚滑倒了,掉进湍急的河里,就剩一只鞋在岸上。

两天后,苏禾跳河自杀,手里抱着那只鞋。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在苏禾身上又发生过什么。

祁檀仍然没有下落。

再之后,两具遗体都被打捞上来了,曾经会笑会哭的,活生生的人,如今没了呼吸,闭着眼睛,躺在地上让他认。

一个是他妈,一个是他弟。

那一年,祁正十三岁。

失去了最亲的亲人,生活中从此多了一群隔岸观火七嘴八舌的“闲人”。

他长大的日子里,流言蜚语从未有一刻放过他。

……

苏家不要祁正,祁正也不跟。

他谁也不跟。

成天在街上混,有上顿没下顿,衣服破破烂烂,逮着男生抢人家的烟抽,随便哪儿都能凑合一晚,街区和街区都是有帮派划分的,有规矩摆着,他不管,想睡哪睡哪,想混哪片混哪片,谁看不惯他,他就跟谁打,打到他们服他。

刚开始也不是他总赢,打的多了,输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他不讲规矩,他就是规矩。

那是祁正最浑噩的几年,他喜欢打完架在墙角靠着看来往的过路人,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就吼人家,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咬似的。渐渐的,人们都知道昭县街头有条特别凶的“野狗”,不能看,不能惹。

祁正的名号混响了,没爹没娘没教养,能远离就远离。

直到苏禾的姐姐苏池回来,才把他从街上的垃圾堆里捡出来,硬塞进学校。十几岁的年纪,不上学怎么行?刚开始祁正十分抗拒,大事小事闹得没完没了,苏池办法用尽,他才慢慢安稳下来。

西梁的房子苏家不要,丢给了祁正,祁正只偶尔回去一晚上。

祁檀戒了赌,但酗酒成瘾,没办法戒。他找了个工厂上班,平时就在工厂凑合着睡,放假了回西梁。

他没钱,没地儿去,只能厚着脸皮回西梁。

和祁正碰不上则罢,碰上了,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经常是三更半夜,拳脚相见,无休无止。

久而久之,那幢三层楼成了西梁最避讳的地方,人人避而远之。

远远望去,像座牢房,散发出阴森的霉气,稍微靠近点就会沾染上。

死的死,颓的颓,没一点活气儿的。

可惜了。

遥想当年,红妆十里,男婚女嫁,西梁来了对天仙儿似的新人,人人贺喜。

那爱赌的老酒鬼曾是下乡队伍里最英俊的一位,城里人,一身文艺才气,不知俘获过多少姑娘的心。

那跳了河的疯女人,是最西边苏家的幺女,他们万般呵护她,不过希望她无忧无虑,快快乐乐一辈子。

谁知道,如今听来,闻者哀叹,只得对那一段沉痛的过往,道一句“世事无常”。

命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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