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还狗仗人势、狐假虎威、人称三爷、无人不怕的衙役头儿宋三,今日却满脸媚笑着站在咱家的面前。这厮昨天还挺得笔直的脊梁骨,今天弯成一张弓。后生们,咱家在京城衙门混了四十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经过?天下的衙役都是这副鸟样子,如果高密县的衙役不是这副鸟样子,那高密县也就不属于大清朝的地盘了。衙役头儿在咱家的面前打了一个深深的躬,嘴里叨叨着:

"老……老……先生,请问,把您要的东西抬进来吗?"

俺歪歪嘴角,把冷笑藏在心中。俺知道这狗嘴里那一串"老"字的意思,他想叫俺"老爷",但俺分明不是老爷;他想唤俺老赵,但俺又坐着皇上赏赐的椅子。他只好称呼俺老先生了。好一个聪明乖巧的杂种啊!俺微微地抬抬手,说:"搬进来吧。"

衙役头儿撇着长腔,像唱戏一样喊叫着:

"把老先生的东西抬进来呐!"

衙役们像一队黑蚂蚁,搬着俺在县衙大堂上向袁大人点要的东西,一个跟着一个地走进院子。他们将东西一件件地放在面前让俺过目:

一根长约五尺、宽约五分的紫檀木材,就像秦叔宝使用过的铁锏,这是不可缺少的。

一只白毛黑冠子的大公鸡被红布条儿绑着腿儿蹲在一个白脸的衙役怀里,好似一个怒气冲冲的小男孩儿。这样的白毛黑冠大公鸡十分罕见,不知道高密县是从哪里搜求来的。

一捆新牛皮绳子散发着硝碱的生涩味儿,颜色浅蓝,仿佛染了草汁。

两柄油坊里使用过的木榔头闪烁着紫红的光芒,很可能是康熙爷年间的物事。这东西是用多年的枣木疙瘩做成,在油坊里浸淫多年,已经吃饱了油,比钢铁还要沉重,但它不是钢铁是木头,比钢铁的性子要柔,咱家要的就是这刚中有柔的劲道儿。

白米二百斤,用两个大大的箢篼盛着。上等的白米,散着清香,白里泛着青色,一看就知道是从盛产好米的登州府来的,高密县没有这样的好米。

白面二百斤,用四个面袋子装着,面袋子上有同和洋面厂的标记。

鸡蛋一篮子,个个是红皮。有一个还是头蛋,蛋皮上沾着血,看着这沾血的蛋咱家仿佛看到了那个初次下蛋把脸憋得通红的小母鸡。

牛肉一大方用一个大盆盛着,肉里的筋络似乎还在颤抖。

一口十八印的大锅两个人抬着。好大一口锅,能煮一头牛。

……

还有人参半斤在宋三的怀里揣着。他摸出来,亲手交给俺,隔着纸包俺就嗅到了一等好参那股苦苦的香气。宋三眉飞色舞地说:

"老先生,这参是小的亲自去生药铺里,亲眼看着秦七那个老狐狸开了锁着三把大铁锁的揪木柜子,从一个青花瓷坛子里取出来的。秦七说,如果假了,让小的把他的头扭下来。这参,分明是宝,别说吃,小的把它揣在怀里,嗅着它的味儿走了这么一段路,就感到腿轻脚快,心明眼亮,仿佛得道升了仙。"

俺剥开纸包,数着那些脖颈上挂着红绳的褐色山参,一根两根,三根五根,一共八根。这些参粗的如筷子,细的如豆秸,都拖着些须毛,轻飘飘的,怎够半斤?俺冷眼看着衙役头儿,这个杂种,立即就把腰杆子弯曲了,满面堆着笑,低声说:

"什么事儿也瞒不过您老先生的法眼——这八棵参,其实只够四两。但秦家生药铺里只有这些了。秦七说,这八棵参熬了汤,灌到一个死人嘴里,死人也会从棺材里蹦出来——您老是不是……"

俺挥挥手,什么也没说。还用俺说什么?这些衙役头儿,都是比鬼还奸、比猴还精的东西。他跪下一条腿,给俺施了一礼。这一礼他值了。这畜生,就人参这一项,少说也落了五十两!衙役头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说:

"老员外,这是买猪肉的银子,小的想,肥水不落外人田,您家里就开着现成的杀猪铺子,还到哪里去买猪肉?所以小的就自做主张,把这笔银子给您省出来了。"

俺当然知道这点碎银子与他落下的人参钱相比是个不值一提的小数,但还是表扬了他:谢谢你想得周到,这点银子,就分给弟兄们做个茶钱吧!

"谢大员外,"衙役头儿又是一个深躬到地,那些衙役也跟着齐声道谢。

他娘的,钱真是好东西,一把碎银子,就让俺在这杂种的嘴里由"老先生"变成了"老员外"。送他一个金元宝,他能跪地磕头叫俺爹。咱家挥挥手,让衙役头儿起来。咱家漫不经心地,如吩咐一条狗:去,带着你的人,把这些东西给俺运到执刑台前,在那里给俺垒起一个大灶,把香油倒进锅里,灶里插上劈柴烧起来。再给俺垒一个小灶,把牛肉放在里边炖起来。锅灶旁给俺搭一个席棚,席棚里给俺安上一口大缸,缸里给俺灌满水,要甜水不要懒水。还要你给俺准备一个熬中药的瓦罐子,一个给牲口灌药的牛角溜子。给俺在窝棚里搭一个地铺,铺草要厚要干燥,用今年的新麦穰。还要你亲自把俺的椅子扛了去,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这把椅子的来历,你们的大老爷和省里的袁大人都在这把椅子前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你可要仔细着,伤了这椅子一块油漆,袁大人就会剥了你的狗皮。这一切,正晌午时必须给俺准备停当,缺什么东西去找你们老爷。衙役头儿一躬到地,高声唱道:

"老爷,您就请好吧!"

