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谷春的师傅果然带了一编织袋的鲜绿笋来了。

伊谷春的父母,知道儿子和他的关系,也感激他多年对伊谷春的培养关照,执意要在悦华酒店招待奢华一餐。但是,师傅说,来就是吃笋嘛,到家里吃吧,让我太太教你们烧绿笋。隔天就老了。

烹饪进行中,伊谷春对师傅说,我们警区有个你们西陇老乡。叫他一起来尝尝鲜吧。师傅说行啊。伊谷春打了辛小丰电话,说,我师傅来了,你过来尝尝家乡绿笋。辛小丰说,晚上我和朋友有约,下次吧。伊谷春说,你知道绿笋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哪,明天就老了。辛小丰说,真有事。伊谷春说,那我只好命令你来了。帮个忙,你把我办公室柜子下面的抽屉打开,里面四瓶加拿大黑啤,铁丝扣软木塞封口的。送过来,我们等你一起吃饭!辛小丰说,我去找,找到让小丁送吧。伊谷春说,我就要你来!老乡见老乡,要他干什么。我们等你!

伊谷春的师傅,便衣坐在客厅沙发上,怎么看都像个吸毒鬼。黄而精瘦,刀削的双颊,锋利的鼻梁,一双三角眼半睁半闭,有时像窗帘一掀猛地一亮,很快窗帘就拉上了。但是,刚才眼里的那道光,比他的鼻梁还锋利,好在那个窗帘不太拉开。辛小丰看他抽烟的手,焦黄色,极细长的指头,细腻阴柔而带有毒性感,让他想起黑蜘蛛这样有毒的东西。

辛小丰提着黑啤进来的时候,伊谷春和他师傅呈直角相挨而坐。

看到辛小丰,师傅对他点了个头。伊谷春把他介绍给师傅,又带到厨房介绍师母和自己母亲。师母正在教伊母和惠姐怎么根据不同配料切绿笋。伊谷夏看到辛小丰过来,立刻从自己房间里下来。四个人坐在客厅里,听伊谷春介绍师傅的传奇。伊谷夏听伊谷春说师傅通过一摊凌乱的尿迹,如何推断出并锁定作案人的神奇案子,也开始暗暗佩服哥哥的这个吸毒鬼师傅。

伊谷春的父亲回来的时候,饭桌上一下子就变成了故事会。尽管伊母一直反对,说吃饭听这个反胃,但是,伊谷春像个一流的主持人,成功地引导了宾主尽欢的局面。伊谷春父亲和保姆惠姐的好奇心获得极大满足。辛小丰没有什么话,脸上有点拘谨的微笑。伊谷春的母亲很担心他吃不饱,不断给他添汤加菜,伊谷春伊谷夏都注意到辛小丰吃得很少。

师傅推断性地复原了十三年前的宿安水库强奸灭门大案。

死者夫妻都是市林业学院的老师,是靠专业知识先富起来的那批人。他们应邀奔走四乡,靠指导农业技术赚钱,在很多乡村还有他们自己的菌类养殖基地,平时这些基地都是雇人看管。宿安水库那里是金针菇基地,也只有在那个点,这对夫妇盖了自己的假日行宫,因为那里风景优美。那个夏天,他们带着大学二年级的女儿,到那里小住,随行的还有外公外婆。一家人主要是避暑休假,一方面陪那个女儿收集素材,女孩是搞工艺美术的,在宿安到处写生。从胃容物尸斑等情况,推断案发时间应该是八月十九日傍晚,那天是周日,因为雇工说,这家人周一就准备离去回城了。

伊谷春的父亲对案子,有着几乎与他商海纵横同样的热诚,伊谷春恰到好处的点评穿插,更是调度了师傅最高涨的讲述欲。一些容易导致恶心的情节,被师徒两个默契地淡化或越过了,但是,案件的轮廓线条却异常清晰了,那个像吸毒鬼一样的师傅,甚至天才地复原了案件的真实细节。

全家五口人当场毙命。虽然,罪犯把痕迹处理得几乎算很干净,他们也伪造了谋财害命的现场,但师傅分析认为,不是谋财害命。他推断,那个女孩是首先遇害的。她应该是在浴室,或者刚出浴室遭遇罪犯的。一开始,作案人也许是为了谋财,但是,情势变迁,偏离了作案人的初衷。首先是美丽的、赤裸的女孩,一下子刺激了作案人,强奸发生得突如其来,而女孩却在激烈的挣扎反抗中发生了猝死。法医鉴定女孩死于心脏病突发,之后,听到异常动静的外公进屋,被当场勒死;再之后是随之跟进的外婆。林学院的老师夫妇,当时并不在家,他们在外面搞果园病虫害的指导,可是,偏偏,那一天提早回来了。作案人估计没有退路,一不做二不休,同时进屋的两夫妇相继毙命,凶器是现场取用的菇房方木段,两夫妇的颅骨都碎裂了,下手很重。但现场竟然提取不到指纹,技术警官在那个恶臭熏天的地方,搜找了无数遍。可以说作案人心智过人,在尸体纵横血流满地的现场,他们冷静地除去了所有痕迹。但是,他们留下了一个唯一的指纹,竟然是在女孩脖子上的枫叶型乌金饰品上。从现场痕迹看,女孩是刚刚淋浴过,因此,那个鸡蛋大的夸张饰品上,还没有其他人的痕迹,可以推断是作案人。也就是说,有一个作案人用左手摸了一下那里。

