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样,那么……”仓田真理子看了看聚集一堂的三张脸,吐了吐舌头,“该怎么办呢,小凉?”

第一学期的结业式已经结束,同学们早已纷纷离去,只有他们几个人留在了三年级一班空荡荡的教室里。

明天就要放暑假了。外头晴空万里,分散在校园各处的运动社团的成员个个都晒得黝黑。

强烈的阳光照射在排列整齐的课桌上。背靠窗户坐着的野田健一完全成了一幅剪影,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没关系,反正大家的表情都差不多:羞涩、尴尬、不安。

凉子、真理子、向坂行夫和健一。应凉子的呼吁前来的同学只有三个,加上凉子也只有四个。

在二十日商量毕业创作主题的会场里,凉子表现得既勇猛又激昂。直到那天晚上她才回归现实,开始冷静地开列人员清单。指望得上的朋友和伙伴,还有可能参与其中的同学,凉子——写下了他们的名字。

首先是古野章子和井上康夫。章子是她的好友,井上康夫是去年二年级一班的副班长,而且自己和高木老师发生冲突时,他也表现得非常可靠。从当时的言行来看,他自然是站在凉子一边的。

然后就是别的班级的班长和副班长、学生会会长和副会长。剑道社的伙伴,也有一些非常关注柏木卓也事件的人,招呼一声也许会欣然参加吧。

因此,在取得各班班主任的同意后,凉子贴出了呼吁大家参加这次调查活动的手写广告,还做起了一对一的游说工作。

然而,列在清单上的同学,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得起劲。

最让凉子深受打击的,便是章子的断然拒绝。

“小凉,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觉得学校的做法不可原谅。”章子的语气十分强硬,凉子没有一点插话的余地,“可是我觉得,仅凭我们的力量去调查这样的事件,是不现实的,绝不可能圆满地达成目的。”

“尽力而为罢了。”凉子诉说道。

但章子还是摇了摇头:“什么程度才算是‘尽力’了呢?我不知道,小凉你知道吗?”

凉子也只能摸索,不可能有清楚的认知。但她觉得摸索本身也相当有意义。

“这很危险。我可不想跟这种事情沾边。老实说,我也没有这个时间。我想做的事情很多,都是为了准备中考而忍着不做呢。”

是写剧本之类的吧。

“小凉,我劝你别干了。作为好朋友我求你了。怎么,不行吗?现在已经撤不出来了吗?”

“不是这么回事。”凉子说。章子露出了委屈的神情。

“对不起。”双方相互道歉道。

“对于柏木,我也觉得挺遗憾的,真的。我不会忘了他。”

对了,柏木评论过高年级学生胡改编的契科夫的话剧,还向深有同感的章子搭话……

“这是两回事。我还想什么时候把柏木写进剧本呢。”

让他成为话剧中的人物。

章子将一只手按在胸口:“我有志于剧本创作,觉得用这种方式排遣心中的郁闷才最合适。”

就是不想在现实中面对吧?凉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即使如此,我还是小凉的好朋友,这一点不会改变吧?”

不会改变吗?这种确认本身便意味着否定。聪明的章子自然知道这一点,她是想用这样的话来代替“再见”吧。再见,藤野凉子,我已经跟不上现在的你了。良友离去,意兴萧然。

第二个是井上康夫。他的回答倒直截了当:“没这种闲工夫,也没兴趣。”

“可上次你不是挺支持我的吗?”

面对不假思索就缠上来的凉子,他的银边眼镜寒光一闪:“我并不是帮你。只是因为高木老师失去了理智,我得出面阻止罢了。”

“可是……”

“藤野同学,你要申请推荐入学的吧?”他说起中考的话题,“我们对各自的成绩心知肚明,就不必谦虚了。你我都是能轻松达到推荐要求的人,但如果我们参加升学考试,应该能进入更好的高中,所以学校不太愿意给我们推荐名额。还是别太依赖推荐入学为好。”

“我也没说不复习啊。”

“可事实上,复习和调查难以两全。”

“调查只在暑假里进行,拖拖拉拉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所以我们会设定一个期限,最晚也不拖到暑假之后。”

“对考生而言,暑假可是十分宝贵的时间。”

“知道啊。”

“我不认为你们能够严守这个期限。”

“肯定会严格遵守,并在期限内取得成果。”

