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推着家庭主妇买菜用的简易行李车的青年男子,在市场口唱歌。嗓子非常漂亮,唱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卓生发被那真挚的歌声吸引,不由靠近看了一眼,一看,吓了一跳,那是个面部烧伤的只剩几个洞的人,眼睛是会动的洞,鼻子是朝天的洞,嘴巴是个大点的洞,可以看到挺整齐的牙,一边耳朵也烧得卷糊起来了。看上去就像肉色泥塑的一个人头坯子,但是,就这样,那个人一手推着行李车上的小音箱,一手持话筒,他在歌唱。这次,他唱的是《我的祖国》。

卓生发站在不远的地方听着。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一个卖油条包子的摊主,把油锅敲得砰砰响:过去一点!讨饭的,别挡我的道!

一个伙计上来使劲推了把唱歌的人的背,示意他走开,小伙子推动自己的音箱推车,走了几步,歌声并没有间断。可是,移过来,挂着红灯罩子的熟食摊子也不乐意了,吆喝着:走走走!到中山路去唱!到人民大会堂去唱!人群中真的有几个人被他的驱赶逗笑了。小伙子被迫又移动了几步,后来他干脆移动着唱:

……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

卓生发的眼泪就快下来了。他低头过去,往这个人音箱边的搪瓷杯里放了十块钱走开。他听到两个送海水的人在骂,干你姥,这么小的地方,唱得大家都走不了路。

离开市场,卓生发往西走。旧码头边的林家大街,解放前就是个老市区。现在都空心化了。四周很清净。在几棵高大的木棉树下,卓生发坐在一个像鼻孔一样有两个眼的小井边。井边有个石条长椅,石椅面被人坐得油光水滑,也许有一个世纪了。卓生发每次坐下来都会想,唔,多少屁股坐过这里。多少屁股早已腐烂成泥,而椅子还在这里呢。

卓生发慢慢地喝着自带的茶水。小卓在家。它被楼下那个大个子踢伤了,尾巴一直垂着不愿下楼,这让卓生发比自己受伤还痛苦。那个大个子,一身蛮力,踢得小卓上楼后,都不愿意卓生发触摸它的腰。

那天下午,从宠物医院回来,卓生发一个晚上都在收听楼下的动静。那个深夜,姓辛的走了。只有大个子和姓杨的在屋里。开始都是电视的声音,和尾巴的对话。讲故事。后来,电视安静了,孩子也没有声音了。下面是吃药的动静,就听到大个子说,何苦要惹这个麻烦。姓杨的说,没想到他们有刀。大个子换了话题,说,小丰这家伙手上好像忽然宽裕了。上午我去结账,他把我推开。——这一千我明天也不带走了,给尾巴买东西吧。

姓杨的说,你带走。这够。烟你还是抽吧。不知道能抽几天呢。

安静了好一会。卓生发以为他们睡着不再对话了。大个子的声音又低低的出现了:

我说,那个傻丫头,你应该对她更好一点。

我的事你少操心。

知道你怕麻烦,可是,你想深一点,也许尾巴将来不用去孤儿院。

卓生发听不到姓杨的有没有回答。又是一阵安静,还是那个家伙的声音响起,声音有点鬼祟:嘿嘿,你应该笼络好她,搞好关系。真的。

你他妈太实际太会算计了。

没办法,科学家的品质:求真务实。

这两天,卓生发从白天琢磨到深夜,琢磨着楼下的信息。

卓生发的本子上是这样记录的:不坏消息——水库那事——搁浅——坚持另有其人的人——已退休——

还有两句,卓生发也玩味——我没有想到他们有刀——这就是姓杨的受伤的秘密吧。听上去是一个疏忽、一个轻敌的代价,那么,当时姓杨的在干什么?还有一句:——烟你还是抽吧,不知道能抽几天呢。这是一些多么不安定的灵魂啊。还有一句让卓生发强烈兴奋的:那个傻丫头,你应该对她好一点——笼络她——搞好关系——这肯定是指那个伊谷夏,为什么呢,要把尾巴转给她,摆脱那个投胎转世的女人?原因不太清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要利用那个单纯天真的姑娘了。

双孔井边,卓生发把玩着坠落的木棉花,一点点琢磨着楼下的话。忽然,一辆三菱吉普从林家大街街头疾驰而出,一个人推着小行李车——像是下午看到的那个残疾歌手——他在横穿马路,他似乎没有看到转角出来的汽车,汽车也太快了,一点都没有减速,天色正是白天与黑夜的交接地带,路面落满大叶紫薇的红树叶。卓生发看到那车和那个行走的人,在各自路线的十字点上狠狠交汇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卓生发觉得自己耳朵像失聪了一样,他呆呆站立着,站在距离现场三十米不到的地方。他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它在后退,卓生发看到那个行人了,他趴着,屈腿好像想站起来,看不清是血还是飘落的许多红叶子,车子后退数米,卓生发反应不过来,不明白它在干什么,突然,车子前进了,对着那个倒地的行人再次碾过。卓生发失声叫喊。天啊!没有人听到他的惊叫,这个僻静的路段,除了飘飘红叶,什么人也没有,汽车疾驰而去,消失在苍茫的街角。比刚才它在转角出来还快。

卓生发僵看着前面的天空,夕阳完全落人海面。天空里布满浅灰色、深灰色和浅棕色的涡流一样的云浪,汩汩稠稠,漩涡般堆涌,也像老树上的瘤子。

伊谷春伊谷夏兄妹开着车,在子夜的大街。伊谷春刚回家,才按楼道防盗门,伊谷夏就说,你别上来,我要下来你陪我去吃宵夜。

伊谷春开着车。伊谷夏说,你问辛小丰没有?哥。

问什么?

