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斯对白鸟说:“坎拉尔不同。”

“有什么不同?”白鸟问。

“这里没有平等。”伯斯说。

“……”白鸟说, “平等是不存在的。”

“但在术师面前, 我们大致是平等的。”伯斯说,“在过去,无论年景是好是坏, 人都首先选择去压榨弱者,以获得更好的生活, 人一旦习惯以这种方式生存,就不会轻易改变念头, 比如说认为劳动是一件低贱的事, 能够奴役他人才是身份的证明,无论在人类还是在兽人的地界上,生活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但如今的我们需要人口, 需要的并不是奴隶, 而是像你我一般的人所创造的价值,为了将人的价值最多地提取出来, 我们必然要摧毁部落旧有的结构, 用更有效率的方式统治他们。”

提拉说:“就像在撒谢尔和赫克尔部落发生的事。”

伯斯在座位上看了他一眼。

如果是三年前的他,会说“撒谢尔和赫克尔不同”,现在的他却已经明白,在术师存在的时候,不仅撒谢尔和赫克尔, 在他们能够触及范围内的所有部落,都是必须“消失”的。无论部落是以何种形式消失,部落成员最终的结果都是加入术师和他的拥护者建设起来的社会机器之中, 成为庞大生产过程的一个部分。

这不是一件坏事,认为这是坏事的,只有那些还留恋着不劳而获的过去,或者只是因为目光短浅而畏惧改变的懦夫,如他见过的那些主动脱离后又哭着恳求再次上车的蠢货。只有野兽才喜欢离群索居,人只要生存,就几乎不可能离开人的群体,在生产力低下的时候,个体从群体得益不多,群体对个人的约束也算得上薄弱,在更强大和更有生命力的组织出现之后,部落这种团体形式就注定要被替换。

这是必然发生的过程,无论快慢。

在半年前伯斯拿到的证件上,“撒谢尔”这个名字已经不在正式户籍上,河岸那座迅速建设起来的城市被官方命名为“第二工业城”,在否决了“狼城”这个呼声极高的名字之后,工业城向外公布了他们的入籍标准,阿奎那族长在标准生效前,在《周报》上宣布将部落全员归入工业联合政府旗下,赫克尔目前和历史上所有土地的一切权利同时上交。这种操作在其后引起了一些争议,经过多次讨论,联合政府接受了赫克尔部落,除了信用清零——赫克尔曾经通过交易和工作从工业城获得的钢币全数回收,代以两处工业基地使用的信用货币外,这些目睹和部分参与了这片土地转化转化的狐族,也终于得以享有和撒谢尔狼人同样的教育、医疗、交通和住房福利。

有些狐族显然在这其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同样是曾经的观望者,撒希尔部落选择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为了修建从撒希尔通到铜山码头的硬化道路,布拉兰以部落名义向术师借贷,后来又追加铜矿作为交换,获得了工业城对撒希尔进行全方位建设的投入,在确定部落的发展方向后,拥护布拉兰的大部分族人都加入了海岸盐船公社,另一部分加入森林公社,和援建者将附近的兽人部落聚集起来,一同建设山区农场。在这个过程中,他也遇到了一些障碍,由于协商未果,他们用传统方式解决了内部矛盾,扫除了大部分反对的声音。

三个月前,第一艘远航船在海岸码头组装成功,有惊无险地完成了首航,第二次出航时他们将航程延长了两倍,船只沿岸行经三个海滨国家,并与其中一个进行了贸易,建立了比较良好的关系。

相比之下,坎拉尔新城的建设成就似乎并不出众,因为最近发生的事,他们的考评成绩可能还会下一个台阶。但伯斯并不太在乎。

“术师的道路不可复制,我们在坎拉尔面对的状况也不一样。”伯斯说,“慕撒大会上的盟约对我们来说是一种约束,我们不得不用更曲折的方式达成目的。经过调查,我们注意到了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