送走了众衙役,俺再一次用目光清点了剩在院子里的东西:檀香木——这是最重要的——这东西还要精心加工,但加工的过程不能让那些杂种们看到。杂种们眼脏,让他们看到就不灵了。大公鸡也不能让他们抱,他们手脏,让他们抱去也就不灵了。咱家关上了大门,两个持腰刀的衙役站立在咱家大门的两旁,保护着咱家的安全。看来这钱知县办事十分地周详。咱家知道他是做给袁大人看的。他的心里恨透了咱家,咱家的牙龈还在流血呢。为了教训这个狗官,咱家也得把谱儿摆足,不能自家轻贱了。不是咱家仗着皇太后和皇上的赏赐摆架子抖威风,更不是咱家公报私仇,这是国家的尊严。既然是让咱家执刑,受刑的又是一位惊动了世界的要犯,那就要显摆出排场,这不是咱家的排场,这是大清朝的排场,不能让洋鬼子看了咱的笑话。

奶奶的个克罗德,早就知道你们欧罗巴有木桩刑,那不过是用一根劈柴把人钉死而已。咱家要让你见识见识中国的刑罚,是多么样的精致讲究,光这个刑名就够你一听:檀——香——刑——多么典雅,多么响亮;外拙内秀,古色古香。这样的刑法你们欧罗巴怎么能想得出!咱家的左邻右舍们,这些目光短浅的乡孙,都在大街上探头探脑地往咱家院子里观看。他们脸上的神情告诉咱家他们心中的嫉妒和艳羡。他们的眼睛只能看到财物,看不到财物后边的凶险。咱家的儿子与街上的人差不多一样糊涂,但咱家的儿子糊涂得可爱。咱家自从把那个有着冰雪肌肤的女人剐了之后,男女的事儿就再也做不成了。京城八大胡同里那些浪得淌水的娘们也弄不起来咱了。咱的胡须不知何时也不生长了。咱想起姥姥的话,他说:孩儿们,干上了咱家这行当,就像宫里的太监一样。太监是用刀子净了身,但他们的心还不死;咱们虽然还有着三大件,但咱们的心死了。姥姥说什么时候你们在女人面前没有能耐了,不但没有能耐,见了女人连想都不想了,就距离一个出色的刽子手不远了。几十年前咱家回来睡了一觉——那时咱家还马马虎虎地能成事——留下了这样一个虽然愚笨但是让咱家怎么看怎么顺眼的种子。不容易啊,简直就是从一锅炒熟了的高粱米里种出了一棵高粱。咱家千方百计地要告老还乡就是因为咱家思念儿子。咱家要把他培养成大清朝最优秀的刽子手。皇太后说了,"行行出状元",咱家是状元,儿子也得成状元。咱家的媳妇是个人精,与那钱丁明铺热盖,让咱家蒙受了耻辱。真是苍天有眼,让她的爹落在了咱家手里。咱家对着她笑笑,说:媳妇呵,是亲就有三分向。这些东西,都是为你爹准备的。

儿媳眼睛瞪得溜圆,张着嘴,脸色煞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儿子蹲在公鸡前,乐呵呵地问:

"爹,这只鸡归咱家了吗?"

是的,归咱家了。

"这些米、面、肉,也都归咱家了吗?"

是的,都归咱家了。

"哈哈哈……"

儿子大笑起来。看来这个孩子也不是真傻,知道财物中用就不能算傻。儿子,这些东西的确是归了咱家,但咱要给国家出力,明天这时候,就该着咱爷们露脸了。

"公爹,真让你杀俺爹!"儿媳可怜巴巴地问,那张一贯地光明滑溜的脸上仿佛生了一层锈。

这是你爹的福分!

"你打算怎样治死俺爹?"

用檀木橛子把他钉死。

"畜生……"儿媳怪叫一声,"畜生啊……"

儿媳摆动着细腰,拉开大门,蹿了出去。

咱家用眼睛追赶着往外疯跑的儿媳,用一句响亮的话儿送她:好媳妇,俺会让你的爹流芳百世,俺会让你的爹变成一场大戏,你就等着看吧!

咱家让儿子关了大门,拿起一把小钢锯,就在血肉模糊的杀猪床子上,将那段紫檀木材解成了两片。锯紫檀木的声音尖厉刺耳,简直就是以钢锯铁。大粒的火星子从锯缝里滋出来。锯条热得烫手,一股燃烧檀木的异香扑进了咱家的鼻子。咱家用刨子将那两片檀木细细地创成了两根长剑形状。有尖有刃,不锐利,如韭菜的叶子一样浑圆。先用粗砂纸后用细砂纸将这两片檀木翻来覆去地打磨了,一直将它们磨得如镜面一样光滑。咱家固然没有执过檀香刑,但知道干这样的大事必须有好家什。干大活之前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这是咱家从余姥姥那里学来的好习惯。刮磨檀木橛子这活儿耗去了咱家整整半天的工夫,磨刀不误砍柴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咱家刚把这两件宝贝磨好,一个衙役敲门报告,说在县城中心通德书院前面的操场上,高密县令钱丁派出的人按照咱家的要求,已经把那个注定要被人们传说一百年的升天台搭好了。咱家要求的那个席棚也搭好了,大锅也支好了,香油在大锅里已经翻起了浪头。小锅也支好了,锅里炖上了牛肉。咱家抽抽鼻子,果然从秋风里嗅到了浓浓的香气。

儿媳清晨跑出去,至今没有回来。她的心情可以理解,毕竟是亲爹受刑,心不痛肉也痛。她能到哪里去呢?去找她的干爹钱大老爷求情?儿媳,你的干爹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是咒他,咱家估计,你亲爹孙丙咽气之日,就是你干爹倒霉之时。

咱家脱下旧衣裳,换上了簇新的公服。皂衣拦腰扎红带,红色毡帽簇红缨,黑皮靴子脚上蹬。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穿上公服不一般。儿子笑嘻嘻地问俺:

"爹,咱这是干啥?要去唱猫腔吗?"