就那明明被砍,非说是生病的那事。

没什么好问的。我都累一天了,这不能在家里说吗?

他们说那个林阿婆鸭肉粥非常好吃,我是专门请你啊!

好吧。不过我真的很累了。

是这样,我明白了,那老头是为了辛小丰和别人动刀的,所以,辛小丰也不愿意说实话。他们都不愿说真话。

拜托,辛小丰打架自己就跟恶棍一样,要谁帮啊。

那你以前不是也帮他打过架,在公园那次,你们都受伤了。打架这东西说不准。而且我后来想起来。我第一次认识老头的时候,他的脖子和小臂都有伤。

随他们的便吧,你少理他们就对了。还有多远?

拐过鹭江大道。告诉你一个秘密,辛小丰身上有城市猎人的味道!

伊谷春不明白。伊谷夏说,是男用香水,非常高档前卫的法国香水!

你闻错了。

切维浓。菲律宾那个矮矮的客户,每次来就散发这个味道,阿领的表姑姑就是卖香水的!不过……那老头身上没有。一点也没有,我考察过了。

伊谷春一下就想到了“树林里”。那你觉得他们是怎么回事?伊谷春说。

有第四者插足了!他们有太多的秘密!

是啊,跟你依然没有关系啊。

我不能在他们的秘密之外!有第四者,就可以有第五者。

伊谷春和蔼地冷笑着。

你不觉得好奇吗,这三个人非常要好,好得超出外人想象。我是说,那种彼此的眼神,比亲兄弟还贴心。其实,鱼排那个,骨子里也很有教养,虽然没有老头通透,但也绝不像房东说的那么冷酷可怕。对我来说,他们实在都太聪明、太引人入胜了;辛小丰你最清楚了,眼神很干净。他们对尾巴的爱护,看了我都想哭,那是男人内心最美好的真情。你看,走马灯一样,我见了那么多谋婚的对象,还有五湖四海的客户,我还是觉得,他们三个人最特别。你看这大街上,随眼看去,这些都是什么男人啊,自私自利、猥琐、无趣、自以为是、贪婪自大,眼神不是像木头就是像大粪。这些人啊,开着名车,你立刻不想要那名车了;他浑身是钱,你立刻觉得原来钱多也没意思;这些人成了名流贤达,你立刻觉得名望原来都是垃圾箱啊;这些人……

等等,伊谷春笑得很狡黠,你怎么会说辛小丰眼神——干净?

不对吗,至少比你纯洁干净啊。

伊谷春哈哈大笑,说,你的功力还捕捉不到他不干净的东西。你不觉得他们三个——很孤独吗?

站在世俗的角度上看,可能,有点吧。

我是站在警察的角度上看。

不管你怎么说,现在我很想融进他们,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成为他们最可靠的朋友。那样,他们也就不孤独了。

伊谷春笑,省省心吧你白费劲。你和他们格格不入。他们这种关系,也许是共同经历了一件事,那件事可能生死难忘,非常美好或者非常惨烈,所以他们才会形同一人。你等着看吧,谜底会揭开的。

吃了鸭肉粥回去,伊谷春辗转反侧睡不着。上午师傅来了电话,说退休的手续办了,但是,新上任的局长,两次找他谈话,诚心留用,请求他至少再调研一年,也给培训基地的新警察上上课。因此,他不能那么快过来旅游休闲,但是,绿笋出来的时候,他一定会过来,会带很多绿笋给徒弟吃。

师傅的心情不错。说纤纤到底还是离婚了。儿子被男家拚死要走。师傅说,有空给你纤纤打个电话。伊谷春说,春节前她给我寄了贺卡,没有说这事。师傅说,她当然不方便说。我觉得你可以再试试。伊谷春不置可否。纤纤是师傅的小女儿,伊谷春当年对她一见钟情。师傅夫妇也中意伊谷春,暗中帮忙。但是,小女儿心上有人,流水无情。

伊谷春在电话的最后问,水库强奸灭门案,嫌疑人到底有几个?师傅回忆还是思考了一下,说,从现场上看,起码两个,我个人倾向于三个。问这陈年老案干吗?

伊谷春笑,嘿嘿,找个理由去看纤纤啊。

睡不着的时候,枕边电话响了。伊谷春第一感觉就是辖区又发生案子了,接起却是伊谷夏的。伊谷春说,怎么了?伊谷夏说,只问一个问题,为什么那老头身上没有香水味?我刚才忘记请你分析了。伊谷春气不打一处来,你就用这个破事折磨人民警察?

他们那么好,一起打架一起快乐,零距离。为什么他没有?

我分析不出来。

你信口胡说也行。

我不了解这个群体,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同性恋。也许他们全是不折不扣的男人。都爱女人——这下,你满意了吧——不许再打过来!我明天一早要去分局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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