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校舍二楼走廊上监视D班教室的潮田,听到黑田传回“救出人质一名”的消息。潜入似乎成功了。他变换无线电频率,以喉头的特殊麦克风下达“GO”的指令。这频率是潮田与高崎为预防其他声音干扰而暂时设定的。潮田把双眼望远镜往下一转,就看见收容部队在收到他的指示后所展开的行动。

高崎孝树与两位机动队员一面用两片盾牌搭筑成墙,一面采低姿势接近树丛。不过按照计划,应该是一名队员在树丛旁筑起盾墙,高崎与另一名队员把遗体搬到那儿,再由其他四名队员两人一组,来回把遗体搬到旧校舍,最后由旧校舍那儿剩下的两名队员与土屋英司运到车上。

窗户虽然关着,还是听得到不知何时聚集而来的几架报道用直升机,反复在上空飞来飞去。他们应该是想实况转播地面上正在进行的遗体收容作业,但拍到的画面无法就这样直接播放。由于靠近目标拍摄特写镜头,只要看到制服,大众多半就能推测出那是学生的遗体。即便看不清楚脸部表情,若不经处理就直接传送出去,还是会引发争议。所以最可行的方法是,直升机上的记者以不输螺旋桨的模拟声音推波助澜,制造现场感,然后把空拍画面当成真人真事改编的戏剧,由后制人员同步在尸体的部分打上马赛克,再播放到家家户户去。这是游走于媒体伦理边缘的实况转播。还有,在特别报道节目的摄影棚里,主播和评论家应该会看着画面,擅自讲些有的没有的事情。每次都是这样。潮田隔着玻璃抬头看了一下天空,一脸沉闷地舔了舔嘴唇,再度拿起双眼望远镜监视。

三人来到树丛前。潮田一下用双眼望远镜观看,一下又用肉眼直视,持续交替监看着D班教室与收容部队。

“真像是电影啊。”

潮田抬头看着左上方,突然一惊。教务主任铃木似乎是上完厕所回来,一面拿手帕擦着手,一面像是看棒球赛的观众一样,漫不经心而毫无防备地呆站在那里。潮田抓住铃木的手,把他往下拉。

“你在干什么!?”

潮田小声斥责着。突然被人规劝的铃木,惶恐地用手抓着窗框,放低了身子。

“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怎么了?”

是高崎的声音。没空管铃木了。潮田的注意力又回到地面上。三人聚集在树丛前的几公尺处。

“抱歉,没事。请继续。”

“可以继续了?”

“对,继续。”

“了解。”

三人缓缓跑到树丛前。

铃木不知道是本来就多话,还是想化解尴尬气氛,或者只是想把自己的失态搪塞过去,总之,他发着抖,讲了一段听来八竿子打不着边际的话题。

“唉呀,事实上那片种植用地被学生破坏得很严重,园艺社的泷口老师还因此大发雷霆……”

潮田虽然把大部分的神经集中在地面上,但拜严格训练之赐,还是留下几条神经负责听觉功能。这些神经把听到的东西送到脑子里之后,潮田不由得把视线移开地面,看着铃木。

“你刚才说什么?”

“呃……”

“那个,不是花坛吗?”

看着潮田指着的地方,铃木摇了摇头。

“不,那是种植用地。”

“种植用地!?”

“是的。不管我们种什么,学生都会擅自拔掉或踩烂……为了不让他们进去,才种了树丛的,可是没有用……结果,去年就没种了……”

潮田一面听着铃木的话,一面高速运转着思考回路。

——那不是花坛?种植用地?去年就没种了?我还以为那一定是花坛呢……那么,土里面黑黑的是什么?很明显是最近有人……

潮田大惊失色,看着下头的三个人。高崎留下两名筑盾的队员,开始要越过树丛了。他两脚开开,右脚已经踩进种植用地中央,左脚举在半空中。

铃木则悠闲地继续讲着。

“要是拿来当花坛的话,范围也太广了吧——”

他的解说在这里被打住。潮田脸色大变,朝窗户下方的高崎大声叫道:

“停下来!”

