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匹白马拖着一驾马车,呼隆隆奔驰百余里,到了罗浮山前。伍子胥前来寻访孙武。

这时的伍子胥,已是掌管吴国朝觐聘问和内政外交的行人。一听人说罗浮山的茫茫烟云中隐居着齐国的名门后裔孙武,便差人前往打探。得知这孙武是齐国司马禳苴之侄,远来吴国,隐居罗浮,结识交游都是奇人名士,既不自荐于君王,也不张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伍子胥深知千军易得,将相难求,而出将入相之才是怠慢不得的,便换了布衣,远出姑苏城,越过吴兴郡,前往拜会。他要为吴国兴邦网罗能人,大有将天下贤士一网打尽的意思。车上还有一人,是大夫伯嚭嚭。他刚从楚国逃亡到吴国不久,也是经伍子胥的举荐才获得荣耀的。这伯嚭嚭,祖父伯嚭州犁,因为直言敢谏丢了脑袋,比起祖父,伯嚭嚭就显得机灵和悦,善于审度时势,保护自己了。他略比伍子胥年长,三十岁出头,眉目清秀,脸白嫩,如敷粉。他的文雅俊秀与白发赤面的伍子胥的刚烈,恰好互为映衬。出了姑苏城没多久,伯嚭嚭就在滚滚尘灰中打起了瞌睡。

车到罗浮山前,就进不去了。

伍子胥唤醒伯嚭嚭,带一随从,三人徒步踏进罗浮山的霭霭烟云之中,在羊肠山路盘桓良久,又穿过了一片竹林,眼前忽地豁然洞开:田川阡陌,一片平畴。水田漠漠,白鹭低飞。田埂上有鹅群款步,柳荫下有水牛乘凉,人家举着悠然的炊烟,更添些田园的恬静。

伯嚭嚭叹曰:“真是神仙居住的去处呵,到这儿就心平气和。伯嚭嚭也想在此结庐了。”

伍子胥说:“未见孙武,又失一伯嚭嚭,那怎么行?再说你伯嚭嚭大夫会甘于寂寞?我不信。”说着拉了伯嚭嚭的手急行于阡陌之上。

伯嚭:“看来这孙武是世外之人。你硬要将人家拉入红尘,恐怕是勉为其难。”

伍子胥不语,忙赶上前面放鹅的小童,问孙武先生住处。小童用长长的竹竿一指:

一片栀子林,一片栀子花!

栀子林后面,依着罗浮山东麓,才是孙武馆舍。

行在林中,伍子胥道:“伯嚭大夫,请问你,你看这栀子,栀子,是不是有什么意思呢?”

“‘知子’者,莫若伍子胥!”

“要真是这样说,你我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栀子林后面的孙武馆舍,却令三人大失所望,实在没什么奇处,不过泥墙草顶,竹篱柴门,一只黑犬在门边睡觉,来了人,只睁眼瞧瞧,既不作声,也不动作。竹篱前面是很大一片菜园,种些青菜莴苣茄子豆角之类。园中一人正在浇水灌园,那人四十左右年纪,神情平顺不俗,慢吞吞以绳子系着小木桶,一桶一桶从井里提出水来,再浇菜。

伍子胥忙上前做一长揖:“伍子胥来拜会长卿先生。”

那人一笑:“不敢不敢,你认错人了,我不过是长卿先生家仆,田狄。今儿三位来得不巧,先生不在。诸位想吃什么菜,想要多少菜,就请自便。不必麻烦先生的。”

伍子胥:“怎么?这菜可以随便拿的?”

“先生权当看个秀色。”

伍子胥:“噢,很有意思。田狄,我还有一事不明,你家先生不知道‘斧柯而樵,桔槔而汲’的道理吗?怎么还用水桶一桶一桶地提水,又耗费力气又耗费时间,这又是为何?”

