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瞳没有逗留太久,在Marsh回来之前,便匆匆告别离开。不知为何,这天她的情绪前所未有地低落,或许是因为这次的感冒实在来势汹汹。

医务室给量出一个39.5度,吓得立刻给她挂上了水,挂完又直接开出了三天的假条,遣她回家密切观察。虽在同一座城市读书,沈瞳却不常回家,一来是学业繁忙懒得来回奔波,二来是不想扫到她妈更年期的台风尾,只是她这次病得厉害,难得有了倦鸟归巢之心。

巢里却不见得有多舒坦。

落雨天,空气暗沉沉的,瞳妈在客厅玩手机,瞳爸把自己藏在书房,中间隔着一道门和满屋子低气压,不知又在置什么气。沈瞳在玄关略站了会儿,开口喊了一声“妈”。

女王大人心情不佳,不咸不淡应道:“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都没准备你的饭。”

沈瞳去厨房倒了杯水,窸窸窣窣抠出两颗感冒药:“不用了,我没胃口,不想吃。”

瞳妈扫了她一眼,小姑娘瘦伶伶站在厨房门口,刘海长而凌乱,看起来十分没精打采,立刻忍不住说嘴:“看你人瘦毛长的样子,这么大个姑娘了,也不懂得穿衣打扮。还有你那个刘海,一点也不大方,讲多少次额头要露出来,光光净净的才显得精神。”

瞳妈自己确实是个讲究人,就算随意歪在沙发上,也是一幅神气活现的美人月份牌。不过她的面相也照着民国画报的风味来长,细细挑挑一双吊梢眉,眼风随便一扫,就能叫人俯首称臣。

沈瞳从来不敢和女王顶嘴,闷头不语喝她的热水。每次回家她妈就把嘴长在她身上,东挑鼻子西挑眼,以前她还能靠成绩优异做挡箭牌,现在只能光头迎上,让她妈数落个痛快。

瞳妈这辈子,有太多的意难平。

毕竟年轻时出挑过,在S市文工团那种百花齐放的地方,也是数得出来的人尖子。早年由她领舞的《春江花月夜》,从地方跳到了中央,首都剧院的舞台都登上去过,报纸大篇幅地称赞“国色”,追求者从城南排到城北。面对众多选择,瞳妈拿出了文艺工作者的清高傲骨,完全不耽富贵,照心意挑了个英俊儒雅的大学老师,牡丹落在了寻常百姓家。

可后来让她着恼的,便是这“寻常”二字。

时代变得太快,当年许多令人高看一眼的职业,渐渐不再像过去那般清贵。尤其在S市这种市场先行的沿海大都市,房价一日千里,物价水涨船高,二十多年过去,瞳爸从讲师升到了教授,工资却没升多少,日子反而越过越紧巴了。

尤其耐不住跟人比。

当年一同进团的小姐妹,选择嫁了个财大气粗的包工头,一度被瞳妈明里暗里嘲讽个不停:除了钱还有什么可图?

结果二十年过去,人家成为上市房企的董事长夫人,朋友圈里成天花样翻新,不是塞纳河边品酒,就是法云安缦听禅。反观她自己,住着九十年代的老楼,穿着过季打折的衣服,一年到头出不了一趟国,每次聚会都觉得自己寒碜。

偏她还不肯服输,回回打扮一新,摆出教授夫人的派头,卯足精神去参加姐妹团的聚会。

“前天跟你沈阿姨吃饭,听说蕾蕾回国了?”瞳妈开始发难。

“嗯。”沈瞳垂下眼。

“你们还常联系吧?”

“联系。”

“都是同学,没事经常聚聚,将来也算你的人脉。”

“知道。”

“申请出国的事多找蕾蕾聊聊,她比较了解情况。”

“哦。”

瞳妈最不耐烦看到沈瞳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和她爸一根同源的闷葫芦,她花了十几年努力把沈瞳改造得活泼外向,谁想读了几年大学又倒退了回去,越看越不上台面!

“你除了学习,也要学着打扮自己,将来不管考学还是工作都需要面试的,外在也很重要。你看人蕾蕾,这方面就比你强多了。听说人家光拍自己化妆打扮的视频,一个月都有好几万广告费。而且你也不小了,还这么不修边幅,怎么谈男朋友?现在剩女那么多,你得随时留意着,遇到合适的别错过了。”

这次沈瞳连哦都懒得哦了,当年严禁早恋的是她,大学不让急着恋爱的也是她,临近毕业突然着急的还是她,好像男朋友就存在图书馆里,拿借书证就能借出来,然后努力刷一遍题,就能获得满分的婚姻——要真的这么容易,怎么她自己每天生那么多闲气?