“砰!”一声,传出巨大的爆炸声响,泥土变成一道惊人的烟柱。地面整个摇晃着,震动的空气让窗户惨叫不停。潮田与铃木因反作用力而踉跄摇晃。不知道什么东西变成的细微粉尘,猛烈撞击着潮田身边的窗户玻璃。

一时之间,大家还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潮田连忙抓住窗框往外看。爆炸引起的强风吹飞新校舍一楼的几片窗户,玻璃碎掉了。闪闪发着光的碎片,在学生们的尸体上飞散着。潮田的视线在那附近游移着。倒在地上的盾牌与两名队员。飘在空气中的烟。缺了一块的树丛。变成波浪状的花坛,不,种植用地的土。还有……看不到高崎的人。不成人形,好几个让人觉得是身体部位的东西,一块一块散落在那儿。

——地雷。

因为太过震惊而大受打击的潮田,整个人往后坐了下去。身旁呈虚脱状的铃木坐在那里尿了出来,相当丢脸。

黑田保护着小织,在通往旧校舍的通道上急行。爆炸当时,他们人刚好在通道尽头。他注视着窗外,把小织交给待命的队员后,直接返回D班去。好像有什么东西爆炸了,这是确定的。虽然他的脑海里浮现各种想象,但由于现在有非完成不可的职责,只好一面驱散不断跑出来的不快景象,一面像逃离噩梦似的按原路跑回去。

外面传出巨大的声响,同时由下往上出现一股冲击力,让窗户玻璃啪啦啪啦地震动着,窗帘也像波浪拍打一样晃动着。学生们都吓了一大跳。用力保持站立姿态的野村与亚矢子,眼神无意识地对上。亚矢子的嘴角右端猛地往上一扬,眼角往下一斜——她笑了。

野村伸脚想走向窗边。

“不许动!”

亚矢子尖锐的叫声盖过巨响渐渐散去的余音。野村呆站在那儿。

学生们像失了神,紧抓着桌子。亚矢子悠闲穿过教室,走到野村身边,从容不迫地说道:

“似乎出现老鼠了呢。”

“……”

“你们有人想搞些什么小把戏是吧?”

野村拼命否认。

“他们只是想把一楼那些遗体运送回去而已!”

“那干吗要偷偷摸摸地做呢?”

“你的意思是要我们置之不理吗?”

野村的口气逐渐粗暴。不过亚矢子却和他完全相反,只有条有理淡淡地说道:

“警视厅那个人是不是叫弦间先生?他利用校内广播和我讲话,分散我的注意力,换取时间。趁这空当,野村先生,你就从走廊接近这里;而在地面上,又有你的同伴试图靠近这栋建筑物……我可不记得答应过你们可以做这种事哟。”

野村担心着窗外,忍住悲伤。

亚矢子平顺地抬起枪口,正对着野村。

“与其花精神担心同伴,还是想一下你自己吧。”

亚矢子的话让野村的眼睛动了一下。亚矢子把左手插在腰间,像教训学生一样继续讲着。从这种很像老师的举动来看,可以知道她真的是老师。大概是因为教了很久吧,才会变成这种模样。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准许林小织与你交换吗?”

亚矢子作势瞪了野村一下,没等他回答,又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下一个就轮到她了。所以你现在才会代替她待在这里……不过既然你不是她本人,就没什么必要跟你讲做出紧急处置的理由了吧?”

亚矢子说着,露出灿烂到不行的笑容。在爽朗笑容的背后,似乎对于即将展开的炼狱充满期待。不知道是不是凭直觉看穿这点,野村的眯眯眼锐利了起来。

“代替人质被囚禁于此……真是了不起。啊,请别误会,我不是在讽刺你,而是真心这么觉得哟。”

亚矢子的表情稍微正经了一下,但随即又变回无忧无虑的笑容。

“不过呢,虽然我称许你的勇气,但野村先生,你其实应该在心底某个地方,并不把我当一回事,认为我不会真的对你开枪吧?你那样是太高估我啰——”

亚矢子原本插在腰上的左手,现在撑住了握着手枪的右手,眼睛也与枪身成为一直线。

就在被无情的手枪瞄准的同时,野村根据自己刚刚的判断,开了口:

“天花板的四个角落——”

枪口点头致意,吐出了子弹,传来空弹壳弹出的声音。野村右边的大腿上冒出鲜血。他呻吟了一下,以右手压着伤口,右膝也跟着跪了下来。指缝间流出来的红色,一口气扩散开来。

——竟然开枪打警察!

