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点了点头。

明月脚步轻快地来到会议桌前,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距离云深有点儿距离,但也只是有那么一点距离。云深在低头看书,她在看云深。

她的目光没有影响云深,作为如今所有成和力量的核心,云深算不习惯,也不得不习惯别人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如果明月有什么问题,她会直接问出来,如果没有,这是她在思考的表现之一。

明月确实是在想一些事情。

时至今日,明月已经很难回想起自己还是个无知少女时的生活,它们给她的感觉已经遥远得像是上辈子。一开始的时候,她学习只是因为她想做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后来责任自然而然地来到了,她一直走到现在。她听过一些曾经是奴隶身份的女孩子——也包括了不少男性对她的羡慕嫉妒,以她的年龄和女性的身份,除了术师身边,她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几乎不可能获得如今的地位,她拥有权力,而且这份权力相对崇高。别人的看法确实让她得意过,但那种轻飘飘的感受极为短暂,在她面前优秀的人很多,有些人她很有可能像跟随术师一样一辈子也追不上,权力在她身上等于责任,只有站在最前面的人才知道权力真正的内容不是表面的风光,而是问题总是一个又一个接踵而来,而且很多,而且都是重要的那些,不能依靠个人,也不能仅仅依靠自己所在的小团体的力量去面对。

明月知道很多问题都有简单的解决方式,像对待不听话的孩子,可以痛快地把他们丢到一边去,可问题像孩子们一样,不会因为这样消失。面对简单的困境,大多数人在作出选择之后,都会想要用更好的方式来减少烦恼的后续,但在面对复杂的情况,面对那些让人难以抉择的选择时,一些人——很多人却反了过来,想要用最不用脑子的办法去搞定它们。这一点在学校中仅有的几位兽人教师身上表现得比较明显,但另外一些教师的态度也并未显得多么优越,甚至因为身份的隔阂,他们的疏失可能会引起比兽人讲师们大得多的反应。

所幸在严厉的管制下,直到学期结束,也没有发生真正让人担忧的状况。

个人而言,明月觉得那些部落的孩子其实也挺单纯可,他们的注意力确实容易分散,可是十二到十六这个年纪的孩子差不多都有这样的毛病。他们真正的问题,也许是在最初惶恐的军训过后,一定程度上习惯了学校规律而又密集的教学,虽然课程的内容和教学方式都始终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刺激性,但在充足的物质供应下,他们的脑袋瓜一定会想到这个问题——他们如此辛苦地学习,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些部落来的孩子们觉得学习是一件辛苦的事,那是他们不知道跟学习真正的目的相比,背书,算数,反复用细小的零件拼装房屋和水车模型,这些都不过是轻松的游戏。如果他们此一去不回,以后不会有人威胁他们捣乱课堂要去食堂干活,打架要去牲畜棚积肥,要是犯下了更恶劣的错误,还要被极其耻辱地公开驱逐出去。他们会回到过去自由的日子,算不再回到人类的管制之下,他们也能够凭借自己获得的一点知识,获得一定程度的地位,然后能如此自由地生活下去,变成和祖辈并无太大区别的兽人。

至于充足的食物,便利的生活之类,对于祖辈都带着散漫习性的兽人们来说,其实吸引力没那么绝对,如果有次一等,哪怕是再次次一等的享受,他们一定会在这个跟痛苦的学习工作之间极大地摇摆倾斜。类似的问题也发生在过去对奴隶们的改造之上,过程对改造者和被改造者来说都比较痛苦。

虽然比较好的结果是像瑞尔那样的孩子带头的班级宿舍,但那样的孩子终究是少的。

在部落的孩子们离开之后,有一些人松了口气。

因为有开学后不久的那次教训,明月一直关注着老师们的状态。招收部落学生是术师提出,然后在会议上被通过的决定,作为维持目前人类和狼人、迁居山民和解放奴隶、迁徙部族内部,以及以上这几个基本团体与外来兽人之间关系的稳定与平衡的基石之一,人们对术师的崇拜和迷信连他本人都不能进行否定,实际上,也没有什么漏洞可以让人否定。虽然术师在作出决定之前都会设计足够多的方案征求意见,但只要他表现出想要完成某个目标的倾向,没有人会想要阻止他,事实也总是一再证明他的预见。