瞳妈还在继续叨叨:“也别在自己学校找,三流学校出来的能有什么前途?还不如看看你们重点高中的同学。对了,以前你们班那个状元,我觉得就很不错,小伙子一表人才,当年看着就不一般,所以说找男朋友和投资股票一样,讲究眼光和机遇……”

沈瞳在她妈说话时会习惯性放空,听到这里终于能对上一句:“妈,当年他送了我一束花,你特意往他家打电话,说人小小年纪思想下流,自己不想好还要带坏女同学。”

瞳妈噎住,表情之精彩,值得留下影像记录来反复观看。沈瞳快速喝完杯子里的水,打算趁她妈空血空蓝,迅速躲回自己的房间,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开了,瞳爸循着娘俩的说话声踏入了战场。

敌手一旦出现,火.药味立刻爆棚,瞳妈冷哼一声:“唷,大教授可舍得出门了。”

瞳爸不搭腔,只朝沈瞳问话:“瞳瞳回来了?吃过饭没?”

这两口子吵吵嚷嚷许多年,大多数时间都是瞳妈占上风,瞳爸一个温和寡言的学者,面对小自己十来岁的娇妻,总是能让则让,随便她怎么发作,有时候瞳妈胡闹起来,连沈瞳都看不下去——实在惯得不成样子!

果然瞳妈柳眉倒竖,当场摔了手机:“沈明飞你什么意思?跟你说话当没听见?日子还过不过了?”说罢脸一埋就开始哭。

沈瞳很不落忍地移开了目光:一上来就是眼泪攻击,后面剧情还有什么悬念?肯定是要风得雨。谁知这回她猜得不做准,瞳爸没急着割地赔款,只是脸色僵硬道:“别闹了,那么多年不联系,哪那么容易接上话。”

“就不能想办法主动接触下?就你知识分子清高?我嫁你图到了啥?自己闺女你不能上点心?”

沈瞳听半天才明白这里面有她什么事:也是那天和闺蜜团吃饭,瞳妈听说葛芸蕾暑假要去“青翎资本”实习,当即便动了念想:留学政策她也研究了挺久,要申到Y国名校,本科期间的实习经历非常关键,于是便厚着脸皮问蕾妈实习要怎么申请,可不可以帮忙托个关系。

蕾妈当时一口应承,但不用说也知道,这只是口头客气——两个女人互别苗头了大半辈子,年轻时争领舞,老了之后比闺女,好容易这些年葛芸蕾比沈瞳出落了,怎么可能让瞳妈找补回去?

瞳妈愁得要长皱纹,回来跟瞳爸唠叨了好半天,结果居然真有那么巧的事,青翎的创始人是瞳爸的小学同学!

“您大教授的尊严值钱,我的脸皮就论斤卖吗?”瞳妈眼泪掉个没完,“开口求人我乐意吗?那是你亲闺女!你就乐意看她这辈子没个出息?”

这话可真诛心,一诛诛了他们父女俩,沈瞳默然无语,头疼得更厉害,只听他爸在那边耐着性子解释,不是他不愿意,只是三十多年没见,就算要恢复联系也得花费一些时间,更别说人家金融圈顶天的大人物,未必记得自己这么个老同学……

瞳妈继续嘤嘤,从“沈瞳小时候有次肺炎差点交不起医药费把娃都烧傻了”,说到“每次姐妹聚餐都拎同一个名牌包把脸丢完了”,总之就是不称心,不安逸,全世界数她最委屈。沈瞳头大如斗,不动声色给她爸递了个抚慰的眼神:老沈同志,娶媳妇真的不能只看脸,光漂亮有用吗,你瞅这闹心不闹心?

瞳爸对上沈瞳的眼睛,有志一同地叹了口气。

扫了沈瞳两眼,瞳爸突然觉出不对,手往闺女头上一摸:“哎哟,怎么这么烫!”

“没事,就是有点感冒。”沈瞳话音未落,被她爸直接拎去了房间。“量度数了吗?药吃了吗?你从小容易高烧惊厥……中午饭吃了吗?空腹吃药可不好……”

那一厢父女情深,瞳妈的戏码就不再有人关心。外间客厅里,女王大人在贵妃榻上歪了半天,到底不自在地起了身,去卫生间拧了一把凉毛巾。

沈瞳敷着毛巾,吃着药,内外兼修很快退了热。就是睡梦中汗出得厉害,昏沉沉感觉自己是一叶孤舟,周围全是模糊的音浪,一会她妈念叨她没出息,一会她爸问她想吃啥,一会老同学七嘴八舌开她和顾希闻的玩笑,周围KTV乐声震天,所有人脸扭曲如后现代主义画像,层层叠叠闷得她透不过气。

一片光怪陆离中,忽然有个黑衣男生推开了门,低音提琴似的嗓音,一时压得四下都沉静了下去:“目目,我赶到了,半小时内。”

沈瞳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

这一觉睡得久,窗外天光隐去,晚云也被染作暗蓝,整个房间像被泡进了浮着薄冰的深水。水把衣服也浸湿了,或者是汗湿的,贴身散发着丝丝寒意。沈瞳想着要起来冲个澡,人却懒呆呆的没有动,耳畔似乎还回荡着大提琴音……

……怎么越听越清楚,好像就在门外似的?

夹在她妈高亢嗓音中的,确实是年轻男性低缓的声线,听不真切,只觉得礼貌而得体。沈瞳迟疑地起床,腿脚虚软走到门边,轻轻将门开了一道缝,就听她妈石破天惊的一句:“啊呀,小叶,阿姨做梦都想有个你这样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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