龙彦听到自己正后方的野村遭枪击,虽然脸依旧朝着前方,眼睛却瞪得大大的。

进太郎侧眼看亚矢子偷笑了一下。他想着,警察如果认真起来,亚矢子这家伙也会完蛋。

即便大腿中弹,野村仍强忍痛苦,试图站起来。他咬着牙,失去光泽的眼睛仍逃不过亚矢子的视线。亚矢子首次露出感叹的表情看着野村。

“你呀,真的是很了不起呢……”

话一说完,她的表情又严肃起来,缩起身子,往前踢向野村的脸。被她这样一踢,野村穿过开着的门,从室内直接摔到走廊上,背部朝地跌倒,后脑重重撞了一下。

亚矢子走近教室后门,以悲哀的眼神低头看着嘴巴与鼻子染成深红色、倒在走廊上一动也不动的野村。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亚矢子反射性地把脸转过去,眼神与慌张停下脚步的黑田相接。黑田虽然以眼角余光认出了倒在走廊上的野村,却无法把眼睛从亚矢子身上移开。不知为什么,亚矢子面无表情,拿着枪的手也垂了下来。她缓缓转动脖子,先是看着地上的野村,继而又慢慢转向黑田。黑田的全身肌肉仿佛丧失机能般,全身动弹不得,连眼珠子都无法转动。不能动,先动的话就会被杀……这是黑田出于本能的恐惧。

亚矢子沉着脸,向黑田说道:

“还说什么要代替人质,我看一定是来刺探教室状况的。”

她又转为和缓的笑容说道:

“由于你们是外人,所以我特别优惠。”

说着,她又看了一下动也不动的野村,拉上后门,消失在教室里。

走廊上又回复寂静。

野村倒在冰冷的走廊上。黑田终于从全身的紧绷中获得释放后,将视线固定在亚矢子消失的门上,脸色苍白异常地小跑步到野村倒下的地方。

旧校舍二楼的走廊上,从教职员办公室飞奔出来的一群人,茫然看着外头的一楼。

负责监视的潮田,看着被人拖着救走的两名机动队员,也看到土屋大大地晃手指挥着。

三楼走廊上,弦间与大平跑出了广播室;远处的校长室前面,小田切与校长真岛也跑了出来。每个人都紧贴在窗户旁。

“该死的家伙!”

大平痛骂着,继而无言以对。

有人用力敲打着墙壁。是弦间。

“我怎么那么……怎么会这样……这么笨……真是大笨蛋!”

弦间满脸通红,罕见地表露出自己的情绪。这一方面是责备不听忠告、轻率行动的高崎;一方面也在责骂自己的愚昧无知。

他们的耳机里,仍不断传来亚矢子若无其事的说话声。似乎一切都被她看穿了。特警班的成员看着眼前伙伴被杀的惨剧,虽然很想痛哭,却还是一字不落地侧耳倾听教室里的声音。

“你那样是太高估我啰——”

“天花板的四个角落——”

枪声响起。咔啷的空弹壳声。野村的呻吟。

“你呀,真的是很了不起呢……”

接着传来几声撞到什么的声音,无线电的声音就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事?所有成员都想到了其实不敢想象的不祥景象。屋顶上,柴田咆哮着。

不久,在D班教室的最后面,一扇窗户的窗帘晃了晃。在这样的骚动中,最先注意到这个现象的,是仍没忘记要善尽自己监视职责的潮田,没多久,其他成员也都注意到这扇出现异状的窗户。

最旁边的窗户打开了,看得到一件奶油色套装的上衣。

潮田拿起手边准备好的数位摄影机,拉长了镜头靠过去。看到了。一个女人。戴着眼镜与护目镜。右手拿着一把枪。她探出头来,确认过地面的爆炸状况后,一脸满足地大大点了个头,招摇地消失在窗帘后头。

“副班长,右脚中弹!受伤!”