只不过术师在公布方案时,总有几个对人群行为的预设让人感到不舒服,在那些想象的人群中,只要求权利而不想承担义务的自私自利浓重得让与会者纷纷皱眉,有一些人对此激烈地反对过,他们之中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混账。不知是否因为接受了这样的暗示,在外族的兽人少年们在这里求学时,有一些人正是用这样的眼光去看待他们。

这种倾向很快被发现,然后受到了责备。但疑虑一直没有消失,为了这些外族兽人,聚居地付出的物资消耗很大,没有到不可承受的地步,然而与回报相比——那些凭借他们有限的见识看得到,想象得到的回报,和术师为此投入的人力物力相较是不对等的。当然,如果是用更长的时间尺度判断,比如说两三代人之后,也许可以持平或者超过……但没有人能保证那个时候的未来,除非事物一成不变,或者像过去的生活一样极少发生变化,那么计算的公式也许能够被总结出来,然而过去那种能够长久维持的秩序基础已经被术师破坏了。

在摆脱生存的困境之后,包括明月自己在内,很多人都希望富足安定的生活能够长久持续下去,所以他们都对维持这种生活的工作充满热情,他们学习生产流程所需的一切知识,严格遵守术师规定的制度,小心翼翼地维护仅此一部的各种机械仪器,他们在这些过程表现出来的专注和牺牲,甚至他们自己都会觉得感动。术师一直看着这个过程,在各个方面都对这些积极的人们极大的支持,那些努力的人们获得的肯定都足以匹配他们的付出,但术师没有——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些良好局面放松过。

所以在狼人们迁居进来的时候,人们的不适用和工作中隐约的对抗并不让他意外,吸纳外族部落的学生的决定下达时,他也已经对可能出现的反对意见作出了应对。

“人的智慧是为了认识世界以及改造世界而生的,像种子在石头底下发芽一样。即使历史会徘徊很长一段时间,在更长远的时间来看,进步从未停止过。”在一次回答她的问题时,他曾经这样说过,“由人组成的社会是复杂的,流动的,很难像数理化的传统公式一样,能够从复杂的现象中抽出抽象的概念,把人的生存行为、发展需求和感情需求用一个或者几个等式概括。所以所有稳固和平衡的状态都是暂时的,万世一系并不存在,能够永恒的只有不断的变化,人的组织在社会中,像生物在自然的大环境中一样,不能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停滞的结果是消失在历史的浪潮之中。”

明月抬起眼睛,看着在她面前的那个人。

她觉得他有时候像月亮,光芒那么温柔,能够照到每一个人身上,却遥远得无法触及,即使他在那里。

他要站在那么高的地方才有这样的光芒,即使那里孤独而又寒冷。

明月放飞思绪的时间并不长,因为总有这样那样的工作——是让人印象深刻的那一次,在狼人、情报部门和她这边三方共同进行调查的结果出来之后,由于暂时没有更快的转变观念的方法,他们能做的是用更多的课程,更细致的教学目标,更严格的时间规划来控制老师们,让他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胡思乱想,像对兽人学生们做的那样。这种方法有一定的作用,不过明月自己很清楚,那个“被丢到一边去的孩子”,肯定还在哪个角落里探头探脑。

继续把这个放到一边。

总之,因为大家的时间都排得很满,所以一般很少有人不守时,以免打乱计划。术师能够暂有余闲提前等待,只是因为他如今在这里,差不多只要做两件事——开会,上课。有时这两件事会混在一起。

向术师和明月校长问好之后,老师们纷纷落座。

会议马上在一个精确的时间开始了,明月首先站起来,念了一份学期总结报告,这份报告的草案在之前已经在在座之中的部分人中转过几手,对报告中的数据和结论没有什么人表示反对。