调查最初只是一个被安排下来的任务,伯斯并不特别重视,直到他和他的同伴决定以自下而上的方式拆解部落。他们在此之前的工作已经打下了良好的基础,第二批新式住宅于冬日完工后,次年组成队伍前往新工业城务工的兽人数量占了坎拉尔男性的三分之一,虽然其他部落也有不同比例的成员加入了他们,但坎拉尔仍然有极强的危机感,在这个时候,伯斯向坎拉尔的族长提议,组织妇女进行军事训练,安排场所将婴幼儿和老弱病残群体集中起来照顾,开办集体食堂,将女人这个至少占了人口五分之二的群体从家务事中解脱出来,投入到城市建设和农业开发中去。

纳纹族长和他的族人不完全地接受了这些建议——他们不同意让女性进行军事训练,不过经过短时间的不适应,他们很快发现了其余做法的好处,在伯斯承诺承担起坎拉尔部落的部分安全职责后,再下一年,外出务工的兽人再次大幅度增长,占部落总人数近一半的数量,与此同时,坎拉尔新城开始有其他参与了建设的部落人口大量定居。

坎拉尔的人口组成因此变得复杂,许多新的矛盾出现,各部落族长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在争论协商,另一部分放在了正在建立的那座反人类要塞上,伯斯的女民兵训练终于得以自暗转明,获得了一定的成果。这些成果并未得到那些族长们的重视,虽然伯斯不太明白他们怎么还在坚持一些“传统”观念,不过他其实同样地希望这些人能继续执迷不悟——他们犯的错误越多,他的目标越容易实现。

“我们挑选出渴望改变的人,无论他们是男是女。不过在传统关系中,女人能够获得的属于她们的东西极少,她们是财富的形式之一,生来就担负着要为男人和家庭奉献使命,不能加入狩猎和掠夺的活动,有一些年纪较大的女性在家庭中有一些分配的权力,但那些权力并非来自她们自己,而是由她们的父亲、丈夫、兄弟或者儿子赐予,用以隐蔽地剥削其他家庭成员的工具。”伯斯说,“我们的希望在那些更年轻的和更愿意接受新事物的人身上。因为她们几乎都是贫穷的,在我们将她们组织起来,解除家庭责任,给予她们支配劳动产品的权力后,她们的反响非常好,而我们确保她们相信,只有依靠我们,支持我们,她们的利益才能得到真正的和长久的保证。”

“一无所有的人最容易被改变。”他说。

因为对妇女工作的投入,伯斯前期营造起来的权威形象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不过部落首领们只是以为他远离家园,又没有不通人情的长辈的束缚(指的当然是恶名昭彰的斯卡·梦魇),所以想要从柔软的女人身上寻找慰藉,然后他们很热情地将能够找到的年轻女人一一送到他面前,其中最特殊的一个,就是与他同属于白子的豹族少女。

伯斯选择将她带在身边,不到两个月,他就“抛弃”了她。大受打击的豹族少女不顾他人警告奔向荒野,被不怀好意者尾随,发生了一些惨事后,来自对面要塞的狐族救了她,把她带了回去。

伯斯写了一封信托人送给她,但她拒绝回来。伯斯再次尝试挽回自己曾经的第一名学生,结果仍是失败,他没有尝试第三次,这名曾被他寄予期望的学生让他失望,随后与实情不符的故事广为传播,虽未真正影响他的工作,但连他以令人送信,并且十分顺利地送达来意图警告的某些部落首领也对此事一笑而过,伯斯后来才明白,他们确实一点也没联想到,他们和援建队伍的敌人们私下交流的渠道已经被人发现了。

完全不在预想内的发展让伯斯感到难得的挫败,连他写的报告也泄露了部分情绪,不过除了术师,在那些时候还有维尔丝这样的伙伴真正地理解了他,给了他很大的安慰……当然这种事情完全没必要告诉其他人,尤其这里还有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狐族在。

伯斯略过了这部分,简短地说:“在那之后,我们反省错误,选择了其他方式。”

在那件事之前,伯斯他们仍然想要模仿术师的方法,选择人群中的代表人物,就像打造模具一样,把他们的范式一个接一个地传递下去,但事实证明这完全不适合他们。这个时候,大部分伤情都已痊愈的拉比大娘来找到了他们,“我除了这具无用身躯,再没有别的东西了,有什么是我能回报你们的?”