黑田传来的无线讯号,让大家知道野村并没有死,但由于出血甚多,仍然大意不得。野村就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交由救护班带离这所高中。

教职员办公室里,充斥着愤怒与叹息,大家一次被夺

走了两个重要的伙伴。高崎孝树的尸体碎成好几块,在地面飞散,死状凄惨;野村武史则还在生死交界处徘徊。无处可发泄的哀叹,沸腾起一股诡异的热气。

弦间大声喝叱着:

“大家冷静下来,头脑保持清醒!”

这一声大喝,让室内又回复到原先的沉着状态。不过,每个人的眼底,仍闪着不安的眼神。

黑田温柔地保护着胆怯的林小织,来到弦间前面。弦间请小织坐在椅子上,自己也坐在她面前。小织的眼神像无处可去的小狗一样,恐惧地看着弦间。

“你还好吗?”

弦间态度自然地向她说话,语气虽然单纯,却能进到人耳朵里去。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任何事我都会帮你阻挡。小织总算能正视弦间,对方正微笑着,像是要化解尴尬。

“很可怕吧?不过现在你可以安心了。”

小织轻轻点了点头。

“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你是不是记得些什么呢?教室里头,是什么样的感觉?”

小织低着头。

“嗯?怎么样?任何事都可以,再怎么小的事都可以。希望你可以回想起自己看到了什么。”

“……”

弦间有耐性地注视着小织。小织回想着,断断续续地说道:

“近藤老师……戴着太阳眼镜那种颜色的护目镜……讲桌上放着好像是文字处理机还是电脑的东西,旁边还摆着一台不知道什么东西……”

“那东西是什么形状?”

“四四方方的……接着电线……她最后拼命地看着那东西……”

弦间与黑田对看。那是监视屏幕。

“然后……呃,一开始是什么状况?”

“老师走进教室里……那时候刚好十二点的钟响了……她说,今后二十四小时,我们都是她的人质……”

“人质?二十四小时?”

小织点了点头。

弦间看了看手表,刚过两点半。他稍微思索了一下,又说:“请继续。”

“她说,谁敢反抗就杀了他……不过,老师前面那个座位的久我同学,好像顶撞了什么……然后,他的喉咙就……被刀子……”

讲到这儿,她讲不下去了。应该是因为被迫回想那言语难以形容的凄惨情况吧。

——竟然还有刀子啊!

黑田生气地瞪大眼睛。隔没多久,弦间转换了话题。

“教室里,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在吗?”

“那个……好像有什么东西固定在那里……那个……”

说着,她指指房间天花板的四个角落。

“那边和那边和那边,还有那边……角落的地方……”

弦间把脸靠过去。

“那东西是什么形状?”

小织侧着头想。

“我不太清楚。因为它是用类似白色胶布的东西贴在白色的墙上……”

“大小呢?”

小织一面回想着,一面用两手比出一个大约十五公分乘以十公分大小的东西,但因为充其量只是推估而已,她不太有信心地歪了歪头。不过,弦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用力抹了抹脸。一件自己不希望去想到的东西。特警班的队员跟他相处久了,或多或少知道他这个动作的意义。这是弦间想平复自己的焦虑时,下意识会做出的动作。

弦间对面的小田切,把一张纸交给三鹰署的佐藤,加强了语气说道:

“这是全班同学的名册,请拿去FAX。三鹰署那里状况如何?”

“人质的家属似乎开始集合到三鹰署那里了。”

小田切以手指弹了弹对方收下的纸张。

“请他们不要漏掉,每一家都要联络到。还有,要彻底查验,确认到那儿集合的人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家人。搞不好有可疑分子想趁机混进来。”

为求谨慎,小田切多做了补充。

“知道了。”

无线电设备旁的队员突然叫出声。

“弦间班长!”

“什么事?”

“特别对策总部的佐久间刑事部长!”