唱什么猫腔?还唱你娘的狗调呢!咱家心中骂着儿子,知道跟他多说也没用,就吩咐他去把那身油脂麻花的沾满了猪油狗血的衣裳换下来。这小子竟然说:

"爹,你闭眼,不要看。俺媳妇换衣裳时就让俺闭眼。"

咱家眯着眼,看到儿子脱去衣裳,露出了一身横肉。儿子腿间那货囊儿巴唧,一看就知道不是个管用的家什。

儿子足蹬软底高腰黑皮靴,腰扎红绸带,头戴红缨帽,高大魁梧,威风凛凛,看上去是英雄豪杰的身板;但动不动就龇牙咧嘴,抓耳挠腮,分明又是猴子的嘴脸。

咱家扛着那两根檀木撅子,吩咐儿子抱起那只白毛黑冠子公鸡,走出家门,向通德书院进发。大街两边,已经站立着许多看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瞪着眼,张着口,如同一群浮到水面上吸气的鱼。咱家昂首挺胸,看起来目不斜视,但路边的风景全在眼里。儿子东张西望,不时地咧开嘴巴对路边人傻笑。大公鸡在他的怀里不停地挣扎着,发出咯咯的声音。满大街都是痴痴呆呆的表情,咱儿子傻,路边那些人比咱儿子还要傻。乡亲们,好戏还没开场呢,你们就看傻了,等明天好戏开了场,你们怎么办?有咱家这样的乡党,算你们有福气。要知道天下的戏,没有比杀人更精彩的;天下的杀人方式,没有比用檀香刑杀人更精彩的;全中国能执檀香刑的刽子手,除了咱家还有何人?因为有了咱家这样的乡党,你们才能看到这全世界从来没有过今后大概也不会再有的好戏了。这不是福气是什么?让你们自己说,这不是福气是什么?

老赵甲,怀抱着檀木橛子往前行,尊一声众位乡党细听分明。俺怀中抱的是国家法,它比那黄金还要重。叫声我儿快些走,不要东张西望傻不愣。咱爷们明天要露脸,就好比鲤鱼化蚊龙。三步并做两步走,两步并做一步行,大步流星走得快,通德书院面前迎。

抬头看,书院前面一广场,白沙铺地展平平。广场边上一戏台,梨园子弟献艺来。帝王将相,公子王孙、英雄豪杰、才子佳人、三教九流……乱纷纷转成一台走马灯。

但见那,戏台前,知县竖起了升天台,台下立着一群兵。有的扛着水火棍,有的提着大刀明。台前窝棚苇席扎,棚前大锅香油烹。爷们,好戏这就开了场咧!

咱家把白毛公鸡拴在席棚的柱子上。这畜生歪着头看咱,眼珠子,似黄金,亮晶晶,耀眼明。咱家指派儿子:小甲,用缸里的清水和一块白面。儿子歪着头看咱,神情如同公鸡:

"和面干啥?"

让你和你就和,不要多嘴多舌。

趁着儿子和面的工夫,咱家看到:席棚前面敞开,后边封闭,与那戏台子遥遥相对。好,这正是咱家需要的样子。地铺打得不错,暄腾腾的麦穰草上铺了一领金黄的苇席。新麦草,新苇席,散着香气。咱家的檀木椅子摆在窝棚正中,等待着咱家的屁股。咱家来到大锅前,将那两柄剑状的檀木橛子放在香气扑鼻的大锅里。檀木一人油就沉到了锅底,只有方型的尾部露在油外。按说应该将它们煮上三天三夜,但时间来不及了。煮一天一夜也不错了,这般光滑的檀香木撅子不用油煮其实也吸不了多少血了。亲家,你也是个有福的,用上了这样的刑具。咱家坐在椅子上,抬头看到红日西沉,天色黄昏。用粗大的红松木搭起的升天台在暮色中显出阴森森的煞气,恰如一尊板着脸的大神。县令这活于得的确不赖。升天台,好气派,围着雾,罩着云。钱知县哪,你应该去当工部堂官,督造经天纬地的大工程,在这区区高密小县里,实在是埋没了你的天才。孙丙,亲家,你也算是高密东北乡轰轰烈烈的人物,尽管俺不喜欢你,但俺知道你也是人中的龙凤,你这样的人物如果不死出点花样来天地不容。只有这样的檀香刑、只有这样的升天台才能配得上你。孙丙啊,你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落到咱家的手里,该着你千秋壮烈,万古留名。

"爹,"儿子搬着一坨磨盘大的白面站在咱家的身后,兴高采烈地说,"面和好了。"

这小子,把那一袋子面全和完了。也好,明天咱爷俩要干的是真正的力气活儿,肚子里没有食儿顶着是不行的。咱家揪下一块面,用手一神,神成一根长条儿,随手就扔到翻花起浪的香油锅里。面条儿立即就在油锅里翻腾起来,似一条垂死挣扎的黄鳝鱼。儿子拍着巴掌欢跳起来:

"油炸鬼!油炸鬼!"

咱爷俩把面一条条往油锅里扔。它们先是沉下去,很快就浮起来,在那两根檀木之间翻转着。咱家在油锅里炸面,为得是让那两根檀木橛子吸收一些谷气。咱家知道,这橛子要从孙丙的谷道进去,然后贯穿他的身体。沾了谷气的橛子,会对他的身体有利。油炸鬼的香气扩散开来,它们熟了。咱家用长柄铁钳把它们夹出来。吃吧,儿子。儿子背靠着席棚,嚼着烫嘴的油炸鬼,腮帮子鼓鼓,满脸的喜气。咱家捏着一根油炸鬼,慢慢地品咂着。这油炸鬼可不是一般的油炸鬼;这油炸鬼里有檀木的香气,这油炸鬼里有佛气。咱家得了老佛爷的佛珠后,就长斋食素了。灶里的松木劈柴轰轰烈烈地燃烧着,油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吃了几根油炸鬼,咱家又亲自动手,割下几砣拳大的牛肉,扔进了香油锅。咱家往油锅里扔牛肉是为了让那两根檀香木橛子上在沾染了谷气之后再沾染些肉气,沾了肉气的橛子性子更柔。一切为了亲家!儿子凑上前来,嘴里哼唧着:

"爹,俺要吃肉。"

咱家满怀着慈爱看着他,说:

好儿子,这肉不能吃,待会儿从小锅里吃。等你那个唱猫腔的岳父受刑后,你吃肉,他喝汤。

奸猾狡诈的衙役头儿宋三跑到咱家面前请示下一步的工作。他卑躬屈膝,一副奴才相;仿佛咱家是一个大大的首长。咱家自然也要把架子拿起来,咳嗽一声说:

今天没有事啦,剩下的事儿就是煮这两根檀木橛子,但这事不是你们的事,你们走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小的不能走,"衙役头儿的话如同泥鳅,从那张光溜溜的嘴巴子里钻出来,"小的们也不敢走。"

是你们的知县大老爷不让你们走吗?