“告诉我,在这里生活的女人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们要给出什么,她们才愿意相信我们?”

“每个人想的东西都不一样。”拉比大娘说,“可我知道你们想要的肯定不是嘴上的东西,而是别人心里的东西,你们等等我。”

伯斯他们并未对这个生活悲惨的女人报太大期望,可他们获得的回报出乎意料。

“可以将她们从沉重的家庭环境中解脱出来,但不要把她们跟母亲、妻子和女儿的身份剥开。”伯斯说,“这些身份束缚了她们,就像保卫和战斗的职责同样束缚着男人们,人一生下来就有家人,就有人无法逃避的责任。不过,性别天生注定,命运却并非天生注定,力量决定一切是过去的规则,现在我们可以用头脑生存胜过用肌肉。如今的她们要改变在不平等的家庭关系中的地位,除了建立自己的信念,拥有自己的力量,最重要的是,维持自己的组织。在组织建设上,坎拉尔地区的女人比男人更有优势。”

在伯斯看来,很多地方的女人都比男人更懂得忍耐,服从,也更擅长规律性的劳作,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比男人有韧性,也许是因为天生就要面对生育这个难以逃避的生死关卡?她们有一些很特殊的智慧,伯斯很难加入到她们中去(他其实也不太想加入),年轻人经过学习和训练,可以把很多工作做得很好,但面对有些状况的时候,他们显得缺乏耐心和同情心(伯斯自己就是这样)。

因此拉比大娘显得尤为特殊。她经历过许多包括死亡在内的许多痛苦,却并未因此麻木,同时她强壮有力(经过药物的调养和大量食物的滋养后),稳重可靠,体贴他人并且擅长言谈,她用出色的劳动为表率,很快就让一群妇女聚集到她身边。伯斯定期和她交流,将一部分工作通过她分配到她们手上,通过拉比大娘的引导,这些人先是自主成立工作组,通过接受一些琐碎工作得到了伯斯等人的有力支援,然后她们以这种形式尝试更多的工作,在援建队伍的鼓励下,她们甚至大着胆子主动去承包土地,虽然至今只有两年的产出,但她们的劳动成果显然不比同时期的任何团体差。

实际上,她们的变化比伯斯想象的更快,也更激烈,在他听说她们已经组织起了自己的纠察队,准备来向他申请在新城内巡逻的时候,吃惊的伯斯问拉比大娘:“这是你们真正的想法?”

“有些人真是太过分啦。”拉比大娘说,“他们看不起女人,就故意在我们面前糟蹋食物,侮辱女人,或者做一些不要脸的事,比如说在我们刚刚打扫过的晒场上拉屎,谁能忍受这种事呢?”

“谁干的?”伯斯问。

“我已经教训过那个混账了。不过,要是不让他们知道我们也能把他们打得很痛,”拉比大娘说,“还会有其他人干出这样的事。”

伯斯认同了这种说法。经过援建队伍的内部讨论,伯斯向纳纹族长为首的各部落头领传达了需要有人维持生产场所秩序的要求,虽然部落首领们对援建队伍决定的人选居然是女人感到十分奇怪,不过这并不是城防守卫这样重要的职责,他们还是被说服了。

所以在援建队伍撤离前,坎拉尔城的内部警卫其实是由女人们负责的。在一些人看来她们并没有做什么特殊的事情,只是让城内的环境更清洁(至少随地大小便的人少了),部落与部落成员间的争斗也不大打得起来(男人可以对自己的女人动手,别人的就不像样子),遇到了问题解决得更快(她们可以不通过任何部落首领,直接与援建队伍打交道),不过,当女民兵们穿着统一的制服和靴子行走在道路上,大声呵斥,制止那些她们觉得不对的人和事时,旁观的人在惊奇和嘲笑之余,多了更多羡慕的眼光。