讲到一家人接二连三地被杀,伊谷春的母亲在窒息般地呻吟:五条命啊!连杀五只鸡都太要命了,一下子杀了五个人,太残忍了太可怕了!伊父在难以置信地唏嘘不已。

伊谷夏说,为什么不是谋财害命呢?

师傅说,在柜子里很容易拿到的两万多块钱,他们没有拿走,他们根本没有耐心翻找抽屉柜子,只是弄乱了很多柜子和抽屉,他们只翻找了死者的随身钱包。我觉得,他们更大的用心和时间,花在了消除痕迹上,而不是搜刮财物。所以,他们是想让我们认为,他们的动机是谋财害命,或者仇杀什么的。这其实并没有意义。反而让人感到案件的偶发性。

伊谷春说,你为什么坚持作案人有三个人呢?

证据加直觉吧。师傅说,肯定不是他们认为的那两个人。

伊谷春说,小丰,敬我师傅一杯,他一高兴传我们两手,够我们用一辈子。

辛小丰起身举杯,说,师傅请。

伊谷夏说,意思一下就行了,哥,你今天让小丰喝太多了。

伊谷春说,这样的神仙师傅,别人想敬都没有机会。喝!小丰,我陪你!喝了我们听师傅分析。小丰你先干为敬!

辛小丰把酒喝了。师傅的三角眼里,眯缝闪烁,一直看着辛小丰似笑非笑,不知是不是喝多了。他说,小兄弟,喝了这么多酒,你还是不太说话啊,性格有点阴冷呢。伊谷春说,他一贯话少。师傅点头,看着辛小丰。辛小丰给他斟酒,也给自己斟酒。

故事讲完吧,师傅,为什么你分析说有三个人?

也没有什么可分析的,都是周边调查来的死材料。鱼目混珠,泥沙俱下。有人忽略了,有人过滤出了有价值的东西。区别就在这。

小丰,再敬师傅一杯!伊谷春说,神探和普通侦探的区别就出来了。

伊谷夏说,小丰还要骑摩托,哥你也别喝啦!

师傅说,来,小兄弟,我们这杯喝了,谷春也喝了。两种酒混喝我不行。够啦!

伊谷春一仰头把酒喝干,把空杯子给师傅看。他说,我也不明白,你当时为什么认为那是学生干的呢?

师傅说,在水库那边,有人看到三个小青年光着膀子在钓鱼,其中一个胸口上有刺青;当然这样说明不了问题,因为水库那里总有游客的;在死者屋子后面的菇房门口,有人捡到了一本《天文爱好者》杂志,八月份刚出的新杂志,封面是火星探测器“海盗号”着陆舱,封底是天文大世界。调查表明,宿安那个地方,整个村庄都没有人订阅这个杂志。这说明,它是外人带进去的,极有可能就是凶手遗失的。案发后,有个人看到三个年轻人在案发地匆忙而过,神色异常。从描绘上看,这三个人,应该就是水库钓鱼的、胸口上有刺青的那三个人。

一吃好饭,辛小丰就告辞了。辛小丰穿鞋的时候,伊谷夏说,小丰,等我。我要下去买东西。辛小丰等了她。

但两人下去,一路无话。连电梯里面对面都无话得令辛小丰尴尬。出了楼道,辛小丰推着摩托,看伊谷夏走路,只好先推着。两人一路走过羽毛球训练场,走过中庭。伊谷夏说,你喝多了吗?辛小丰说,还好。伊谷夏说,我们在亭子那里坐一下吧。

辛小丰很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很踌躇。一下就走,不耽误你。伊谷夏说。

到了亭子,辛小丰也没有坐下,他想伊谷夏肯定有事。

伊谷夏说,现在,满街的的士车,一看到蓝白色的,我心里都会很异样,这些车仿佛有特别的磁场,充满强大的吸引力。每一辆车,我都想拥抱它。小时候,我一点也不理解爱屋及乌,现在才明白,那不是说着玩的。

辛小丰笑笑,点头。伊谷夏说,求你告诉我——我不会告诉我哥在内的任何人——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同性恋的?

