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着实被吓了一跳,惊恐得尖叫起来;我如此恐惧,尖叫声只是一声喘不过气来的短促哀号。

“对不起!”杰莱德的手臂握住我的肩膀,安慰着说,“我很抱歉,没想到吓着你了。”

“你在这儿做什么?”我气喘吁吁地质问他。

“跟着你,一整夜我都跟着你。”

“那么,现在停止吧。”

黑暗中,他迟疑了一阵,手臂没有动。我弯下身子挣脱他的手臂,但他抓住了我的手腕。他抓得很用力,我不能轻易地摆脱。

“你要去见医生?”他问,问题毫不含糊。很显然,他说的不是寒暄式的拜访。

“当然。”我咬紧牙关说道,这样他就听不出我声音中的慌张,“经过了今天的事,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这样下去,事情不会好转的,而且这也不是杰布可以做的决定。”

“我知道,我站在你这边。”

这些话依然有威力伤害我,让泪水刺痛我的眼睛,这一点让我愤懑不已。我努力去想伊恩——他是精神支柱,就像某种程度上凯尔之于桑妮——但杰莱德的手抓着我,他的气息扑鼻而来,我很难想着伊恩。恰似整个打击乐团在敲锣打鼓的时候,没法分辨一首小提琴乐曲“那让我走吧,杰莱德。你走开,我想一个人待着。”我凶狠、果敢、有力地说出这些话,很容易就能听出这些不是谎话。

“我应该和你一起走。”

“你很快就可以重新拥有梅兰妮了,”我厉声说道,“我只想要几分钟,杰莱德,就给我那点时间吧!”

又停顿了片刻,他的手没有松开。

“小漫,我想来陪陪你。”

眼泪簌簌地落下,我庆幸是在黑暗中。

“不会有那种感觉的,”我小声说,“所以没有必要。”

当然不能允许杰莱德待在那儿,只有医生值得信任,只有他给过我承诺,而且,我并不会离开这个星球。我并不打算住到海豚星球或花之星球,在那儿一直为我撇下的所爱之人而悲伤,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死了——如果我有眼睛的话。这里是我的星球,他们不能让我离开。我会和我的朋友一起留在尘土中,留在漆黑的洞穴里。一个人的坟墓,埋葬我所成为的那个人。

“但小漫,我我有太多东西想对你说。”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杰莱德,相信我。”

“你究竟想要什么?”他低声说,声音很紧张,哽咽了,“我会给你任何东西。”

“照顾我的家人,别让其他人杀害他们。”

“我一定会照看好他们的。”他鲁莽地打发了我的请求,“我是说你,我能给你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能带走,杰莱德。”

“甚至连回忆也不能吗,小漫?你想要什么?”

我用空出的手拭干眼泪,但没有用,马上又涌出了新的泪水。不,我甚至带不走回忆。

“我能给你什么,小漫?”他很坚持。

我深吸了口气,尽力保持声音的平稳。

“给我一个谎言,杰莱德。告诉我,你想让我留下。”

这次没有犹豫,他的手臂圈住我,让我紧紧靠在他胸前。他把嘴唇贴在我的额头上,他说话时,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气息吹拂起我的头发。

我脑海中的梅兰妮屏住了呼吸。她又在努力回避,想给我这最后几分钟内属于我的自由,也许她害怕听到这些谎言。我走了以后,她不会喜欢这种回忆的。

“留在这儿,小漫,和我们在一起,和我在一起。我不想让你走,求求你。我无法想象没有你会怎么样,我无法想象。我不知道如何如何”他说不下去了。

他很擅长说谎话,而且,他一定非常肯定我会说这些。

我在他身上靠了一会儿,但我可以感觉到时光飞逝。时间到了,时间到了。

“谢谢你。”我小声说,用力挣脱他的怀抱。

他的手臂抱得更紧了:“我还没说完。”

我们的脸只相距几英寸,他缩短了距离,即使是现在,我在这个星球上最后的时间里,我还是忍不住回应他,汽油遇到了明火——我们再次燃烧起来。

但是,感觉不一样,我可以体会到这点,这次是为,我。他抱住这个身体时,叫的是我的名字——他把这个身体当做是我的身体,当做是我,我可以体会到其中的区别。有一瞬间,只有我们两个,只有漫游者和杰莱德,我们都在燃烧。

没有人比杰莱德用自己的身体在我最后这几分钟内说的谎言更动人了,为此,我无限感激。我可以带走这个谎言,因为我哪儿也不去,但这个谎言消解了部分离别的痛苦,我可以相信这个谎言。我可以相信,他会如此思念我,以至于思念会抵消一些他的快乐。我不应该奢望这些,但毕竟,相信谎言总是让人好受些。

我不能忽略时间,一分一秒像倒计时那样滴答流走。即使是激情似火的时候,我也能感觉到时问在拖曳着我,把我吸进漆黑的走廊里,带我远离所有这些火焰和激情。

我用力移开嘴唇,我们在黑暗中喘着气,我们的呼吸温暖着彼此的脸颊。

“谢谢你。”我再次道谢。

“等等”

“我不能,我不能再忍受了,可以了吧?”