田狄笑说:“别说孙先生,就是我这粗俗的人,也知道‘斧柯而樵,桔槔而汲’,砍柴要用斧子,打水要用桔槔。那桔槔不就是竖一个木桩,上面横一个长长的木杆儿,安个轴,后边一松手,桶就到井里去了,后边这么轻轻一压,木杆一翘,水桶就提上来了,是不是?我家先生说,如果用了桔槔,省了时间,可省下的时间干什么呢?省了力气,可省下的力气派什么用场呢?先生自己也是常常很有兴致地一桶一桶提水灌园的。”

伍子胥琢磨着其中的意味,觉着蹊跷。

伯嚭却哈哈笑起来,拉着伍子胥的袖子,说:“伍大夫,走吧走吧。”边走边附耳对伍子胥道:“我看咱们还是回去吧。孙先生不见也罢。这人有省事省时的家伙不用,不是迂腐到了极至吗?”

那随从也附和道:“小人斗胆说一句,我看这位先生是没事儿找事儿,磨磨唧唧混日子的。”

伍子胥虎眼看了看随从,随从吓得忙退后。子胥说,“伯嚭大夫,越是这样子,我越是想见见这位奇人了。伯嚭大夫该不会不知道当年白发老翁吕尚在渭水之上直钩钓鱼的事吧?吕尚钓鱼其意不在鱼,这位先生种菜也不在菜,恐怕是有所等待也。”

“伍大人,你是有枣没枣三竿子。”

伍子胥回身又去问田狄:“请问你家先生所去哪里?”

田狄说:“先生平日行踪没准儿。不过,今儿早起,先生说沽了酒就回来,下午有雷阵雨。”

天上,果然是云在奔走聚散,天色忽明忽暗,有风拂过,带着凉意。

田狄又说:“看得出你们不是平常的人,如若实在想拜会我家先生,可到莲塘那里去问。”

莲塘?莲塘在孙武馆舍左侧,方圆一二里的样子,碧叶粉莲,在风里翻飞俯仰,飒飒有声。远远地见到一采莲女子划着一个木盆在塘中来去,忽隐忽现,明眸在塘里流溢。

伯嚭忽然有了精神。

伍子胥望着伯嚭笑笑。

伯嚭说:“不劳伍大人了,伯嚭前去问一问便是。”

这位伯嚭,本是大家子弟。文可滔滔论辩,武也骁勇敢战,虽称不得上上之才,却因为为人处事机敏善变,很讨吴王阖闾喜欢。他面目生得白净,心也风流不羁,常干些斗鸡走马,沾花惹草的事。今日,百余里乘车颠簸,半日山路田埂行走,心里早已不耐其烦。怎奈伍子胥不到黄河不死心,他也不好得罪,也不肯落下个忌贤妒能的埋怨,便硬着头皮舍命陪君子,表现得十分随和,暗里却咒骂子胥多事。忽然见到这世外田园,风荷举处,有一女子明眸闪熠,便觉着怦然心动。如荒山僻野忽见一枝茉莉,他眼睛一亮,半日烦闷全都烟消云散了。急匆匆到了莲塘旁边,想去调笑调笑解闷儿,一时又看不见了那采莲女子,只见圆荷翻卷,未免怅然若失,在塘边兀立。终于,莲叶一动,采莲女又出现了,伯嚭赶紧笑脸相迎。

采莲的正是孙武夫人帛女。

帛女生得端庄,气质高雅,但实在说不上有多么美丽。她属于那种性格内向、不苟言笑的女子,穿一粗布罗裙,坐在红的木盆里划水,怕湿了衣袖,高高地挽起,露着一半儿白嫩的臂弯儿。

伯嚭拱了拱手,道:“这位女子,可否近些答话?”

帛女却停止了划水:“不是听得见么?”

“我是大夫伯嚭。”

“我没有问你呀。”

“请问你的芳名?”

“这和你要问的话又有什么关系?”

伯嚭呆呆地看了看帛女白皙的臂,估摸着帛女的年龄也就在十七十八,恐怕已经是为人之妇了,可是冷冷的装些什么端庄?便又问道:“想必——这塘中的藕,定然是白嫩可口吧?”

帛女聪明得很,立即答话说:“藕是有主儿的,而且,藕泥封着藕节呢,不可贸然采藕的。”

伯嚭:“你不是已经下了水吗?”

“请问这位大夫到底所问何事?”

“啊,我问你——这天阴要下雨,未知有晴无晴?”