“藤野同学,”井上康夫郑重地喊了一声,摘下银边眼镜,这张不戴眼镜的脸看上去更加冷酷无情,“一意孤行可不像是你的风格。毕业创作的文集我会负责汇总,至于别的,那就恕难奉陪了。”

就这样,谈判破裂了。

其他人也都差不多,不是说没有时间,就是准备复习忙不过来,“藤野你别干了”“你以后会后悔的”,如此种种。

结果,第一次碰头会只来了最熟悉的几位朋友。

真理子、行夫和健一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都十分明白:凉子相当失望,靠他们三个是没什么用的。他们因此士气低落。

而事实上,凉子内心的沮丧远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深重得多。

他们并非毫无能力,可仍不具备能与凉子比肩的决断力。真理子是不论凉子说什么都会赞成,向坂行夫也差不多。野田健一也许是觉得在上次野田家发生——或者说差一点就要发生的事件上欠了凉子的人情,为了偿还这份人情才来参加的吧。所以这三个人无论如何都会紧随凉子,反而难以形成战斗力。

古野章子说得一点不错,这种尝试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一个人考虑计划时明明如此情绪高涨,将自己想象成正义的化身,可现在,凉子开始为这样的自己感到可悲了。

就是不想在现实中面对吧?曾经在心底如此蔑视章子的凉子,或许远没有章子成熟,根本不了解现实的严酷。

“打起精神来啊,小凉。”真理子使劲拍了拍凉子的后背,“我们都是你的死党,会跟你一起拼命的。”

凉子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就是开不了口。向坂行夫低着头,野田健一则依然维持着剪影的模样,一动不动。

“我说小凉……”就连真理子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弱了。

就在此时,随着“哗啦啦”的声响,教室的移门被拉开,随即又响起一个与此时的氛围极不相称的粗嗓门:“哦,这儿集合呐。”

来人是北尾老师。他是三年级四班的班主任,也是篮球社的顾问。他刚刚应该在指导学生练习,因此身穿运动套装,脚蹬运动鞋,脖子上还挂着个黄色的哨子。

“藤野,现在报名参加你的调查活动还来得及吗?”北尾老师朗声说着,晒得黝黑的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他朝边上移开一步,将原本藏在身后的学生拖了出来。“我给你带来了一名志愿者。”

“啊呀。”真理子傻傻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北尾老师一把推出来的是胜木惠子,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

这是个在凉子这届学生中出了名的不良少女。迟到、旷课数不胜数,经常因化妆、烫发受到批评,还曾在深夜徘徊于灯红酒绿的场所,并因此接受过警察的管教。有关她的传闻更是不计其数。

她下身穿着一条几乎拖地的长裙,上身是一件很短的衬衫,短到几乎露出肚脐,领口处解开两颗纽扣,可以看到里面佩戴的银项链。她两腿交叉,故意将脸扭向一边,一脸怄气的神情。

“喂,胜木,快过来。”

惠子不耐烦地甩开北尾老师的手,向前走了几步。裙子真的拖到了地板上。

“是胜木同学吗?”

北尾老师朝站起身来的凉子笑了笑:“是啊,她想参加。也许她只会添乱,不过还是希望能尊重她的心愿。”

“谁说我要参加了!”惠子扯开嗓门说道,似乎要立刻扑向北尾老师似的。北尾老师笑着躲闪了一下。

“别不好意思啊。你在我面前不是滔滔不绝了很久吗?那股劲儿跑哪儿去了?”受到惠子的影响,北尾老师的语调也变得随意起来。

“你看看他们的表情,分明是在讨厌我嘛。”

惠子不耐烦地朝凉子他们的方向挥了挥手臂。真理子往后缩了缩身子,好像真被她揍到了似的。野田和向坂这两位男生也像冻僵了似的呆立在原地。

“你是挺讨厌的。藤野,她这样加入你们会不会很麻烦啊?”

北尾老师真是豁达过头了。凉子根本无法回答。

“反正你也一直是添麻烦的主,而且是明知故犯,对吧?所以今天再给藤野添点麻烦,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被添麻烦的一方可不会这么想。

北尾老师勾住极不情愿的胜木惠子,将她拉向自己身边。

“藤野,这家伙是旧二年级四班的代表。”

“啊。”凉子想起来了,惠子确实是二年级四班的学生,而北尾老师在他们读二年级时,也正是四班的班主任。而大出俊次就是这个班级的。

“胜木和大出还好过一阵呢。”北尾老师用他的大嗓门继续说,“作为大出俊次的女朋友,这家伙很为他打抱不平。所以我臭骂了她一顿,叫她别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嘀咕了,正儿八经地把想法告诉藤野不就行了?是这样吧,胜木?”

