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语和乐声从对开的黑胡桃木门里隐约流泻, 这是所有人的庆功宴,唯独不是沈瞳的。

她独自坐在厅外的长椅,垂头翻看自己的通讯录。

S开头的列表, 有两个并列的“沈教授”, 一个是A大的沈南, 一个是她家那位哲学家。

哲学家有个口味很古早的爱好, 集邮,朋友圈里除了阿里斯托芬,便是庚申年猴票。

只这两项爱好,都不怎么被哲学家夫人待见。前者不能赚钱, 后者还要花钱——在瞳妈看来, 花钱买一堆乱七八糟的花纸头,纯属吃饱撑的。

所以每次哲学家如果要发邮票相关,一定会用“分组可见”。

沈瞳一刷朋友圈,就看到一条新鲜出炉的邮票帖,以她从小耳濡目染的知识判断,如此精美的雕刻版, 应该是来自法属殖民地。

哲学家最近人在巴黎索邦,做为期半年的访问学者,沈瞳算了算时间, 拨通了她爸的电话。

“沈教授,中午好,这张外票不错, 估计不便宜吧?”

“惭愧, 囊中羞涩,朋友家的,我就眼馋一下。”

“销票都买不起了?女王大人最近克扣得厉害啊。”

“惭愧惭愧。”

老沈与小沈的对话, 经常以对女王暴.政的控诉开始,但父女俩都是能苦中作乐的性子,一般唠叨两句也就罢了。

不过这一天,沈瞳沉吟许久,还是就这个“囊中羞涩”问题延伸了出去。

“老爸,选择搞哲学,您后悔吗?要是当年和同学一起下海,现在看上什么邮票,都可以随便买。”

“拥有它们未必让我快乐,它们的存在本身让我快乐……但如果不学哲学,无论它们存在于哪里,都无法让我快乐。”哲学家还是一如既往地哲学。

“可是,也许您错过了很多别的快乐。比如,一个不唠叨的女王大人。”

“女王大人的本质,并不会随外界因素而改变,改变的只是其体现形式。”

“您是说,就算住海景别墅,开豪华名车,女王大人还是会每天唠叨我们吗?这个世界真让人绝望啊。”

“换个思路。唠叨让她快乐,正如哲学让我快乐,这是两个人最好状态的叠加。如果我选了另一条路,就算她暂时快乐,也会被我的不快乐抵消。”

“赚钱谋生而已,快不快乐,重要吗?”

“当然重要,还记得柏拉图的洞穴吗?”

当然记得,这是沈瞳从小听到大的睡前故事。

一群生来被囚禁的穴居人,面朝着山壁,背朝着洞口,以为篝火映照在山壁上的影子,是真实的世界。

直到一天,有一个人挣脱,看到阳光下的真实的世界,他才明白此前所见皆为幻象,他听到了脚下镣铐碎掉的声响。

“看过太阳的人,怎么甘心回到洞穴继续当囚徒呢?”瞳爸笑呵呵道。

“哪怕他不被理解,饱受嘲讽,一出洞穴就可能被猛兽吃掉?”

“至少这个人被吃掉之前,看到过太阳底下的世界。如果幸运,还能亲自走过高山和沙漠,草原和大海。”

沈瞳沉思不语。

“怎么啦?你的镣铐终于响了?恭喜,我一直相信会有这一天。”

“可是爸爸,我很害怕……”

“勇敢点,小沈同学。在我们昏暗的洞穴生活中,只有非常非常幸运的人,才有机会看到真正的光。”

……

可能是这道光过于炫目,沈瞳回到宴会厅时还有点迟滞。

大厅里欢声如沸,少年人扎着堆闹腾。林子涵搂住一脸不耐烦的石小磊讲述自己的工程师之梦,沈瞳听着听着,突然忍不住笑了。

这一幕被乔琪远远用镜头捕捉,再献宝到她面前:“宝贝,笑得真甜。”

确实甜,沈瞳都不敢相信,这个快乐的人是她自己。

像一个身无分文便要远航的旅人,明明一无所有,光脚站在沙滩上,却笑得一脸傻气,仿佛拥有整个大海。

沈瞳正对着照片发出傻笑,这时有人拍了拍她肩膀:“Mike叫你。”

Mike怪癖甚多,其中最怪一条,最喜在常人吃饭或者睡觉的时候,逆流而动召集大家开会。

宴会厅外,休息区临时变成了会议区,一群人围坐一圈,正在总结本次方案利弊得失。

沈瞳沉默靠近,一眼就看到了“机甲CP”四个硕大的字,还未看清楚纸上其他内容,便被投以全场最大的关注。

“传言中的主角来了!”

沈瞳最怕成为全场焦点,被所有人围观,脸说红就红,手都不知该怎么放。

Mike安慰了句:“我们知道传言不真,你怎么可能是Marsh的女朋友。”

沈瞳好半天才搞明白他们在讨论什么。

原来在她在不经意间开罪了明星粉丝,被人肉了个透彻,一跃成为拆散“机甲CP”的绯闻女主角。

乔琪千防万防,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被无名黑客黑掉的人肉贴,居然被Mike的团队抢救了一份拷贝,打印出来人手一份,当做会议资料研究。

沈瞳一页页翻看,手轻轻颤抖,Mike却毫不在意,还考问她,觉得可以怎样利用这次“机会”。

“本来只是一小波热潮,搭上明星效应,很值得一炒。”出谋划策的是Mike的副手,此前投资文化产业,对娱乐圈套路熟悉,“云图不是有新品要发布?哪个明星新片上映不炒新闻?我们身在流量为王的时代,占据了热搜,就垄断了最宝贵的资源,跟当年花几千万上央视广告一个意思。”

“是的,树个靶子,来点绯闻,”Mike点头,“Chole跟我讲过,网友最爱两件事:骂战和吃瓜,right?”