“感谢诸位老师的努力,上个学期的教学目标给大家造成了一定的压力,但大家不仅完成了这些目标,还在一些指标上超出。我真诚地为你们这些同事感到骄傲。”明月念完了结语,然后放下报告,转向云深,“同时,我知道大家一直有些问题想知道答案。”

会议通知下达,得知术师要来主持他们这个学期的总结会议的时候,大家都是有点激动的,这种激动不仅有对术师的感情本身,也有他们自己的困扰想要弄清楚的原因。

在目光的焦点中,云深对大家微笑了一下,“大家上学期的成果很出色。同时,我也知道大家的一些困惑,在会议的下一个议程开始之前,我回答几个学期中送来办公室的意见书上的问题。因为某些原因,很抱歉让大家等到今天,先从免费教育部落学生的真正目的开始吧。”

从他说话开始,老师们迅速做着一样的动作——笔记本摊开在面前,笔在指间,笔尖落在第一行空白横线的上头,有些人认真地看着术师,有些人专注地盯着纸面,只是竖着耳朵。

“不过论述这个问题之前,请大家忍耐我习惯性的跑题,先谈一个公共概念。”云深说,“关于我们目前这个小社会的生存和发展,大家差不多已经被我灌输了这样的观念——我们目前的生活能够满足内部大多数人对安全和温饱的需求,不过,这个体系的生存和发展都需要工业强有力的维持,以煤和铁的联合工业为代表;工业本身的生存和发展需要消耗资源,而所有的工业资源都要经过人力的开发、拣选和提炼;工业的规模在形成一个能够自我循环,自我升级的完整体系之前,只能扩大,不能萎缩,同样要求有足够的工业人口推动和完成这个过程。”

在沙沙的写字声中,云深的声音清晰而稳定,“这将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口的缺口将大到远远超过一个国家能够提供的所有数量。”

有人暂停了一下,对云深“习惯性的跑题”,没有人有意见,随着聚居地内外的建设渐渐连成一个整体,人口经过多次输入增长也已经达到一定规模,许多复杂情况已经超出了他们习惯的某些套路模式,在生产上下游协调和族群融合方面出现的问题最多,包括学校在内,人们需要新的词语和新的概念来定义这些问题,把它们重新归于理性的行列。术师的知识量和思考方式和他们极大的不同,那些冗长的对高层面常识的解说正是他们需要的。

云深平静地继续,“凭借生育来扩大人口数量不现实,盲目吸收人口也会超出我们的改造能力。工业人口的培养需要大量的教育投入,需要一定条件的环境基础,但如在过去,在我们对自身进行的种种尝试得出的经验表明,人的观念不是泥土这样容易变形的材质,即使想法单纯,只要已经有了习惯的生存方式,转变到另一种生存方式的过程中,一段改造和适应时间是不可避免的。手段激烈未必能加快转变的速度,何况我们要面对的是分散在不同地域,有不同需求,而且相对封闭的群体。所以,向其他部落传播知识的行为并不是施舍。”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会议室里除了笔触声,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了,“学习的直接目的是应用,是通过了解事物的性质,掌握规律的变化来改变现实。事物和规律是客观存在的,但应用它们改造现实却是一个连续的,系统的过程,要求人和人之间通过分工合作达到目的,这是社会结构形成的根本原因。这个框架随着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的改变而发展,扩大的同时变得复杂。对于以狩猎和采集为主,加上部分畜牧的生产方式,部落这样松散的结构是适应的,但在工业社会的工业化生产方式面前,这种脆弱的组织很难正常生存下去。而淘汰落后事物最彻底的方法,是用更有生命力的事物替代它,那么,在这里接受了另一种社会分工方式的教育,并且尝试用这个体系内的知识改变生活的孩子们,是瓦解部落社会的切入点之一。”

有人在轻轻吸气。

“根本上,部落的存在与我们的目标是冲突的。不过,改变的力量只有来自内部才能彻底,要实现我们的目的,让这个过程变得易于接受,后续的不良影响降低,在转变的初期,不能由我们来主动推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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