北尾老师并没有嘲笑她,虽然语气略带调侃,但听得出,他的态度极其认真。

“怎么样?能够收下胜木吗?我也为她求个情。”

说着,北尾老师端正姿势,朝凉子鞠了一躬。凉子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脑子空转的声音。

“我说……只有胜木一个人?”向坂行夫用平稳的声音问道。他此刻还在课桌旁站着。

“嗯,是啊。”

“那么,胜木的同伙,不,她的朋友们没事吗?没事的意思是说,那个……”

“不会来瞎掺和的。”北尾老师故意用小混混惯用的卷舌音说道,“到了三年级,胜木已经被以前混在一起的同伙甩掉了。”

“胡说!”惠子高声抗议,“谁给甩了啊!”

北尾老师笑了:“哦,是吗?那对不起啊。这家伙已经跟不良团伙脱离了关系,现在正独来独往,清高得很呢。”

“北尾老师平时是这个样子的吗?”真理子在凉子的耳边嘀咕。

“跟平时不太一样。”

凉子心想,在将胜木惠子当作问题学生面对时,北尾老师或许会露出另一张面孔。不过现在他似乎很开心。

“那时是各自去向不同吧。大出的事估计也是原因之一,对此她多少有点自己的想法。所以,如今的她跟藤野、仓田你们以前熟知并觉得讨厌的胜木惠子不太一样了。”

被人当面这样数落,虽然有点气鼓鼓的,但毕竟没有发飆,也没有逃跑,如此老实的胜木惠子确实令人惊讶。

“怎么样?能将就着用吗?如果她派不上一点用场,还要拖大家的后腿的话,就跟我说一声。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负责回收。”

惠子脸红了:“我是垃圾吗?”

“是啊,曾经是垃圾吧。”

“北尾老师。”野田健一上前一步。

“嗯?哦,是你啊。”看着野田健一时,北尾老师眯起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一点。

“嗯,是我。发现柏木的就是我。”

“是啊。”北尾老师抿紧了嘴唇,“当时一定很难受吧,所以你会来帮助藤野,对吧?”

健一点了点头:“可是,老师,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和藤野一起组成团队。就靠我们这么几个人,恐怕成不了藤野理想中的团队。”

凉子心里“咯噔”了一下,差点冒出冷汗。此时此刻根本没必要说这样的话嘛。这家伙老实过头了。

“哦。”北尾老师看着凉子,凉子避开了他的视线。自开始上学以来,凉子从未避开过老师的视线。

“那又怎么样?”北尾老师催健一说下去。

“我想,虽然不知能否与胜木成为同伴,但如果胜木对大出的事情有很多想法,不妨说来听听。这也是调査所需要的,对吧,藤野?”

凉子愣愣地看着野田健一的脸,表情又像生气,又像感谢。

“是、是啊。”比起健一,凉子的声音倒显得更傻。

“是这样啊。好吧,反正今天就把胜木交给你们了。我就在外边,有事招呼一声。”说完推了一把惠子,“哗啦啦”地拉上移门,北尾老师的身影就消失了。

尴尬的沉默降临。

惠子和凉子两人维持着先

前的姿势和距离。到底该怎样打破沉闷,凉子可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个学校都是这样。可即使不良学生总会聚在一起,也不会仅仅形成一个团伙。在凉子的年级里,大出他们自然是坏到极点的一伙,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坏男生组成的团伙。

女生的情况也一样。如“群雄割据”一般,总会有几伙人在学校里招摇过市。不过和总在学校里闹腾的男生不同,城东三中的女生不良团伙一般会在校外寻找剌激。

凉子的母亲邦子曾经说过,这是一种区域性的风气。住在平民区的女孩比较早熟,往往会将目光投向比自己年龄大的男人。

她们的越轨行为一般倾向于徘徊深夜街头、短期离家出走,以及不正当的异性交往,其中包括援助交际等几近卖春的勾当。

凉子这届学生中,女生间常见的阴损欺凌或孤立某人的行为往往不是源自无视校规制度的问题女生,而是零星发生在普通学生之间。谁也无法摆脱这样的环境,比如一年级时,真理子就曾不幸成为受排斥的对象,对此凉子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所幸这一状况并未恶化。