众人目光再次集中到沈瞳身上,很明显,这有个现成的靶子。

但她却听不到大家在说什么,低着头,继续逐页翻看她的人肉帖。

“已经无法访问了,”有人从她手中拿走材料,“不用太在意。”

沈瞳这才发现顾希闻也在,他怎么跑来开青翎团队的会?沈瞳浑浑噩噩想。

材料被他拿走,但那些字句还在眼前飞,像一团滚粥浇了她满脸。

【哪来的扒蒜小妹,给我们C姐提鞋都不配】

【多大脸,就敢往Marsh身上贴,还在启明星面前刷存在感】

【知情人表示是惯犯了】

【给楼上递话筒,知情人给详细讲讲?】

【初中同学,老早就看她不顺眼了,那时候就整天巴着Marsh不放,这么多年了还是没巴上,笑死人】

……

“这个被删掉的帖子,能想办法恢复吗?”Mike忽然问。

“恢复?”沈瞳震惊。

“对啊,和娱乐圈沾边才有话题度。这样,明天找周启明的工作室谈谈,我们把你包装成一个geek(极客)私生饭,怎么样?”

Geek她明白,私生饭是什么?

“你对周启明十分痴迷,于是使用了云图最新的飞行器和地面机甲盗拍他的公寓,由于机器性能过于advanced(卓越),长达一个月的时间,周启明完全没有发现,”Mike击掌,“还有什么比这广告更能家喻户晓!”

沈瞳果断摇头:“我不愿意。”

“不用太过担心你的安危或者fame(名声)。最后我们会抛出证据,私生饭另有其人,不是你沈瞳,你只是一个靶子,用来catch eyes(吸引眼球)。周启明、Marsh、Chole,所有人的粉丝都会关注这件事,机甲CP的story(故事)也可以继续讲下去。”

沈瞳仍然摇头:“我不觉得,这是好的宣传方式。”

顾希闻拉了拉沈瞳的衣角,她毫无知觉继续道:“您来云图这么久,应该已经了解了云图精神真正的内核。这不是他们想要的。Marsh也不会赞同。”

“沈瞳,你是boss,还是我是boss?”Mike面色不虞,以前他搞并购,带的队伍都要打硬仗,早就习惯了令行禁止,从未遇到过下属一再质疑他的决定,“我刚才说的,不是一个advice(建议),而是一个order(命令)。”

顾希闻扯过沈瞳,低声道:“冷静点,实习期都还没结束,你不想拿offer了?”

沈瞳一把推开了顾希闻:“炒作也许可以暂时提高销量,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反而可能损害云图的品牌价值。这家公司有全世界最好的工程师,不是因为因为有长得好看的脸,或者讲得好听的故事,而是踏实做事。”

入职这么长时间,Mike还是头一次听沈瞳说过这么长一段话,而且还挺不客气,反倒愣住了。

沈瞳既然开始说,便决定将话说完:“每一行都有尊严和专业。叶延舟不是靠脸,是靠夜以继日的努力,才走到今天的位置。云图也是靠无数工程师共同的努力,才成为今天的公司。我们应该更加尊重他们的专业。”

Mike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貌似是想让她闭嘴,忽然目光定了一瞬。他眯了眯眼,似笑非笑道:“不过,小沈啊,你和叶总,是老同学吧?”

沈瞳愣了愣,不明白这一问所为何来,也不明白其他人为何互相对视和窃笑。

“网友说的是不是真的啊?你暗恋他,所以才来这么一出?”Mike笑容玩味,其余人也跟着一阵笑,嘲讽意味大过了揶揄。

为什么嘲讽?她不配吗?为什么不配,凭什么不配呢?

沈瞳脸红得惊人,却抿唇轻道:“是又怎么样?”

“难怪说死也不肯配合,”旁边的小哥恍然大悟,“是怕你的男神误会吗?所以网上说的是真的咯?你暗恋Marsh很多年?”

“呀,从没跟他表白过吗?那你输了啊,刚看直播,Chole小姐姐抢了个先。”

“不能输啊美女,喜欢就要勇敢说出来。”

……

沈瞳脸红得一塌糊涂,话刚说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吐露了什么心声,立刻牢牢闭上了嘴。

她扔下手中的资料,正欲转身离去,却见Mike懒洋洋起身,冲她的身后戏谑道:

“叶总,人太charming(有魅力)也不行啊,我的团队全都被策反,您瞧瞧,这工作都没法开展了。”

叶总……?

沈瞳僵住,便见其他也人纷纷笑着站起来,此起彼伏和她身后站的那个人打招呼。

似一根木雕被扔进了火堆,沈瞳浑身热烫犹如燃烧,耳朵却直发蒙,又似落进了水池里,心里一片冰冷。

叶延舟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明明离得很近,听起来却隔了一层什么——大概是她巨大的羞耻和紧张——他在问,“在聊什么?”

Mike哈哈大笑:“聊你真是艳福不浅。”

沈瞳呼吸全乱,绝望中又生出一丝期待,也许他来得晚,并没有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

但下一秒,叶延舟就又问道:“新的宣传方案?”

“是啊,可惜你这位小迷妹,好像有点不太同意拿你做文章。”Mike冲沈瞳怒了努嘴。

“哦,”叶延舟淡道,掌心落在沈瞳头顶,轻轻揉了下。

“那就听她的。我们家的事,都她说了算。”

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媳妇暗恋我。我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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