"不是知县老爷不让俺们走,是山东巡抚袁大人不让俺们走。他让俺留在这里保护您,老爷子,您成了宝贝疙瘩啦。"

衙役头儿伸出狗爪子抓去一根油炸鬼塞进嘴里。咱家盯着他油汪汪的嘴唇,心里想:杂种们,不是咱家成了宝,是因为咱家身上带着宝。咱家把当今圣明慈禧皇太后赏赐的檀香佛珠串儿从怀里摸出来,捧在手里捻动着。咱家闭上眼睛保养精神,仿佛一个老和尚人了定。杂种们怎么能知道咱家心里想什么?把他们砸成肉酱他们也猜不出咱家心里想着什么。

老赵甲坐棚前心绪万千(爹你想啥?),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啥往事?),袁世凯大德人不忘故交,才使咱爷儿俩有了今天(今天是啥天?)。

——茂腔《檀香刑·父子对》

凌迟罢好汉钱雄飞,咱家收拾起家什,带着徒弟,想连夜赶回北京。有道是热闹的地场体要去,是非之地不可留。正当咱家背着行李要上路时,袁大人的贴身随从虎着脸站在咱家面前,挡住咱家的去路,两眼望着青天对咱家说:

"杀家子,慢些走,袁大人有请!"

让徒弟在一个鸡毛小店里等候着,咱家紧手紧脚地跟随着随从,穿越了重重岗哨,跪在袁大人面前。这时咱家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咱家把头叩得很响,借着叩头起伏的光景,看到了袁大人的福态大相。咱家知道二十三年来袁大人贵人眼前走马灯般地过了成千上万的高官俊彦,不可能记得咱家这个小人物。但咱家可是把他记得牢牢的。二十三年前的袁大人还是一个嘴上没毛的英俊少年,跟着他在刑部大堂当侍郎的叔叔袁保恒经常地出人衙门。闲来无事,袁大人就跑到刽子手居住的东路院里来,与咱家拉狐扯淡。大人哪,想当初您对这杀人的行当十分感兴趣,您对当时还健在的余姥姥说:"姥姥,您收俺当个徒弟吧!"余姥姥惶恐地说:"袁公子,您是拿小的们开心啦!"大人,当时您严肃地说:"不是玩笑!大丈夫生于乱世,抓不住印把子,就要抓住刀把子!"

"赵姥姥,活儿干得不错!"袁大人的话打断了咱家对往事的回忆,他老人家的声音仿佛从钟里发出,嗡嗡嘤嘤,动人心魄。

咱家知道这个活儿做得还行,没有给刑部大堂丢脸,大清朝里能把凌迟刑做到这种水平的目前也就是咱家一个,但在袁大人面前咱家不敢拿大,咱家虽是小人物,也知道领导着大清朝最新式最精锐部队的袁大人在朝廷中的地位。咱家谦虚地说:做得不好,有负大人厚望,还望大人海涵。

"赵姥姥,听你的谈吐,倒似个读过书的人。"

秉告大人,小的大字不识一个。

"明白了,"袁大人微笑着说,他突然换上了一口河南腔,就如脱掉了官服,换上了一身土布棉袄,"把一条狗放在衙门里养十年,它开口也是之乎者也。"

大人说得是,小的就是刑部衙门里的一条狗。

袁大人爽朗地大笑起来,笑罢,他说:

"好啊,能够自轻自贱,就是一条好汉!你是刑部的一条狗,本督是朝廷的一条狗。"

小的不敢跟大人相提并论……大人是金镶玉,小的是鹅卵石……

"赵甲,你帮本官干了这件大事,本官该怎样谢你?"

小的是国家养的一条狗,大人是国家的栋梁之臣,小的应该为大人效劳。

"这么说也没错,但本官还是要赏赐你的。"袁大人看一眼堂下的侍从,道,"去开支一百两银子,送赵姥姥回京吧!"

咱家扑地跪倒,给袁大人叩了一个响头,说:

大人的恩典,小的没齿不忘,但银子小的不敢领受。

"怎么,"袁大人冷冷地说,"嫌少吗?"

咱家赶紧又叩了一个响头,说:

小的这辈子也没一次得过一百两银子,小的不敢受。大人让小的来天津执行,已经给了小的天大的面子,已经让小的在刑部大堂里十分地风光了,小的再受大人的银子,小的就会折寿。

袁大人沉吟片刻,道:

"赵姥姥,干这个活儿似乎委屈你了。"

咱家赶紧给袁大人叩了一个响头,说:

大人,小的热爱这个活儿,小的能用自己的手艺替朝廷出力小的感到三生有幸。

"赵甲,本官要是把你留在我的军法处,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大人的抬举,小的不敢不从,但小的在刑部大堂执法已经四十余年,亲手处死的犯人有九百八十七人,协办不算。小的受国家厚恩,本当鞠躬尽瘁,干到老死。但小的自从处死谭嗣同等六犯后,添了一个手腕酸痛的症候,发作时连筷子都拿不起来了。小的想回家养老,求大人知会刑部诸位大人恩准。

袁大人冷笑一声,让俺摸不着头脑。

大人,小的该死,小的是连下九流都入不了的贱民,走是一条狗,留也是一条狗,根本用不着麻烦诸位大人。但小人斗胆认为,小的下贱,但小的从事的工作不下贱,小的是国家威权的象征,国家纵有千条律令,但最终还要靠小的落实。小的与徒弟们无年俸更无月银,小的们主要靠卖死人的干腊给人人药维持生活。小的在刑部干了四十多年,无有一文积蓄。小的希望刑部能发给小的安家费,让小的不至于流落街头。小的斗胆替这个行当的伙计们求个公道,希望国家将刽子手列入刑部编制,按月发给份银。小的既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众人。小的认为,只要有国家存在,就不能缺了刽子手这一行。眼下国家动乱,犯官成群,盗贼如毛,国家急需手艺精良的刽子手。小的冒死求情,求大人开恩!