不过,早就不是“普通女生”的胜木惠子不属于此类。

说来像是在讽刺,但事实就是如此。因此在凉子眼中,惠子她们这种有着明显越轨行为的团伙与自己毫不相干,好比不同种类的鱼儿生活在不同的水域。

因此,即使北尾老师说“以前尽给人添麻烦”,凉子也没有感到过多少麻烦,反正也没什么交集。要说有关系,也有那么一点。如果她们闹得太过分,学校的声誉会受损,自己也会间接地受到负面影响。还有,如果她们的妆化得太浓,教室里的气味会很难闻。

“藤野,”胜木惠子喊道,两腿交叉站立,肩膀左高右低,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就这么几个人,没想到你朋友这么少。”

她虽然站相糟糕,但脸上并没有恶意的嘲笑,眼里也不见蔑视的目光。凉子认为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罢了。

以前凉子见过很多次惠子浓妆艳抹过的脸,今天倒是比较接近本色。也许是被北尾老师教训过了吧:把脸洗干净了再来!

眉毛没有了,是剃掉的;眼睛比较小,单眼皮;鼻梁笔挺,挺好看;嘴唇很薄;脸部轮廓分明,正是真理子向往的精致小脸;发型是较随意的短发,发尖好像烫过;脖子往下呈现出漂亮的曲线。

真理子抓住了凉子的胳膊,凉子轻轻抚摸她的手背,仰视惠子道:“是啊,我自己也感到惊讶啊。”

她也为自己竟会这么回答而感到惊讶。

惠子抿嘴一笑,向前跨上三大步,就近拉出一把椅子,撩起拖地长裙,坐了下来。随即她理所当然似的跷起了二郎腿,脚上的鞋子总是不好好穿,后跟处已经踩瘪了。

“听北尾说,你不去教育委员会投诉高木,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才使学校同意你搞‘调査活动’,是这样的吧?”

成功谈成这桩交易要多亏凉子的母亲邦子,大致情况确实如惠子所说的那样。凉子看着惠子的眼睛,点了点头:“嗯,是啊。”

惠子接了一句:“够阴的。”话虽凶狠,听上去倒并无责难之意,“高木那一巴掌,代价可真高。”

“我很痛的。这么干才能扯平嘛。”

仔细端详了一会凉子的脸,惠子显出稍稍有些泄气的神情。

“让我到这里来,完全是北尾的自作主张。自说自话一大通,都是些老爷子的唠叨,无聊。”

这自然不是学生谈论老师时该说的话,太没礼貌了,但也没什么恶意或敌意,就像酒吧老板娘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谈论老主顾似的。凉子觉得这番比喻挺到位的。

“你很担心大出吗?”野田健一一本正经地问道。他此刻已经坐回椅子上,规规矩矩地将手放在膝盖上,就像在参加面试似的,而且不是野田健一面试胜木惠子,而是正相反。无论摆出怎样的态度,也总是惠子显得更有气派。

真好笑。凉子在心底偷笑了一番。

“你叫野田吧?”

“是的。”健一一板一眼地回答。

惠子撅起下巴:“听说你发现柏木卓也的时候吓得都尿裤子了,真的吗?”

健一的脸上连“一本正经”的表情也消失了,只剩一片空白。

惠子眉飞色舞地笑了起来:“那时大家都在传,说保健老师尾崎跑到天秤座大道去给你买内裤呢。”

“干吗呢?”真理子愤愤不平地插话道,“欺负野田有什么意思嘛。”

“没欺负啊,只是问一下而已。尿了,还是没尿?”

凉子一把抓住正要站起身的真理子的胳膊。此时,健一开口了。

“差一点要尿,但没真的尿。”他面对惠子说着,挺直了身板。

惠子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我很害怕。柏木的眼睛是睁开的,好像正看着我。”

教室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健一继续缓缓地说:“乍一看并不觉得他已经死了,可他的眼睛是冻住的,眼皮也是,闭不上眼睛,非常可怕。那么可怕的情景,我还是头一次看到。”

凉子吃惊地看着他。

他依然平静地说道:“可是,我现在已经不去想他了。”

凉子心中一惊。她担心健一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在那以后,我遇到了更可怕的情景。我自己差点做出比这个还要可怕的事。

还好这只是杞人忧天。健一轻轻地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觉得那么可怕了。”

凉子望着胜木惠子。惠子低下头,将视线落在裙摆上。头发在面前垂下,整张脸只看得到一个鼻尖。

“不是俊次干的。他不会做这种事。”她低声说道。

“听说你跟他好过,真的吗?”真理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惠子扬起脸,看着真理子点了点头:“去年圣诞节前分手了。”

“为什么要分手呢?吵架了吗?”