当纳纹族长从和其他首领的明争暗斗中回神时,才发现自己的部落已经像案板上的肉被分成一块块:未成年的孩子们大部分去了遥远的学校;成年的男人们在工地上像军队一样被训练着,每日艰苦劳作,两个月才能短暂地回一次部落;五岁以下的孩子被圈在人类他们建造的场所中,天黑才被领回家;老人们被分在另一边,被编绳子,剥树皮之类的事情淹没;但没有什么比女人们的变化更大。她们不再留在帐篷和家里,而是拿起了铲子,锄头,镰刀和铁锤,在田间和工坊中像男人一样地干活,也像男人一样地从人类手中取得报酬,她们巡逻,上夜班,传看课本,针对任何敢对她们用双手养活自己不满的人。

纳纹族长曾经自豪于女儿的聪明能干,虽然她和另一个儿子之间的不合总让他烦恼,不过这个问题已经因为儿子成为务工队伍的首领之一得到了缓解,他不是不知道伯斯他们正在训练女人们,但他的女儿也受到了他们的重视,她向他表示过对权力的渴望,他也认为她完全能够成为她们的首领。他是这样地相信她,他的期望也不能说是没有实现,但结果和他想的并不一样。

她竟然不再完全站在他这一边了。

“因为对分配方式的不满,她们强烈地希望有更多的发言的权利。”伯斯说,“她们已经成为不可忽视的力量,她们自己也认识到了这一点。”

仅仅经过一年半的发展,在坎拉尔地区,完全由女性组成的生产队就超过五十支,生产队内外加入集体劳动的总人数超过三千人,人员身份跨越十数个部落,这是一个完全不应该被无视的数字。她们发展的方式与其他部落成员不同,不是由部落首领在上指定而成立的,如果说那种自上而下的命令像是搭模型,第一批女性生产队获得回报后,那些成员就像染色一样,当她们在姐妹式的互助合作,合理的劳动强度和充足的食物供应中获得与家庭劳动不同的满足感时,她们有一种自发自愿的朴素感情,希望将获得更好生活的技巧传递到更多人手中——因为援建队伍对劳动力的需求是如此之大,他们背后的那位“术师”又确实是那般地强大。每个擅长生存的女人心中都有一张蜘蛛网,她们知道的所有人都在这张网上,她们闭口不言时,它无人知晓,当她们发出声音,并且开始团结起来行动时,这张网就变作漩涡,将她们的亲属、邻居和朋友一个又一个地卷进来。

在几乎没有一个部落首领知道的时候,一个妇女联合会成立了,虽然它才成立不久,援建队伍和部落首领们的矛盾就被翻上了台面,不过它已经开始履行自己的部分职责。撤离前的秋收环节,援建队伍负责的生产队和妇女们一起完成了百分之九十的收获,此后坎拉尔城受到的袭击中,妇女们也占据了保卫和反击的主力——对此,各个部落都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白鸟埋头刷刷刷奋笔写着记录,提拉问伯斯:“如今首领们还认为自己有决定部落大事的权力?”

“那是当然。”伯斯说。

白鸟抬了一下头,提拉也笑了。

“那只是他们自己认为。”提拉说,“阿兹城的贵族们都跑了,坎拉尔需要恢复,术师还没有真正接受他们的投诚,你要在这个时候离开?”

“当然。”伯斯说,“虽然不完美,但我确实完成了任务,也没有收到新的任命。”

“我想你回去以后可能要写很多的检讨。”提拉笑着说。

白鸟看了他一眼。

伯斯也冷笑了一下,“所以,我们是不太可能当同事了。”

白鸟说:“这是什么意思?”

伯斯从座位上站起来,“你可以问问他。”

他走出行军帐篷,白鸟看着提拉,后者对他露出一个简直能称为无耻的笑容,“真是不好意思……我一直都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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