咱家诉说完毕,给袁大人叩了几个响头,然后跪着,偷偷地看着他的反应。咱家看到,袁大人用手指捻着漆黑的八字胡,面色平静,仿佛在沉思默想。他突然笑了,说:

"赵姥姥,你不但有一手好活,你还有一张好嘴啊!"

小的该死,小的说的都是实情。小的知道大人眼光远大,气度非凡,因此才斗胆向您诉说。"赵甲,"袁大人突然降低了嗓门,神秘地说,"你还认识我吧?"

大人威仪堂堂,小的过目难忘。

"我不是说的现在,我说的是二十三年前。二十三年前,本督的堂叔在刑部任左侍郎时,本督经常到衙门里去玩耍。你那时没有见过我吗?"

小的眼拙,记性不好,小的的确认不出大人了。但小的认识袁保恒袁大人。袁大人在刑部任职时,小的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

其实,咱家怎么能认不出您的尊容?那时,袁大人您是一个顽皮的少年。您的叔叔想让您读书上进,科举成名。但您不是块读书的材料。您一得空就溜到东跨院,与我们厮混。您熟知俺们刽子手的规矩,您曾经瞒着您的叔叔,说服了余姥姥,偷偷地换上了刽子手的公服,用公鸡血涂抹了您那张圆圆脸,跟着我们去菜市口执刑,斩杀了一个斗胆在皇陵打兔子、惊动了先帝陵寝的罪犯。执刑时,咱家用手拽住犯人的小辫,让他的脖子神出。您举起大刀,面不改色手不颤,一下子,没用第二下,就从容地把犯人的脑袋砍了下来。后来,您叔叔知道了这事,当着我们的面,抽了您一个大耳刮子。吓得我们叩头好似捣蒜。您叔叔骂道:"下流的东西!竟然敢干出这等事儿。"您据理力争道:"叔父大人息怒,为盗杀人,天理难容;执法杀人,为国尽忠。愚侄志在疆场,今日化妆执刑,是为将来锻炼胆气也!"您的叔叔虽然还咆哮不止,但我们知道,他已经对您刮目相看了……

"老赵,你是个聪明人,"袁大人微笑着说,"你不可能认不出本督,你是怕本督怪罪于你。实际上,本督并不认为那是劣迹。本督跟随叔叔在刑部大堂读书时,对刽子手这个行当进行了深入透彻的研究,可以说是受益非浅。跟随着你们去执法杀人后,更让本督对人生有了别样的体验。这段难忘的生活,对本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本督请你来,就是想谢谢你的。"

咱家叩头不止,连声道谢。袁大人说:

"起来吧,回北京等着吧,也许你会等来一个惊喜。"

文状元武状元文武状元,有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咱家就是刽子行里的大状元。儿子啊,这状元是当朝太后亲口封,皇太后金口玉牙不是戏言。

——茂腔《檀香刑·父子对》

咱家在天津执刑成功、受到袁世凯大人亲切接见的消息,好比一块石头扔进水塘,在刑部大院里激起了波浪。那些天街里的伙计们看咱家的眼色都不正常,咱家知道那些眼色里有嫉妒也有敬佩。包括那些夹着衣包上班的员外郎们,见了咱家竟然也点头打个不出声的招呼,这说明连这些两榜出身的大人们也对咱家另眼看待了。面对着这样的局面,说咱家心里不得意那是假话,说咱家得意忘形也是假话。咱家在衙门里混了一辈子,知道海比池深、火比灰热的道理。咱家知道,树高高不过天,人高高不过山,奴才再大也得听主子调遣。回京第二天,刑部侍郎铁大人就在他的签押房里接见了咱家,典狱司郎中孙大人在一旁做陪。铁大人询问了咱家在天津执刑的情况,问得十分详细,连一个细节也不放过,咱家一一地做了回答。他还讯问了小站新军的武器装备,问了士兵的装束和军服的颜色,问了小站的气候和海河里的水情,最后,实在没的问了,竟然问起了袁大人的气色,咱家说:很好,袁大人面色红润,声若铜钟,小的亲眼看到,他一顿饭吃了六个煮鸡蛋、一个大馒头,还喝了一海碗小米粥。铁大人看看孙大人,感叹道:"年富力强,前程无量啊!"孙大人附和着说:"袁项城是习武的出身,饭量自然是好的。"咱家看到铁大人这副模样,就顺着竿儿撒起了弥天大谎,说:袁大人让小的向大人问好呢!铁大人兴奋地说:"真的吗?"咱家肯定地点点头。铁大人道:"说起来本官与袁项城还是亲戚——他叔祖袁甲三大人的二姨太太的内侄女儿,就是本官嫡亲的婶子!"咱家说,袁大人似乎提起过这件事。"瓜蔓子亲戚,不值一提!"铁大人道,"老赵,你这次代表咱们刑部去天津执刑,任务完成得很好,长了刑部的脸面,中堂王大人也很满意。本官今日接见你,就是要给你一个奖励。希望你戒骄戒躁,兢兢业业,替国家出力。"咱家说:"大人,小的从天津回来之后,手腕一直酸痛,小的……"铁大人打断咱家的话,说:"朝廷已经启动了司法改革,凌迟、腰斩等等酷刑很可能就要废除了。只怕你赵姥姥今后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孙大人,"铁大人站起来说,"从你们典狱司里称十两银子给赵甲,然后造册报部!这也是王大人的意思!"咱家赶紧跪地叩头,然后,弯着腰退了出来。咱家看到,铁大人的脸色突然地阴沉起来,与方才跟袁大人攀亲戚时的和气脸色有天壤之别。大人物总是喜怒无常,咱家知道他们的脾性,不以为怪。