向坂行夫看不下去了,他轻轻捅了捅真理子的后背,真理子却连头也不回。

“大出会真心和女孩子交往吗?他可不像是这种人。”

惠子抬起右边的嘴角笑了笑。谁这样笑都不会好看,特别是初三学生。惠子却似乎对此很拿手。“这么说,你知道好多种人?”

“知道啊。”真理子天真地说道,没有撒谎也没有逞强,她真是那么想的,“学校里不就有各种各样的人吗?”

“不是这个意思啊。”惠子咕浓道。向坂行夫不知为何笑出了声,这次真理子有了反应,回头看了看他。“向坂你笑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

凉子也笑了。只有健一仍保持着严肃的表情。

“行了。我跟俊次交往也罢分手也罢,没什么关系的。”

“有关系啊。”真理子仍不肯抛开这个话题,“你想参加我们的活动,不就是因为你还喜欢着大出吗?”

惠子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还伸出双脚连连跺着地板,显得得开心极了:“啊,真受不了。你太幽默了。”

“是吗?”真理子歪着脑袋问道。

“是北尾老师叫你来的吧?”凉子大胆地问,“刚才的话好像是这个意思。你能告诉我们真实情况吗?”

惠子继续笑着,将身体靠在椅背上看着凉子:“你真以为北尾会这么做?”

“有可能啊。”

“北尾会让我这个差生去帮一个人见人爱的优等生?”

“由于这次的事情,我这只优等生股票也跳了水。”凉子轻轻摊开双手,“你刚才不也说过吗?没找到几个人。大家都反对我,都不来帮我。”

围着凉子的三个人全都垂下了头。

惠子说:“估计不是反对,是赞成却不肯参加,因为麻烦。”

“哎?”健一发出小声的惊呼。

“大家都想明哲保身,不愿意被学校盯上嘛。”惠子说得很干脆。她抬手往上持了持头发,坠在耳垂上的一只耳环闪烁了一下。“其实我也有自己的打算。这只是北尾与我的一个交换条件,他好歹算我的班主任。我呢,不打算进高中。”

“不升学吗?”向坂行夫冒冒失失地高声问,“那做什么呢?”

“做什么都行。美容师、美甲师什么的,都行。”说着,惠子摇摆着手指,将指甲亮给大家看,“我家傻老妈发火了,说不上高中就成不了正经人。早知道她蠢得很,没想到竟蠢成这样。我现在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嘛。”惠子的语气就像在谈论天气,“就算能进高中,也不会是什么正经学校,进去只会变得更傻,而且会毕不了业。”

“真现实。”向坂行夫表示佩服。

“可你的朋友们不都要上高中吗?”

惠子的脸都扭歪了,真理子的问题似乎戳到了她的痛处。

“所以说,麻烦嘛。”

凉子隐约察觉,和惠子混在一起的不良女生们应该会进入被惠子说成“不正经”的高中。即使在初中时掉了队,也还是会想读髙中,就算明知读了也会中途退学。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就因为大家都是如此吗?凉子只能想到这个答案。

“你是因为这个跟伙伴们闹翻的吗?”向坂行夫口无遮拦地问道,被惠子狠狠地瞪了一眼,便马上缩紧了脖子,“对不起。”

惠子瞪了行夫一会儿,哼了一声,又背过脸去:“就是那么回事吧。”

“哦,你被她们赶出来了。”真理子毫不知趣地说。没等惠子作出反应,她补充道:“其实你的选择一点没错。既然上高中也没什么意思,那就不如不上。我也想过自己不升学也挺好的。”

“真的吗?”行夫大吃一惊,“我可不知道。”

“我们家里商量过,我成绩不好,不如初中毕业后就去工作。爸爸妈妈同意了,可爷爷奶奶哭哭啼啼的,说那样太没面子了。”

惠子脸上的怒容消失了。她好像对此很感兴趣,探出身子问道:“那结果怎样?还是要上高中吗?”