辛小丰身子往后很轻微地一仰,也可能只是头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

告诉我真话吧。我只问这个。

阿道爱你。

今天晚上,你喝得很难受。伊谷夏盯着辛小丰说,两种洋酒也让我很难受。

辛小丰想说什么,但还是咬着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告诉我吧。求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辛小丰看着伊谷夏,阿道爱你,爱得……很……痛,你要珍惜的话,就赶快吧。

我想去深圳,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走。伊谷夏hihi一笑,说,刚才下电梯的时候,我想起那天尾巴拉着我的手,要把你们三个像树一样保护起来,说我们五个一直一直不分开。——记得吧,要不,我们五个一起去深圳好不好?

辛小丰意外地看着伊谷夏。

也许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开始掏烟点烟。抽了几口烟,辛小丰说,你怎么会突然想去深圳呢,你父母家人都在这。

树挪死人挪活呀。我早就想去了。

辛小丰笑了笑,说,好吧,我先回去了。你自己跟阿道打个电话吧,他在家。

辛小丰跨上摩托而去。伊谷夏一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每一次,海珠往鱼排上带特别多酒菜的时候,比觉就知道,海珠又要报复她老公了。今天晚上,除了膏蟹、封肉、沙虾之外,海珠还带了小海马浸的台湾金门高粱酒。比觉看着酒,说,肯定是偷你老公的。

海珠说,什么偷啊!都是我给他泡的!一只海马两三百块,他壮好了阳去别人身上忙活。

粗鲁啊,比觉笑,里面有三只呢。

都送给你喝了。

我不需要。你带回去,省得林老板发现了揍我。

他永远也发现不了。他没有机会发现了。

比觉不解地看着海珠。他走了?你们……

我要让他走!海珠一字一句地说。比觉这才感到海珠一脸肃杀之气。比觉感到海珠不太对劲,做报复林老板的作业的时候,脸上也未现平时的欢愉和贪婪。她有心事。果然,之后,她说,我怀孕了。

比觉跳起来,你……

三四个月了。

不可能。比觉说,你不是计生人员收拾过的村民吗?

我不知道。也许没有扎死吧,可能你的种子太厉害了。所以,我想好了,把你留下,把他去掉。那个女的我找不到,城里没有我的基础。不然,干你姥,一起去掉!

你说什么?!

海珠目露凶光。去掉他!生下小孩,我跟你过!

比觉不寒而栗。你以为杀个人是杀只鸡吗?!

怎么,你害怕?!老娘都不怕,你害怕?!这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把孩子打掉!比觉说。

太大了!打不了!你必须干!我们就说鱼病爆发,或者大收购,你编个理由,让他回鱼排。我们在酒里下药,然后切块碎尸,那个鱼食的粉碎机可以把他打碎,直接喂鱼。

那只能碎肉,不能碎骨头!比觉觉得这女人真他妈的狠。

那也没什么。半夜里,去搞一个大石头,把他沉到外海。边防老吴不是说了,多少尸体都是无头案。查不到的!

别折腾了,我保证你会后悔的,你会一辈子难受,非常难受。

你干不干?!

你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有家、有钱、有事业。他偷偷女人,你偷偷男人,这不是很公平温暖吗?

你到底干不干?!

比觉摇头,我帮你干其他事吧。

不是帮我!帮你自己!海珠敲打自己的肚子,是帮你儿子!

比觉盯着她。海珠回瞪着他。

比觉说,你把手伸出来。

海珠不明白比觉要干什么,比觉把海珠的手腕架在他的眼镜盒上。他开始搭脉。海珠开始想嘲笑比觉,但是,比觉平视着海珠,目光灼灼,能感觉他的耳朵像天线一样,在捕捉她的脉搏,他的手指在她的脉搏上滑移,或轻或重。海珠到底被他犀利而专业的状态震慑,乖乖地发呆着。

比觉又换了一只手腕。他的脸色越来越黑,海珠终于经不住他眼镜蛇一样的逼视,避开了他眼睛。比觉狠狠拧过她的下巴,逼她和自己对视。海珠看到比觉的眼中怒火熊熊。海珠垂下眼皮。

我操!比觉甩开她的手站起来,你滚!

海珠心虚了,说,你真懂啊。

比觉大吼一声,你当我什么!——滚!

海珠嗫嚅,……孩子是没有,但我这个月真的没来月经,你应该能搭出来。我也的确想和你一起过,不杀掉他,我怎么能和你一起呢?

走吧走吧,比觉烦躁至极挥手驱客,回家先杀一只鸡玩玩,不行就杀一头猪看看。好好看看血,看看尸体!

载着海珠的小机在海上远去。比觉阴沉的脸上浮起一丝狞笑,因为他根本不懂中医,对搭脉也狗屁不通,居然还是把这讹诈的疯狂女人吓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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