眼见着正月过去,二月降临。刑部街前那条河沟边沿上的垂柳已经有了一丝绿意,大院内槐树上的乌鸦们也活泼了许多,但袁大人让咱家等待着的惊喜迟迟没有降临。难道袁大人所说的惊喜就是铁大人赏赐那十两银子?不是,绝对不是。袁大人赏给咱家百两银子咱家都没要嘛!十两银子算什么惊喜!咱家深信大人口里无戏言,袁大人与咱家是故交,他不会让咱家狗咬尿脖空喜欢。

二月二日晚上,孙郎中亲自传话来,让咱家明早四更即起,烧汤沐浴,饭只许吃半饱,不许吃姜蒜等辛辣发散之物;衣服要穿全新,不许携带锐器。五更时分到狱押司堂前等候。咱家本想问个底里,但一见孙郎中那张严肃的长脸,就把嘴巴紧紧地住了。咱家预感到,袁大人所说的惊喜就要降临了。但咱家当时杀人也想不到竟然是万寿无疆的慈禧皇太后和万岁万万岁的皇上隆重接见了咱!

三更刚过,咱家就躺不住了。打火掌灯,抽了一锅烟,吩咐外甥们起来烧水。伙计们个个兴奋,一齐爬起来,眼睛都放着光,说话都压低了嗓门。大姨伺候着咱家在一个大盆里洗了澡,二姨替咱擦干了身子,小姨帮咱换上了新衣。这小子眉清目秀,办事机灵,是咱家把他从一个饿得半死的小叫花子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对咱家,儿子一样孝顺。这小子心中的喜悦从眼睛里流淌出来。那天凌晨,咱的徒弟们个个都是满怀喜悦,师傅有喜,徒弟们都跟着沾光,他们的喜欢是由衷的,不是装出来的。咱家说:

伙计们,先别忙着高兴,还不知道是福是祸呢!

"是福,"小姨抢着说,"我敢担保是福!"

师傅毕竟是老了,咱家叹息道,万一出点差错,师傅这颗脑袋……

"不会的,"大姨道,"姜还是老的辣,几十年前,姥姥就去大内执过刑。"

当时,咱家也以为是大内又有太监犯了事,让咱家进去执刑。但感觉又不对,当年咱家跟随着余姥姥去给太监小虫子执"阎王闩"时,大内可是提早把任务交代得清清楚楚,也并没有让咱家沐浴更衣,而且只许吃个半饱啊。但如果不是执刑,一个刽子手能进去干什么呢?难道……难道要砍咱家的脑袋?就这样心里七上八下着,咱家吃了半个夹肉火烧,用炒盐擦了牙,用清水漱了口。出去看看三星,刚刚偏西一点,四更的锣还没响,天其实还早。咱家陪着徒弟们说了一会儿话,听到人家的公鸡叫了头遍,就对徒弟们说:赶早不赶晚,走吧。徒弟们簇拥着咱家,来到了狱押司堂前。

京城的二月初头,天气还很冷。为了显得精神点,咱家只在公服里边套了一件小棉袄。凌晨的寒气逼上身来,牙齿止不住地打得得,脖子不由自主地往腔子里退缩。天色突然变得漆黑,满天星斗光彩夺目,格外的明亮。熬过了半个时辰,五更的鼓声响起来,东边的天际显出了一片鱼肚白。城内城外远远近近地起了动静,有开城门的吱嘎声,有运水车辆的吱呀声。一辆马拉轿车子匆匆地驶进了刑部大院,车前两个仆人打着红灯笼,灯笼上黑色的大"铁"告诉咱家铁大人来了。仆人掀开轿车的暖帘,身披狐裘的铁大人钻了出来。仆人将车子带到一边去,铁大人摇摇晃晃地走到咱家面前。咱家慌忙给大人施礼,大人咳嗽吐痰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咱家,然后说:

"老赵,你真是洪福齐天!"

小的人微命贱,全靠大人照应。

"进去后好好应答,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嘛……"大人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光。

小的明白。

"你们都回去吧,"大人对咱家的徒弟们说,"你们的师傅交了华盖运了。"

徒弟们走了,狱押司前,只余咱家和铁大人。铁大人的仆人远远地站在车边。红灯笼已经熄灭,昏暗中传来马吃草料的声音和草料的香气。咱家嗅到,铁大人的马吃的是炒黑豆拌谷草。

大人,不知让小的……

"闭住你的嘴,"大人冷冷地说,"如果我是你,就什么也不说,除非是太后和皇上问话!"

难道是……

当咱家从太监抬着的青呢小轿里钻出来时,一个脊背微锅、身着驼色直掇的太监对着咱家神秘地点点头。咱家跟随着他,穿过了层层院廊,到达一座似乎比天还高的大殿前。此时已是红日初升,霞光万道。咱家偷眼看到,四周围一片连着一片金碧辉煌,好似起了一把天火。那位锅背的太监伸出一根指头指指地,咱家看到地上的青色方砖干净得就像刚刚刷过的锅底。咱家不解太监公公的意思,欲想从他的脸上探个答案,但是他老人家已经把头扭了过去。咱家看着他老人家束手而立、毕恭毕敬的背影,心里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咱家在这里等候。这时咱家已经确定地明白了等待着咱家的是什么事,这才是袁大人所说的那个惊喜!咱家看到,不时地有几个红顶子大人低着头、弯着腰、蹑手蹑脚地从那间大殿里走出来。大人们个个表情严肃,出气儿都不均匀;有的脸上还挂着明晃晃的油汗。看到大人们的状态,咱家的心扑扑通通地狂跳,两条腿哆嗦不止,冷得很,但手心里满是汗水。不知等待着咱家的是福还是祸,如果由着咱家选择,咱家马上就会一溜小跑地窜回去,躲进那间小屋,喝上一壶老酒压压惊恐。但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咱家了。

一位满面红光、戴着红顶子的大太监,从那个令人不敢仰视的大门里闪出来,对着咱家面前那位太监招招手。他老人家的大脸放着光彩,活像一件法宝。至今也没有人对咱家说过他是谁,但咱家猜想到,他不是大太监李莲英李总管还能是谁!他与咱家的相好袁大人是换过八字的把兄弟,咱家能受到皇太后的接见,十有八九就是李总管安排的。咱家不知就里,傻瓜蛋子一样地站着。眼前的锅背太监扯着咱家的袖子低声说:"快点走,传见你了!"