“嗯。”真理子点了点头,刚才她一直藏在凉子的阴影里,现在却将椅子往前挪了挪,靠近惠子,“能进公立学校那就去,要是只能进私立,可能就不读了。所以考公立落榜的话就不上高中了。”真理子的语气毫无迷茫,就像在说一件铁板钉钉的事。

“那么仓田,你做什么呢?”

“什么做什么?”

“将来啊,不上别的学校了吗?”

真理子笑道:“不知道。先在我爸妈工作的地方打打零工吧。”

真理子向凉子说明,父母工作的地方是一间加工盒饭的工厂,现在正在招收白天的零工。

惠子诧异地眯起眼睛:“现在可以打零工,可以后就麻烦了。”

“是吗?”

“一定要找一份像样的工作。”

凉子发现向坂行夫正在眨眼睛。自己现在大概也是这副模样吧。

“我那个傻老妈一直是干酒吧的。”惠子说,“就连这个也干不好,还被男人骗走了钱。老大不小的,真丢人。”

惠子的口气很恶毒,凉子却从中听出了惠子的主张:我才不会像她那样呢。

“干酒吧,干得好也不错。不过得看人,像我老妈那样,年轻的时候还好一点,成了大妈就不行了,可问题是她没啥自觉。”

自己受苦受累,就是希望惠子能走上正路。惠子应该进高中,最好能上大学。母亲时哭时骂,没完没了。

“看到我的成绩还要说这样的话,不是蠢到家了吗?”

“所以,北尾老师他……”健一不失时机地将扯到老远的话题拉了回来。

“哦,是啊。北尾懂我的意思,说我读三流高中只会更加堕落,还不如找份工作或读专科学校来得好。”惠子胡乱挠了挠时髦的短发,“他说他会帮我说服我老妈,所以我才听了他的命令。”

总算有点眉目了。“这就是要你帮助藤野凉子的交换条件?”

“就是这么回事。”惠子哼了哼鼻子,像模像样地模仿起北尾老师的声音来,“‘初中三年,你至少得干一件正经事。’”

我要做的是正经事?凉子的心绪不由得晃荡了一下。

“再说我也觉得,就现在这样,俊次也太冤了。”

凉子抬头看着惠子。她一直称大出为“俊次”。难道胜木对大出俊次没有别的称呼吗?

“胜木,”真理子认真地说,“你真了不起。”

大家愣了一愣,惠子突然大笑起来,凉子、行夫和健一也踉着笑了起来,只有真理子一人一头雾水,惶恐不安地看着大家。

“怎么了?为什么笑?我说了什么可笑的话了吗?”

“没有,没有。”行

夫安慰她,“真理子你也很了不起。”

“那就不要笑了嘛。”

可大家还是刹不住车,又继续笑了一会儿。

“胜木,你这样会不会遭到以前那些朋友的排挤呢?”最早恢复常态的健一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疑问,“你跟优等生藤野凉子在一起,会不会被她们当成叛徒?”

惠子耸耸骨感的肩膀:“无所谓。她们已经不拿我当回事了。”

“北尾老师也会帮你的。”真理子说。

“老师都靠不住。仓田,你还是不要抱这种希望,因为学校最终是不会为我们考虑的。”

一针见血。凉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以前的那些朋友,现在满脑子都想上高中,今后也不会再惹是生非了。她们都是胆小鬼,就算她们不捣乱,三中的名声也都已经坏到家了,如果再闯出什么祸来,恐怕就要被警察盯上了。”

“她们为什么这么想上高中呢?”真理子依然对此耿耿于怀,“跟胜木和我一样看待高中,不也很好吗?”

“仓田,你真是个笨蛋!”

言语粗暴,却并无辱骂之意。

“你不知道吗?女高中生总是被世人宠着,好多东西都可以不花钱玩。那些家伙一定要成为女高中生,因为能占便宜呗。”惠子撅起嘴,尖刻地说。

凉子他们虽然对此多少有几分了解,但总觉得跟自己没关系,现在却被惠子用“能占便宜”一语道破。

“不用管我了。”惠子语速很快,似乎有些心急,“重点是你们要怎么做,不是吗?我能帮上什么忙?”

大家一下子回答不上来。

“我先说在前头,俊次根本没把柏木卓也放在眼里。”惠子说,“是在理科准备室吗?就是他们打架的地方。”

“嗯。柏木就是从那时起不来上学的。”

“从那以后俊次就不提起他了,只说过‘那家伙是个怪人’‘是他主动来找碴儿的’,仅此而已。”

在大出俊次眼里,柏木卓也是个“怪人”。

“我也不认识柏木卓也。他肯定不是俊次的跟班。如果是,我不可能不认识。”

“原来你跟大出已经熟到那种程度了。”

突然发话的野田健一声音毫无底气。惠子似乎很生气,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是啊。怎么了?不行吗?”