弦间轻轻地咋了咋舌。刑事部长直接打电话来,这可是例外中的例外。一旦有杀人事件或强烈影响社会的犯罪发生——这次的事件正属此类——在调查开始的阶段,尚未逮捕犯人甚或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时,警视厅与辖区分局会共同在该辖区成立特别对策(或搜查)总部,其中的领导者就是特别对策(或称特搜)总部部长,通常会由警视厅的搜查课长或管理官担任。所谓的刑事部长,讲难听一点儿,就像统领这些团队的大头目,一般而言,应该是不会直接接触刑案现场才对,但这次他却大老远跑到辖区这里来。有权设置特别对策总部、安排总部成员的,是警视总监。或许正因为是发生在学校这种特殊场所的犯罪,警视总监才会神经质到这种地步吧。

此外,警察这种行业,也非常重视组织的纵向联系。特警班基本上也隶属搜查课长所掌控的搜查一课。现在刑事部长跳过这样的联系,直接与特警班长接触,让这儿也感受得到总部里的急迫气氛。

不过,现场有现场的规则在,这个叫弦间的男子,一向以现场的原则为优先。管你是谁到这里来,他的态度都不会变,也因此深获部属信赖。但相对的,虽然他很有实力,上面却出现过一些疏远他的动作。

“部长说要您报告一下现场状况!”

“告诉他我人不在!”

面对弦间的冷淡口吻,队员呆愣愣地张着嘴。

“呃?……啊,是!”

弦间看也不看来通报的队员,直接站了起来,拉来黑田,和他咬耳朵。

“这孩子就交给你了。你另找一个房间询问她教室里的状况。到现在为止,里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大大小小都别漏掉。特别是问她已经身亡的那些死者的名字。现在这孩子是我们唯一的情报来源,知道了吗?”

“是。”

弦间对着小织微笑。黑田轻轻把手靠在小织肩上,说道:

“你可以安心了。走吧。”

好像快被这奇异空间压缩起来的小织,如释重负呼了口气,虚弱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弦间目送两人离去后,跑到特警班其他成员聚在一起的地方,在正中央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儿的队员共有:弦间、大平、土屋、关,以及小田切五个人。潮田与柴田依然分两个地方监视着D班。

“那,开始吧。”

站在前面的关,开始操作录音带。倒好带后,野村的声音传了出来。那是大家在生死交关的险境中,多次共患难的弟兄声音。场景从野村与亚矢子紧张地交手开始,到野村提议交换人质、而让林小织安然离开教室为止。野村副班长赌上了性命,因而使一名女学生获救。

——野村副班长现在仍持续奋战着,不让生命之火熄灭。不能让他的牺牲白费。我们也要一起奋战,而且要获胜。获胜的话,副班长也……

在场的所有人都下了这样的决定。关强自压抑着快要喷出来的怒气说道:

“如各位听到的,嫌犯对自己班上的学生,怀抱着相当的恨意。这可以视为她的犯案动机。”

录音带传出地雷爆炸的巨响。瞬间的光景历然浮现在眼前,一起前往现场担任收容部队的土屋,紧紧闭上了眼睛。眼里浮现的,只有高崎的笑容。他强忍着溢出的泪水,不让它滴落。现在什么都还没解决,要哭也是之后的事。在场的每个人都这么觉得。

录音带传出教室内充满震撼的骚动时,关说话了:

“或许各位不太熟悉,但以爆炸的规模来看,我想应该是加强过的压力型伤人地雷。”

伤人地雷的目的不是用来杀人,而是使敌人受伤、让他们因处理伤势而分散人力,进而达到减少敌军人数的效果。

录音带传出亚矢子与野村的对话。亚矢子冷酷地讲完一段话后,枪声就响了。

关暂停了录音带,说道:

“副班长在最后一刻讲的,‘天花板的四个角落——’”

弦间插嘴表示意见:

“获救的那个女孩也有提到,在天花板的四个角落,似乎有大概这么大的东西,以白色胶布贴在白色墙壁上。”

弦间又插着手问道:

“关,你怎么想?”

