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六日,圣诞节的喧嚣已然散去,一九九〇年只剩下一个星期了。世上一派繁忙景象,大人们匆忙奔波,不得安逸。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学校里一片寂静。学生们都放寒假了,教室里空空荡荡的。

然而,城东第三中学却是个例外。打破该校平静冬眠的,是名叫柏木卓也的二年级学生的死亡。

从今晨起,学校对所有二年级学生的家庭开放了紧急联络。当晚七点,将在校内体育馆召开二年级学生的家长会。

“也不是非去不可。妈妈,别去了吧。”

中午刚过,藤野凉子来到母亲的事务所。她坐上会客用的沙发,将双脚从有点紧的靴筒中解放出来,肆意地伸展在地毯上。

“那可不行。”藤野邦子用疲惫的声音答道。她右耳上夹着一支红色圆珠笔,站在厨房的煮咖啡机旁。

“爸爸他……”

“不行,不行。”

“好吧……”

两人的说话声回荡在白色的屋顶上。

出家门,坐地铁五站路,来到坐落于日本桥蛎壳町一角的一幢破旧却雅致的公寓。三楼这件朝东的办公室面积八十二平方米,凉子曾问过母亲房租多少钱,母亲却说不用瞎操心,没有告诉她。其实,凉子并不是“瞎操心”,而是想打听这一带的行情。这个街区感觉不错,她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一个人在这里独立生活。

百叶窗打开了一半。圣诞夜那场大雪早已停息,昨天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可惜今日却阴沉起来。

邦子端着红白两只马克杯走出厨房,口中念叨“烫着呢”,将红色的那只递给了凉子。

这是一杯加了很多牛奶的卡布奇诺。在家也喝同样的东西,可凉子觉得,在这儿接受母亲的款待,味道要好得多。

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邦子仔细地打量起女儿的脸。而这位令她骄傲的女儿也在打量着自己的母亲。凉子建议母亲年前去美容院重新染发。她注意到妈妈的发际线处新生了几丝闪着银光的白发。

“这么重要的家长会,怎么能只有妈妈一个人缺席呢?”邦子反问道。

“有什么不可以的。老师也说了,不一定要去。”

“问题不在这里。”邦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说,你没事吧?”

她的口气过于严肃,把凉子吓了一跳。“什么没事?什么呀?”

“是说你的心情啊。受到刺激了,不是吗?”

藤野邦子身材修长,头发浓密,端庄秀丽的脸上皱纹并不显著,依然是以为魅力无穷的女性。凉子觉得,作为三个女儿的母亲,妈妈扔保持着那份高雅。半年前妈妈去外地出差时,在机场的候机大厅里有人主动向她搭讪,想来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然而无论外表多么年轻美丽,母亲依旧是母亲呢,定会有一份为女儿担心的天性。

“我可没受什么刺激。”

“真的吗?”邦子探出半个身子,“不要光是嘴硬,勉强克制感情。死去的毕竟是你的同班同学。”

这次凉子已经不是吃惊,而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妈妈,你想得太多啦。”

真奇怪。我一直以为自己跟妈妈心意相通,怎么这次会有这么大的出入呢?我只觉得对柏木卓也的死,自己的反应相当冷淡,显得太过冷酷。妈妈却认为我在故作姿态,担心我内心受伤。

“我并没有那么要强。要是真受了刺激,我会直说的。”

邦子缓缓点了点头:“我想你也会的……”

“家长会的内容,事后了解一下就行,还是工作优先吧。我知道,妈妈的工作越到年底会越忙。”凉子喝完卡布奇诺,端着杯子站了起来,“反正不用担心我,做你的事就行。学校通过紧急联络网发来通知,我想总不能瞒着妈妈,才来告诉你的。”

“这是自然。”邦子拿出了母亲的威严,可随即又陷入沉思,“要不我打个电话给仓田的妈妈,让她把家长会上听到的告诉我。”

“你说真理子的妈妈?她会不会去参加家长会都难说。”

“会去啊,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可凉子不这么认为。真理子的双亲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的人。说不定,此刻仓田家正进行着同样的母女对话:“对不起,真理子,爸爸妈妈都去不了家长会。”“没关系的,别放在心上。”

关于柏木卓也之死的严重性,妈妈似乎也抱有根本性的误解。凉子心想,不光是我,真理子恐怕也没有因这起事件受多大的刺激。

“死亡”确实会带来冲击,更何况是发生在身边、发生在校园中的事件。但是,这种冲击并非来自死者柏木卓也作为“同班同学”的身份。说到底,“同班同学”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不过是安排在同一个班级里而已,连朋友都称不上。

也许如此一本正经地思考此事的我,果然还是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起来了?

凉子一声不吭地站在水池边清洗马克杯。母亲问道:“柏木就是那个不来上学的孩子吗?”

“是的。从十一月起就不来上学了。”

“真是被人欺负了?”

“听谁说的?”

“嗯,听到一点。”邦子含糊其辞地答道,“你觉得他的死与遭受欺负有关吗?”

关掉水龙头,凉子将马克杯放到控水板上,抬头答道:“不知道。”

母亲默默凝视着梁子。

“我对柏木一点也不了解,所以不知该作何感想。”

“你对柏木不感兴趣,对吧?”

不感兴趣。没错,就是“不感兴趣”。这正是凉子想找而没找到的表达方式。

“我想是的。不管他上不上学,在不在教室,都跟我无关。”

邦子平静的语气中略带悲哀:“为什么对他不感兴趣呢?”

“这个……”凉子露出了少女脸上罕见的苦笑,往上捋了捋头发,说道,“这就更不知道了。估计是因为我和他不是朋友。”

要挨骂了——这个念头掠过凉子的心头。怎么能说出这么冷酷无情的话呢?

可邦子并没有发火。她依然坐着,喝了口马克杯中的卡布奇诺,又说:“这就好。知道你没事,妈妈就放心了,不会再问这问那了。”

母亲的口气十分吻合。可凉子却觉得自己比挨了骂还要难堪。一时间,她的目光竟无法从母亲的脸上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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