健一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代他回答的是真理子。

“所以问你为什么要分手嘛。”

真是天真得没边了。惠子露出极不耐烦的神情。

“仓田,你真像个刨根问底的记者。”

真理子笑道:“对不起。”

“你跟向坂,我们都叫你们‘肥猪夫妇’。”

这句话倒是真的有点恶毒了,即便是迟钝的真理子也能感觉到,她的脸马上变得灰暗起来。

“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行夫说,听来不像是在说明,倒像在争辩。

“跟别的女人黏糊上了。我讨厌这个,就向他提出分手了。”

凉子他们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惠子是在诉说自己跟大出俊次分手的理由。他们不知该如何过评,只能保持沉默。

“藤野,”还是惠子先开了口,“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做出这种糊涂事呢?”

凉子不由得端正坐姿:“什么糊涂事?”

“你说要调查这起事件,可你有这样的资格吗?”

“我作为三中的学生……”

“我也是三中的学生,不只是你有这样的特权。”

凉子找寻着反驳的话语,可没有找到。她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竟败在了胜木惠子的手里。

“小凉……”

“仓田你闭嘴。”

劈头挨了这一句,真理子真的闭嘴了。

“这话我跟北尾说过。结果他回答:‘你自己去和藤野讲。’”

惠子坐在椅子上摇晃起身体,仿佛要挣破一个看不见的硬壳。凝结成块的话语堵在她喉咙口,她要一吐为快。

“这次的调査,是不是需要相应的‘调査资格’呢?”

不知为什么,惠子在朝行夫发问,行夫点了点头。

“能授予这个资格的人,只有俊次一个,不是吗?”

只有大出俊次一个人。

“到目前为止,谁都不愿听俊次的说法。大家早就将他定性为坏蛋了。不错,他是个坏蛋,不是个好人。我也这么想。可他并没有杀死柏木卓也。”

惠子一发不可收拾,话语中带着先前北尾老师用过的卷舌音。

“藤野,要调查这起事件,首先应该去听听俊次的说法,不是吗?对他不闻不问,只顾自己调查,这还有意义吗?他如果不说‘帮我调查一下’之类的话,那谁都没有调査的权利。我们又不是警察。”说完,惠子停了下来。她有点接不上气。

“我觉得无论藤野说什么,大出都不会听。”健一嘟嚷道。凉子无法回头去看他。她正低头沉思着。

“不一定。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并且,只在跟俊次无关的方面瞎捣鼓,肯定是毫无意义的。”

惠子说得很对。要面对现实,自然必须面对大出俊次。

“我不认为必须从大出那里取得调查资格。”凉子抬起头,对胜木惠子说,“但跟他交谈是有必要的,也必须听听他的说法。”

最开始的步骤被凉子遗漏了。

“害怕了吧?”惠子笑道,“你们都怕他吧?”

“是有点害怕,因为觉得他不讲情理。”

“别怕。他不会拿你怎样的,你老爸是警察嘛。”

“要去找他的话,我们也一起去。”向坂行夫说道。

可惠子笑了:“不行不行,你们这些胆小鬼去了,反倒会把事情弄糟的。”

“那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凉子问。

惠子直盯着凉子的眼睛,说道:“藤野,你真打算跟我一起走在大街上?”

凉子接受了她的挑战:“只要你觉得无所谓,我也无所谓。”

惠子眨了一下眼睛,哼了一声。

“我也去。”真理子说,“可是小凉,光是女孩子去的话……”

“没关系的。”

惠子说得没错。大出俊次要是看到了健一和行夫,就不会说真话了吧。

接着,真理子说了句异想天开的话:“我们找个保镖吧?”

“啊?”

凉子和惠子同时发出惊呼。

“你没病吧?”

“就算大出不会怎么样,他老爸不是脾气很大吗?连电视台的人都挨了他的揍。所以得请保镖。”真理子继续说,“让保镖在一旁守着,有危险就出手相救,没危险就什么也不干。这样不就行了?”

“仓田,你有这样的人选吗?”惠子半开玩笑半作弄似的问道。

谁知真理子两眼放光,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嗯,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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