关睁大了眼。

“会是炸药吗……”

“不会吧……”

小田切喃喃自语了起来,但关的表情很认真。在场的每个人都想起不久前,自己身旁轰然响起的地雷声。已经知道嫌犯设置了地雷,如果说她没准备爆炸物,似乎说不太过去。弦间催促着关继续播下去:

“放一下影带。”

“是。”

关点了点头,对土屋使了个眼色。土屋透过紧急准备的两台电视,播放潮田与柴田以数位摄影机拍摄的画面。不知是生气还是兴奋,柴田的手抖得很厉害。

画面上出现以不同角度拍摄、从窗户看到的亚矢子脸部。低头看着地面的她把脸往正面转过来时,土屋按下了暂停。运气很好,护目镜的反射消失了。看得出她的眼神。

“她是近藤亚矢子,错不了的。也给黑田确认一下。”

说着,小田切把找到的亚矢子履历表与辖区警局FAX来的情报,一起交给弦间,其他人则拿到复本。从上头附的大头照来看,嫌犯确实是近藤亚矢子没错。年龄四十五岁……来到私立宝岩高中服务,已经快二十年。说起来算资深教师了。

“嫌犯在平常的私生活中,是用别人的户籍与居民证,不让自己曝光。更详细的资料,现在正请他们尽速确认中。”

小田切说完,在关的示意下,土屋继续以慢速播放两部影片,在某个地方又停了下来。亚矢子的手上,牢牢抓着一把手枪。

“是手枪。这画面已经截取下来了。”

关一边说明,一边靠近屏幕。所有成员都站了起来,围着画面。

“那,麻烦你了。”

操作屏幕的人收到指示,把画面的某个部分放大。反复操作几次后,画面变成不清晰的手枪特写。

“现在提高解析度。”

原本模糊的轮廓,渐渐变成清楚的形状。大家都探出身子,看着鲜明化处理后的画面。关环视伙伴们的脸,平静地说明道:

“虽然无法判断原产国,不过我想应该是马卡洛夫……”

“可以装填几发子弹?”

弦间问道。关迅速回答:

“弹匣里通常是八发。若再加上膛室里的一发,最多可以到九发。从留在副班长体内的子弹去查,应该就能迅速知道过去有没有刑案和这把枪有关。”

弦间面对大家说道:

“黑田目前正在帮获释的林小织做笔录,记述她的详细证词。现阶段已经知道的是,嫌犯只有近藤亚矢子一人……她拿刀子割学生的喉咙、用手枪射穿学生的头。她对刀枪的使用非常熟悉,即使面对身为警察的野村时,也一点儿都不慌张。连防闪光护目镜、地雷、监视器都准备好了。从这样无懈可击的状况来看,林小织所看到、副班长想告诉我们的,在天花板四个角落的可疑物品,应该可以判断就是爆炸物。不过这实在很难想象是一介教师所为,就是……”

全员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中,无言以对。弦间努力装着若无其事,补充道:

“无论如何,今后别再把对方当成单纯的生手。还有,教室里的爆炸物到底是定时炸弹还是遥控炸弹,还无法判定。嫌犯似乎想以二十四小时为期限,挟持人质。如果从这点来判断,就有可能是定时炸弹,时间或许就是明天正午。但如果是有开关在手就能引爆的遥控炸弹,那么这时断定它为定时炸弹,又会是相当危险的事。还有……若假设它是遥控炸弹,就可能会和我们的无线电波产生反应,而不小心引爆。因此,为求谨慎起见,从现在开始,一律严禁在新校舍范围内使用无线电。”

全员深深点了头。

“土屋,以上这些事,请你稍后转告黑田、潮田和柴田,要他们务必做到。”

“是。”

弦间看了看天花板,又一个个看了四个人的脸,再度开口,眼底反射出强烈的光芒。

“嫌犯提到‘二十四小时’,如果把她对学生的怨恨当成动机,搞不好是想在明天中午之前,对全班同学行刑。假若这是她的目的,那么她就应该没有什么想和我们交涉的事情了吧。这样问题就会变得很棘手。”

