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地委员会办公的地方,自从有了小组会以后,就少有人来了。他们很顺利的把分地的准备工作做好,把可以分的地计算出来,列成等次,又把分地户计算出来,也分出等级。这群人都的确是没有自己打算,而且也希望分得公公平平的。尤其像郭全这种老头儿,他自己没儿女,抚养大的外甥已经成人了,如今成了村子上管事的,他自己有了几棵树,已经很满足,他只有一个心:“唉,毛主席都老远的操心着咱们,咱们自己村上的事,还能不管么?让大伙日子都好过了,毛主席也好放心!”但他是个老好人,记性也差,他对谁都愿意给些好地。因此当他回家吃饭的时候,常有人找他,他答复得好:“孩子,你别急,少不了你的。咱一定给你说,可是咱也做不得主呵,是大伙的事呢。”可是一在分地的时候,他果然要说:“给他水地吧,他家里人少。”或者是:“唉,人穷,从来也没见过什么,水地就水地。”他外甥常常说他:“看你,这里还有不是穷人的?地只有这些,好坏总得配搭着。”或者就索性说他:“唉,你老人家歇会儿吧。”

评地委员会闲人少了,只有干部们还是常来。斗争大会的胜利,使每个干部的腰都挺直了,俨然全村之主,因此也不大注意文采的劝告。程仁和张裕民很难叫他们走开,都是兄弟伙子的,他们来了,站一阵,听一阵,插几句嘴,有时对工作也有些帮助。只是因为他们常在这里,每当分地分到他们的时候,就使得评地委员不得不要替他们找块好地,也不管他们家里的情况究竟如何。他们本人总是不言语,就是说不推辞。这种时候,文采就只得恳切的说道:“老郭大伯呀!你别老做好人,干部当然都是咱们自己人,可是也得看家境,别让众人说咱们有偏心,那咱不就白费劲了。”

郭全摸摸胡子,作难起来,他望着每个人,大家都不说话。郭富贵算是这里面最积极的分子,可是他说:“干部嘛,总得不同点,他们一年四季为咱们操心,干活,比谁也辛苦,误多少工呀!咱看,就这么好。”

这时李宝堂也就跟着说了:“对,他们是有功之臣,应该论功行赏,嘿……”

张裕民常到小组去开会,因此他懂得,群众已经在监视着干部们了,凡办事不通过他们是不行的。但他常不在这边,照顾不到。这些事是应该由程仁来起些决定作用的。程仁自从那晚下决心,打破了以前的顾虑,在大会上揭露了钱文贵的阴谋,表示了不屈不挠的态度,对群众情绪起了很大作用。大家都说这是条好汉,他也满意大家对他的拥护,觉得没有做对不起大伙儿的事。他更要自己的工作做得好,他愿好好的听工作组同志们的话,他的确这样做了。他按时到会,不和人闹意见,屋子的打扫都是他。可是他并不爱说话,在他应该坚持某些意见的时候,谁也不会清楚,也无人注意,这是什么原因。他自从大会以后,同着他许多积极想法的里面,也有了一些某种程度的心神不宁,他常悄悄的咬着牙齿想道:“唉,管它呢,反正咱是个没良心的人了!”他在挂念黑妮,他不知道她现在跟着她二伯父怎么过日子,她一定恨他。他后悔在大会上忘记看她了,她站在哪里呢?总是和妇女班一起吧,当她二伯父被群众唾骂捶打的时候,她是怎样呢?她是一个没娘没爹的可怜孩子,以前跟着那坏伯父受苦,如今还要更受罪。他,程仁打击钱文贵是对的,但他却没有援助她,而且把她也压到苦痛里去。他觉得很过意不去,他又没勇气去打听她的情况,可是又不能一下子不想这些问题。这一个不易解开的结子,就妨碍了他的积极性。他没有像他自己所盼望的那样坚强,常常做了群众的尾巴。

本来这里是有一个比较坚决,不讲情面的人,那就是刘满。但这个急性人,却因为他二十多天来的烦恼焦躁,生活失常,他是用全力在打仗的,他在这场恶战里面当了急先锋;他胜利了,然而他的力竭了。他感到了疲惫,感到头痛,胸脯疼。他坐一会,就闷胀难受,只好悄悄的溜到屋后边的廊下睡觉。那树荫下很凉,很静,他就像个久病之人那样无所思虑的,望着那被树梢扫拂的晴空。有时别人批评他了,他也只轻轻的摸着胸脯,用无言来回答。他需要休息,在适当的休息里,来恢复他的豪杰之气吧。