帛女正色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看你像个正人君子,又说是官拜大夫之职,你不在庙堂之上侍奉君王,却到这山野荒郊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不懂一点儿礼节,实在可气。你应该看得见,这荷叶上的水珠是聚散不成圆的,赶紧行你的路去吧。”

说着,帛女把一段莲的茎扔到了伯嚭脚前。

伯嚭张口结舌。

本来也只想解解郁闷的,不料这山野村妇如此厉害。

伍子胥赶来了,拾起莲茎:“噢,这莲茎是有刺的,伯嚭大夫,快些向人家道个歉吧。”

随从偷偷地笑。

帛女已经上了岸,拎着盛莲蓬的竹篮,向家里走去。那篱笆前卧着的黑狗立即跑过来,亲昵地蹭着帛女的罗裙,摇着尾巴,跟在后面。

伍子胥面有愠色,望了望伯嚭:“恐怕这位就是孙武的夫人了!你轻薄坏了大事!”

说着,伍子胥疾步上前,拦住帛女,深深地作了个揖道:“请原谅刚才伯嚭大夫的冒犯,我等是来拜会孙武先生的,可否告诉我们孙先生现在何处?何时回来?”

帛女理也不理,推开柴门,进了院子。

那只黑犬忽然吠叫起来,挡住了伍子胥的去路。

随从在一旁叫道:“那女子听了,休要怠慢,这位是天下闻名的伍子胥伍大人!”

从后面看去,帛女似乎淡淡一笑,随手将一莲蓬丢下。

帛女进了房门。

伍子胥拾了莲蓬,在手中拈动。

“这又有意思了。”

伯嚭:“好了好了,要下雨了,走吧走吧。”

伍子胥冷冷地说:“请伯嚭大夫先回吧。”

看样子,伍子胥已经对伯嚭发怒了。伯嚭只好忍着。

伍子胥思忖着,又拈转莲蓬:“莲蓬,莲子!莲子——子在里面,就是说,孙先生没有远游。”

伯嚭说:“恐怕莲子还是青的,时机不到,恐怕莲子芯儿也是苦的……”

“苦可以清心泻火!”

伍子胥立即想去推柴门。

不料那只黑犬忽然两眼如电,立起前爪,狂叫起来。

随从摩拳擦掌说:“待我把这只狗收拾了,正好回去煮一鼎锅狗肉。”

“放肆!”伍子胥大吼。

随从喏喏,低了头不敢抬起来。

伍子胥坐在了地上。伯嚭也只好席地而坐,毫无办法。

一阵卷地风来,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天边有闷雷在滚动,有电闪在疾走。雨来得很猛,雨打荷塘铮铮如金石之声。密雨斜侵篱笆墙,横扫田畴,田里冒着白烟。才只一会儿,伍子胥三人无遮无挡,全被浇得透湿,雨水顺着头流入脖子里,衣裳贴在身上,很不好受。伍子胥向菜田望去,灌园的仆人早已回到房里去避雨了,回头看看,帛女正在窗子前边观雨,忽地关了窗子,声音弄得很响。

连那只黑犬也逃之夭夭了。

伯嚭咕哝了一句:“自做自受。”不知是责备自己呢,还是怨恨执拗的伍子胥。

伍子胥坐着纹丝不动。

好在是阵雨。雨飘到了罗浮山的西麓去了。

罗浮山在雨云之中,飘飘逸逸,若幻若真,若有若无。伍子胥三人经了一阵雨,肚子里已是肌肠辘辘。

斜阳如血。

阳光从云缝中挥动着剑,这才是东边斜阳西边落雨,说是无晴却又有晴呢。

田狄从房中出来了:

“实在怠慢了你们三位,我们夫人说了,先生在长兴镇上沽酒,想是与要离谈得融洽,一个时辰回不来,请你们三位到镇上打听到要离,即可见到先生。噢对了,先生还留下话说,如若伍子胥伍大人来访,请伍大人瞧瞧我家房门,把门打开一条缝儿,先生想和伍大人说的话,就是这个,伍大人一看便知的。”

门缝儿?伍子胥和伯嚭这回可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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