咱家这才听到一个洪亮的嗓门在喊叫:

"传赵甲——"

至今咱家也回忆不出当初是怎样走进了大殿。咱家只记得进了大殿就看到眼前一片珠光宝气,仿佛有金龙和赤凤在前面显了身。咱家小的时候就听到娘说过,说皇帝都是金龙转世,皇后都是赤凤脱生。咱家胆战心惊地跪在了地上。咱家感到那地面热得就像刚烧过火的炕头一样。咱家磕头,咱家一个接着一个地磕头,事后咱家才知道把头磕破了,血肉模糊,好像一个烂萝卜,让太后和皇上看着不知道有多么恶心,小民真是罪该万死!咱家本来应该敬祝皇太后和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但咱家已经糊涂了,脑袋里像灌进了一桶糨糊,咱家只知道磕头磕头不停地磕头。

肯定是一只大手揪着咱家的小辫子把咱家的磕头制止了,咱家还硬挣着要将头往热乎乎的地上碰,听到脑后有人说:

"别磕了,老佛爷问你话呢!"

一串咯咯的笑声从前面传来,咱家晕头涨脑地抬起头,看到了,在正面的宝座上,端坐着一个浑身放光的老太太。该死,咱家说溜了嘴。端坐着当朝的、圣明的、万寿无疆的皇太后、老佛爷。咱家听到一句慢腾腾的问话从上边飘下来:

"我说杀把子啊,你叫个啥名?"

小的赵甲。

"你是哪里人呐?"

小的是山东省高密县人。

"干这行多少年啦?"

四十年啦。

"经你的手杀了多少人?"

九百八十七人。

"哟,这不是个杀人魔王嘛!"

小的该死。

"你该死什么,那些被你砍了头的才该死呢!"

是。

"我说赵甲,杀人时你是怕还是不怕?"

刚开始时怕,现在不怕了。

"你去天津替袁世凯干什么啦?"

小的去天津替袁大人执了一次凌迟刑。

"就是把一个大活人用刀子零碎割不让人家好死?"

是。

"我跟皇上商量了,要把这凌迟刑废了。不是要变法吗?这就是变法了,皇上啊,我说的对不对哇?"

"对。"一个郁闷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咱家奓着胆子抬眼一瞥,看到在皇太后左前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他身穿明黄袍子,胸前绣着一条鳞光闪闪的金龙,头戴一顶高帽,帽子顶上一颗鸡蛋大的珠子在闪闪发光。帽子下一张容长大脸,白得像瓷。皇上,天老爷爷,这就是大清朝的皇上啊。咱家当然知道让康有为那些人闹得皇上在太后面前不吃香了,但皇上还是皇上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皇上说:

"亲阿爸说得对。"

"听袁世凯说你也想告老还乡?"

太后的话里明显地透出了嘲讽的意思,咱家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连连地磕了几个响头,说:

小的罪该万死。小的是猪狗一样的东西,不该让老佛爷操心。小的不是为了个人。小的认为,刽子手虽然下贱,但刽子手从事的工作不下贱。刽子手代表着国家的尊严。国家纵有千条法规,最后还要靠刽子手落实。小的认为,应该把刽子手列入刑部的编制,让刽子手按月领取份银。小的还希望朝廷能建立刽子手退休制度,让刽子手老有所养,不至于流落街头,小的……小的还希望能建立刽子手世袭制度,让这个古老的行业成为一种光荣……

太后威严地咳嗽了一声。咱家打了一个哆嗦,赶紧地闭住了嘴巴,连连地磕头,嘴里嘟哝着: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他说得倒也在情在理,"太后道,"三行九作,缺一不可。有道是行行出状元,赵甲,我看你就是这行里的状元了。"

皇太后封咱家为刽子手行当里的状元,天大的荣耀啊!咱家磕头不止。

"赵甲,你为大清朝杀了这么多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有袁世凯李莲英这些人替你说话,本宫就破一次例,赏你个七品顶戴,放你回家养老。"太后将一串檀香木佛珠扔下来,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去吧!"

咱家只有磕头。

"皇上呢?"太后道,"赵甲替咱杀了这么多人,连你那些亲信走狗都砍了,你不该赏点东西给他?"

咱家偷眼看到皇上从椅子上慌忙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说:

"朕一无所有,拿什么赏他?"

"我看呐,"太后冷冷地说,"就把你腾出来的这把椅子赏给他吧!"

听俺爹爹讲历史,小甲心中很欢喜。爹爹爹爹了不起,见过太后和皇帝。小甲也要当刽子,跟俺爹爹学手艺……

——猫腔《檀香刑·父子对》

夜渐渐深了,小甲坐在暄腾腾的草铺上,背靠着席棚的柱子,眼睛迷离,像只大兔子。灶膛里的火焰映照着他年轻的脸,从他油光闪闪的嘴巴里不时地冒出一句似傻非傻的话,塞进咱家的回忆和叙说里——爹,皇帝的本相是什么?——使咱家的回忆和叙说与眼前的事情建立起一种紧密的联系——爹,太后也有奶子吗?——咱家突然嗅到从香油锅里散发出一股焦煳的气味,不由地大吃一惊,猛然地醒悟:老天爷,油锅不是水锅,水只能把东西煮烂,油却能把东西炸煳!咱家从铺上弹起身子,大喊一声:

儿子,快来!