一天,他们分地分到赵全功头上了,赵全功刚好在这里。他们分给他二亩果园,二亩山水地。赵全功不要果子地;他们只好找了一块二亩半水地给他。赵全功又嫌少,尽着罗嗦。郭全告诉他,那块地好,水路也好,劝他要了,说不容易找对块的,他硬不要。当时钱文虎在旁边,直楞楞说道:“他不要咱要,你们给咱吧。”他们就答应了。又找了半天,找了一块足有三亩半的水地给赵全功,赵全功才欢喜了,连忙跑到地里去看。一看却又不高兴了,这块地的确不坏,可是太靠河滩,已经被水冲坍了一块,约寞有七八分地,还有被冲的危险。他急了,又赶忙跑回来,一走进来就嚷。

“你们同咱开什么玩笑?”他又要那块给了钱文虎的,他们劝他要果木园,他不干。他们同钱文虎商量,钱文虎也不让,说道:

“闹斗争是替你一个人闹的,全村的地就由你拣了?”赵全功平日就瞧不起这老实人,于是也凶凶的说道:“你凭什么不给我?你还想仗着你叔伯哥哥的势么?以前都因为你们是一家,闹不起斗争,如今闹好了,你也来分地,你就不配!”

这把钱文虎说急了,他怎么能受这个冤屈,他大喊:“好,换地,行!咱们把家产全换换,看谁真穷!你去年分了许有武五分果木园,又置了五亩葡萄园子,今年春上分了一亩八分地,你自己原有三亩山水地,你还算贫农呀!咱不是同你一样闹斗争?老子就今年春上分了八分地,一石粮食,换,要换全换,要不换全不换!”

“你说咱不是贫农,咱是地主吗?好,你来斗争咱啦,要分咱的地,好!你是要给你叔伯哥哥报仇啦!”

“放你娘的屁!你不要欺侮人!”钱文虎跳过去要打他。李宝堂,郭全都围拢来拉劝:“别吵了,叫别人笑话!”

郭富贵抱着钱文虎。侯清槐拉着赵全功。任天华是个不说话只做事的人,这时倒忍不住生气了。他把算盘一推,笔一搁,骂道:“咱是为全村人办事,又不是替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人干活。咱不干了,开大会叫他们重选,咱干不了!”程仁也发脾气道:“你们闹得太不像话,文同志说了不要你们来,你们偏要来,你们就操心自己的几亩地;你们把咱们干部的面子丢尽了!你们全出去,这不是你们打架的地方!你们到外边打去!”他接着又转了口气:“好哥哥兄弟们,咱们忘了是生死弟兄吗?怎么胳膊肘子往外弯?咱们要一条心,为芝麻大一点地,就闹不团结,这叫什么翻身!咱们快别说了,看文同志回来了受批评。咱们当干部的,分了哪块地就哪块地,不分就不要。你们看张三哥从来也没分一块地,今年春上分了一石粮食,老早吃光了,也没说什么,咱们要学学他。”他自己也同张裕民一样,只分到过一石粮食。

这两个人经不住众人劝,没有打下去。赵全功知道自己理短,没有人同情,悄悄的走出去,还说:“别给咱地了,咱什么也不要,咱几十年没翻身,也没饿死,咱不翻身也行。”钱文虎气狠狠的坐着不走,他也不说话,他想:“咱怎能为了叔伯哥哥受一辈子气呢!”

这件事,等不到文采从小组里回来,便又传开了,小组里一传两,两传三,慢慢又传到家庭里,于是小巷里,小院子里,又议论纷纷,他们并且互相鼓励说:“就几个评地委员也不行,他们要不向咱们报告,咱们就都不要他,让他们几个干部翻身就算了,咱们以后不去开会,看他们当谁的干部去!”

这事一直到文采杨亮宣布了,分地结果一定要在农会通过才能决定,大家才又高兴起来,他们并且帮助小组长,把浮财很快就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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