“好吧。”他轻轻地说。

“我还想要一样东西,让我一个人做这件事,求求你。”

“如果如果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有些怀疑。

“这是我需要的,杰莱德。”

“那么我会待在这儿。”他沙哑地说。

“结束后,我会让医生来叫你。”

他的手臂依然环抱着我。

“你知道,我让你这么做,伊恩差点要杀了我,也许我应该让他杀了我。还有杰米,他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现在我不敢想他们,求求你,让我走。”

杰莱德慢慢地松开手,那种明显的不情愿温暖了我身体中间冰冷的空虚。

“我爱你,小漫。”

我叹了口气:“谢谢,杰莱德。你知道我有多爱你,用我的整颗心。”

心和灵魂,对我而言,不是同一样东西。我被分裂得太久T。是让某些东西复原的时候了,让一个人变得完整,即使那会把我排除在外。

流逝的分秒把我拉向终点,他不再抱着我的时候,感觉很冷。我从他身边每迈出一步,寒冷就在加剧。

当然,这只是我的臆想,这儿还是夏天。对于我,这儿永远是夏天。

“下雨的时候,这里会怎样,杰莱德?”我小声问,“大家睡在哪里?”

他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可以听见他声音里的哽咽声:“我们”他咽了口气,“我们都搬到娱乐室,大家都一起睡在那儿。”

我在心里点了点头,我想知道那时的气氛是怎样的。所有闹矛盾的人睡在一起,会尴尬吗?又或是很滑稽?一种改变?像睡衣晚会?

“怎么了?”他低声问。

“我只不过是想想象一下有我的参与,这样想带给我快乐的。”

骗子。

“等等小漫”那时的情景。“生活和爱会继续,即使没”再见,杰莱德,梅儿说她马上会见到你我匆匆跑进隧道,远远离开他,生怕他用那些让我感激的谎言说服我不要走,我的背后只有一片沉寂。

他的痛苦并不像伊恩的痛苦那样让我揪心。对于杰莱德,痛苦很快会过去。快乐近在咫尺,幸福的结局。

南面的隧道感觉只有几码长,我看见了前方点着的明亮的灯笼,医生正在等我。

我走进了房间,这房间以前总是让我提心吊胆,医生准备好所用的东西了。在最幽暗的角落里,我看见两张床并在一起,凯尔打着呼噜,他的一只手臂钩住乔迪一动不动的身子,他的另一只手臂仍然抱着桑妮的冷冻箱。她一定会喜欢那样的,但愿有什么方法可以告诉她。

“嘿,医生。”我小声呼唤。

他把视线从桌面上移开,刚才正在摆放药品,他的脸上已经流下了泪水。

突然间,我变得无所畏惧。心跳速度趋于平稳,呼吸更深了也更放松了,最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

我已经做过这个很多次。以前,我总是闭上眼睛走开,因为知道一副新的眼睛会睁开。现在我还是这么确信,这件事很熟悉,没什么可怕的。

我走向手术台,跳了上去,坐在上面。我用坚定的双手拿起止痛药,旋开盖子。我把方形的小薄片放在舌头上,等它溶解。

没什么不同,这时,我不再感到疼痛——身体上的疼痛。

“医生,告诉些事情,你的真名叫什么?”

我想在末日到来之前解答所有的小疑惑。

医生抽了抽鼻子,用手背擦拭眼睛下面。

“尤斯塔斯,这个是姓氏,我父母是残忍的人类中的两个。”

我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杰莱德等着,他在大山洞的后面。我答应过他,结束后你会告诉他。就等到我——等到我不动弹了,好吗?到那时,他要做什么阻止我的决定已经来不及了。”

“我不想做这个手术,小漫。”

“我明白,谢谢你,医生,但我要你兑现承诺。”

“求你了!”

“不行,你向我保证过。我做到了我答应的,不是吗?”

“你做到了。”

“那么轮到你了,让我和沃尔特和韦斯待在一起。”

他极力忍住眼泪,那张瘦削的脸抽搐起来。

“你会很疼吗?”

“不会,医生,”我撒了个谎,“我什么也不会感觉到。”

我期待着一种幸福愉快的感觉,等待着止痛药像上次那样使神经放松,但还是没有任何不同的感觉。这一定根本不是止痛药——人们只不过盲目地相信这种药,我又叹了口气。

我趴在手术台上,伸展开四肢,把脸转向他。

“医生,把我麻醉吧。”

瓶子打开了,我听见他摇晃瓶子,把麻醉剂倒在他手中的纱布上。

“你是我见过的最高尚、纯洁的生物。没有了你,宇宙也会黯然失色。”他悄声说。

这些是他为我的墓碑留下的话,我的墓志铭,我很高兴能够听他讲出来。

谢谢你,小漫。我的姐妹,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开心点吧,梅儿。享受生活,为我感恩地活着。

我会的。她向我保证。

再见。我们一起说道。

医生用手轻轻地把纱布捂在我脸上。我深吸了一口气,毫不在乎这浓烈刺鼻的气味。我又吸了口气,这时,再次看见了那三颗星星。它们不是在召唤我,它们在为我放行,把我留在漆黑的宇宙里,我在那么多次生命历程里游走其中的宇宙。我融入黑暗中,天空却越来越明亮。它根本不是黑色的,是蔚蓝的。温暖,灵动,璀璨的蓝色——我向它飘去,全无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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