不光是弦间,在这儿的每个人,表情都充满忧虑。心情正沉重的当下,尖锐的电话铃声偏偏在这时响了起来,让人更不由得精神紧张。办公室里所有的电话,好像都忘记要停下来似的,不停地响着,里头可能也有恶作剧或开玩笑的电

话。不过,当媒体开始报道这所学校的人质挟持事件后,警方就忙着对此做出回应,一刻也不得闲。

弦间把大平叫到身旁。在特警一班里,他算是要接野村位置的人。现在野村既然退了场,大平肩上所负的责任,想必也就更大了。

“等这次的事件告一段落,再联络高崎的家人。”

“知道了。”

“如果有什么万一,联络的事就交给你了……”

太平瞠目看着他。弦间还是一样的表情。“万一”是指弦间自己的“万一”……弦间这种有所觉悟的想法,像风一样吹拂着大平的胸口。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声叫了起来,划破现场的混乱。

“班长!”

弦间隔着成员们的头,伸长脖子,露出脸来。有个辖区刑警一看到弦间,双手压住电话听筒,以僵住的表情继续说道:

“嫌犯打来的。”

他的声音很低,淹没在周遭的嘈杂中。不过看他的嘴形,弦间可以很清楚知道他在讲什么。

“肃静!”

弦间说着,成员们也分头把基地里的各种杂音排除掉。安静下来后,大家看着弦间与紧握听筒的刑警。从刑警的表情判断,并非等闲小事。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弦间连忙走了过去。其他打来而尚无人接听的电话声此起彼落,是这时唯一的背景音乐。

弦间站在刑警前方说道:

“你确定吗?”

“对方提到她放走一个女学生。”

弦间的眼神变了。这是外面的人肯定不会知道的讯息。

弦间的右手小指立了起来,这个暗号代表了嫌犯。无言的紧张感很快扩散开来。大家迅速准备录音,谁也没有出声。特警班成员们慌张地把塞耳式或头戴式耳机戴上。

隔了好一段时间,弦间接过听筒,开始讲话。

“喂。”

“录音工作准备好了吗?”

她那成竹在胸、厚颜无耻的声音传了过来。弦间并不回答,反问道:

“你是近藤亚矢子老师吗?”

“听你这声音……我记得你好像是……警视厅的……弦间先生吗?是你透过校内广播对我喊话的?”

“没错,我是弦间。”

“引发爆炸的人,是你的伙伴吗?”

稍微隔了一下,弦间回答道:

“那是我的部下。”

“伤势如何?”

“很遗憾……”

对方也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

“造成这种憾事,真的很对不起。”

她低沉的声音真的充满了悲伤,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感觉。成员们不知不觉面面相觑。哪个才是嫌犯真正的面孔呢?她该不会是多重人格吧?大家被困惑的波浪所吞没。

亚矢子又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好了,言归正传,我要求赎金。”

突如其来的正面进击。大家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动机是钱?

“你们听到了?”

“……听到了。”

“现金五亿元,请准备不连号的万元旧钞,然后用铝合金提箱装好。”

没有过度妄想,是十分具体的金额。亚矢子的声音飘然持续着。

“五亿元对二十几个人质来说,算是很便宜的赎金了吧?每个家庭也不过两千万元上下而已。这所高中明明水准很低的,却只有学费水准不输给其他高中。所以这些学生的家庭,理应过着不错的生活,存款如果没有到两千万元的程度,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我知道了,就这样吧,凑个整数,请每位学生家里准备两千万元好了。”

“请等一下。你这样讲,这里也无法马上回复——”

亚矢子不愿听弦间说完,直接打断:

“你们可别搞错。我不是在请你们帮忙,而是命令你们。我有必要等你们回复吗?”

讲完,她的声音激动了起来。

“我认为,孩子的教养确实还是父母的责任。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逐步累积起来的人类最根本的部分,如果父母不教,是要让谁来教?”