咱家蹿到了油钢旁,顾不上找钳子,伸手捏着那两根檀木橛子的把柄就提了出来。咱家把它们提到灯笼下,仔细地打量着。它们放着黑幽幽的光,散发着香气。看样子没煳。它们烫手。咱家用白布垫着手,擦擦它们,折折它们,谢天谢地,没煳。煳了的应该是锅里的牛肉。咱家用勺子把那些煳了的牛肉捞出来扔到一边。那个衙役的头儿溜过来,诡秘地问:

"老爷子,有事吗?"

没事。

"没事就好。"

"老宋,俺爹是七品官呢,俺现在不怕你们了!"儿子插嘴道:"往后你再敢欺负俺,就让你吃枪子儿,"儿子用食指指着宋三的头,说,"叭——把你的脑子就打出来了。"

"小甲兄弟,咱家什么时候欺负过您?"宋三阴阳怪气地说,"别说老爷子是七品官,老爷子不是七品官咱也不敢招惹您,您媳妇只要在钱大老爷面前一歪嘴儿,就把老哥哥的差事给崴了。"

嗨,傻小子,又让人家戏耍了。

咱家看到,在戏台和升天台的暗影里,站着一些衙役。咱家把锅灶里的火弄小,往锅里加了油。然后把两根宝贝橛子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咱家提醒自己:赵甲,你要仔细啊!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只有圆满地完成了这次檀香刑,你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刽子状元。如果完不成这次檀香刑,你的一世英名就完了。

咱家把老太后赏赐的檀香佛珠挂在脖子上,离开皇上坐过的龙椅,仰脸看看天,天上星斗稀疏,一个银盆也似的月亮已经从东边升起。这格外明亮的月亮让咱家心中突然地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仿佛就要发生什么大事。咱家镇定了一下心神,猛然想到,今天是八月十四,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一个天下团圆的好日子。袁大人选了这样一个好日子上刑,孙丙,你真是好福气!借着灶膛里的火光和天上的月光,咱家看到,那两根檀木橛子,在油锅里翻腾着,好像两条凶猛的黑蛇。咱家用一块白布垫着手,捏住一根檀木撅子,把它从油锅里提起来——咱家可不敢马虎了——它通体油亮,光滑无比,成串的油珠子汇聚到橛子尖端,然后,那些油珠子连成一线,无声无息地滴落到油锅里。油锅里的油明显地粘稠了,散发着焦湖的香气。咱家感觉到檀木撅子已经增添了份量,知道已经有不少的香油滋了进去,改变了木头的习性,使它正在成为既坚硬、又油滑的精美刑具。

正当咱家独自欣赏着檀木橛子时,衙役头儿宋三鬼头鬼脑地凑到咱家的身后,酸溜溜地说:"老爷子,不就是钉个人吗,何必费这样大的精神?"

咱家斜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懂什么?他除了知道狐假虎威、欺压百姓、搜刮钱财之外还知道什么?

"其实,您老人家完全可以放心地回家睡觉,这点小事吩咐给小的们就可以了。"他尾在咱家背后说:"这狗娘养的孙丙,说起来也算个杰出的人物。有才分,有胆量,敢做敢当,是条汉子,怨他命不好,生长在高密这小地场,耽搁了施展才华。"宋三站在咱家身后,听起来好像要讨咱家好感似地说,"老爷子您多年在外,不知道您这亲家的底细,小的跟他是多年的朋友,他鸡巴上长了几个痦子咱都清楚。"

这样的人咱家可是见多了,狗仗人势,狐假虎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咱家也懒得揭穿他,让他在身后絮叨着,也算是个动静。

"孙丙是大才,出口成章,过耳不忘。这人可惜了就是不识字,否则,十个进士也中回来了。"宋三说,"那年,老秦家的娘死了,请了孙丙的班子去唱灵堂。老秦是孙丙的好友,老秦的娘是孙丙的干娘。孙丙唱起来就带上了感情。这一带感情不要紧,把那些灵前的孝子贤孙听得肝肠寸断不说,就听到那棺材里扑扑通通地响。把那些孝子贤孙和那些听热闹的吓得一个个魂飞魄散,面如土色。这不就是炸尸了吗?只见那孙丙,走到他干娘的棺材前,大模大样地揭开了棺材盖子,那个老太太忽地就坐了起来,眼睛里精光四射,好像黑夜里的两盏灯。孙丙唱道:叫一声干娘你细听,为儿的唱一出《常茂哭灵》。如果没活够您就起来好好活,如果活够了,听完了哭灵您就上天庭。孙丙一张嘴,一会儿唱生,一会儿唱旦,一会儿哭腔,一会儿笑调,中间还掺上了各色各样的猫叫,把个灵堂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大舞台。孝子贤孙们忘了悲痛,看热闹的人也忘了还有一个炸了尸的老太太坐在棺材里与他们一起听戏。直到孙丙唱完了最后一句高调,在风筝尾巴一样的余音里,那秦老太太慢慢地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然后,像一堵墙似地,倒在棺材里。这就是孙丙能把死人唱活的故事。孙丙不但能把死人唱活,还能把活人唱死。被他唱活的死人只有秦老太太一个,被这杂种唱死了的活人那可就如天上的星星不计其数了……"宋三边说着边把身体探过来,从锅沿上抓了一块牛肉,满脸都是无耻的嬉笑,"您老人家这炸牛肉里有一股特殊的香气——"

宋三一语未了,咱家就看到这个杂种的身子往上一挺,脑袋上砰然开了一朵花,然后就一头扎进了热浪翻腾的油锅里。与咱家的眼睛看到这些景象的同时,咱家的耳朵里也听到了一声尖厉的巨响,随即咱家的鼻子嗅到了漂浮在香油煮檀木的香气里的硝烟气味。咱家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在暗中打黑枪。黑枪的目标当然是咱家,馋嘴的宋三当了咱家的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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