接着,她又以不容辩驳的语气,斩钉截铁说道:

“他们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收这点钱,算便宜了。”

弦间连忙看着手表,确认时间。

“还有十分钟就三点。银行要关了。”

亚矢子完全不当一回事地说道:

“那么,就请警视总监、财政部长或是首相或随便谁都可以,请他们直接联络日本各地的金融机构,把营业时间延长到三点以后,怎么样?不是有所谓超乎法律规范的措施还是什么的吗?啊……还是说这种程度的东西,不应该用那么夸张的字眼来形容呢?反正就是这样。社会的规矩或制约,都和我无关。马上就要他们去准备吧!期限是……唔……今晚七点好了。在这时间之前,要亲属们带着钱到学校集合。然后,再准备三个铝合金提箱、一辆RangeRover休旅车,把油加满。对了,车上可别装什么能够追踪地点的GPS、那种类似发报机的东西哟。有劳你们了。”

亚矢子一直随心所欲讲着自己想讲的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胸中交错着不甘愿与愤怒,弦间低声咕哝着什么,像变了个人似的,手发着抖,差点没把听筒捏碎。一个平常温和亲切的人,表情竟变得这么严峻,格外让周遭的人感到害怕。不过,特警班的成员都认为,弦间体内那股充满愤怒的热风越是吹过来,就越让人觉得他是个靠得住的班长。

弦间闭上眼,深呼吸了一下。他脸上高涨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

“那么……至少让我们把地面上的遗体运回来吧,可以吗?一直那个样子躺在那边,实在太可怜、也太残忍了。你不觉得吗?”

“……”

“求求你。请让我们把遗体运回来。拜托你。”弦间带着恳求的语气。

亚矢子回答道:

“你们要不要去查一查,这些学生以前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搞不好弦间先生会完全改变刚才的想法喔。”

敌人的声音好像在下达最后通牒,突然变成读不出情感的单调语气。

“从今以后,请不要再用校内广播做什么呼吁了。让我的头嗡嗡作响,只会增加心里的不快而已。因为这种事而害学生没命,应该也不是警察的本意吧。以后都由我主动联络。还有,包括窗户与走廊两侧在内,没有我的允许,严禁靠近本教室。你们警察如果擅自做出什么举动,只会害学生少活好几年而已。你们应该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就让我好整以暇地坐在这儿,观赏接下来的骚动吧。啊,不快一点的话,银行就要关门了,事情会变成无法挽回哟。要找有力人士帮忙,我想动作要快一点儿了。如果有什么万一,被骂的可是你哟……弦间先生。”

电话就这样挂断了。

弦间到最后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不只是他,特警班的其他成员,也都在准备重听电话录音前,在脑中反刍着嫌犯刚才的指示。

——铝合金提箱三个……她确实是这么讲的,而且似乎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这应该是因为她原本就对于箱子多大、多重等等,早就有了相关的知识。赎金也肯定不是单纯突然想到才讲出来的。

还有一个地方让人觉得怪怪的。她明明对人质讲过“二十四小时”这几个字,但面对警方,她却把交付赎金的时间定在不上不下的晚上七点。这代表着什么意义呢?她只是单纯想利用这种策略,让警方没有充裕时间吗?确实,现在即便来得及联络金融机构,也不会有足够时间记下钞票号码当线索。

小田切冷不防自言自语起来。

“……观赏……骚动……”

大平看着小田切,他的表情好像是想不通什么事情一样。小田切常会有一些与其他成员不同的观点,弦间对此相当赞赏。这可说是他与生俱来的特质。弦间认为,以小田切的才能与实力,已经足以在不久的将来,率领特警班。这么优秀的部下冒出来的话,弦间一向不会不当一回事。听到小田切的这些话,弦间似乎也在沉思着什么。大平的心里闪过一阵无边的不安,反复在脑中想着小田切的话。

嫌犯在拉紧窗帘的教室里,要怎么观赏、观赏什么?她能看的,顶多只有D班前面走廊上的监视器吧?想到这儿,大平停止了思考。监视屏幕……屏幕的画面……难道上面看得到电视?看得到吗!?

几台报道用直升机在校舍上方不厌其烦地盘旋着,接二连三发出来的噪声,让一行人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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