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逃之夭夭

深渊里不能多待,填饱肚子之后,两人坐在傲月身上,急匆匆地便要赶路。

越往深渊里头走,萤火的数量却多了许多,星星点点地聚集成带,宛若熏黄通透的金丝带,一路延绵而下,指引着我和洛神前进的方向,偶尔俏皮的几只打着小巧的灯笼,翻飞在我的鼻尖上,仿佛簇簇细小的火焰,在暗夜里静静燃烧着。

只是在这些萤火川流的伴随下,我心里的积郁却慢慢加重起来,傲月的爪子每往前踏出一步,我的心便要沉重一分。

前面的路隐在雾影梦花中全然不可捉摸,可是我隐隐觉得那里我却是不能再踏足半步了。越靠近前方,我内心便越焦躁,内心涌动的暗流,预示着我心底深处的恐惧。

到底前面在等待我的,究竟会是些什么?是否我们能翻出柳归葬的踪迹,获得传说中的《玉梭录》,而妖女和洛神也能寻到各自所想,我母亲也能安然活过来,等待我们众人的当真是个皆大欢喜的人生结局么?

每每想到这点,便觉得未来,变得那么遥不可及。

我一路追寻过来,是为了什么?为了我母亲能活过来的执念,还是为了要紧紧追随那抹印在我血液中,再也无法从我生命中抹去的白色倩影。

眼中蓦地发起酸来。而我现在这些无端而生的惴惴不安,都不敢向身后的女子明说,她已经留给我这一生最宝贵的奇珍,叫我永远呵护在心头,断不能叫她再为我内心莫名的恐慌担忧了。

周围这些萤火仿佛受我情绪感染般,燃着叫我喘不过气来的厚重。伸手一捞,托住一只萤火,涩声道:“瞧,昆仑以往说过,夏夜的萤火不可去捕捉,因为它们都是死去的魂灵,无法跳入轮回,只能在这苦难人间中流连徘徊,永无出路。”

我感到身后的人顿了会,随即一只冰凉的手却搭了过来,扣在我的腰际,耳畔接着传来洛神微醺的低语:“我听过的萤火传说,可不是这般悲怆。”

“哦,那是什么?说来听听。”

她贴身上来,伸手轻轻一挥,那只停驻在我手心的萤火便飞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个银旋,转瞬便融入到了一旁流泻的银河之中。

“每一个死去之人,魂魄入三途河之际,都会留下一抹精魂,留下来守护着他们放不下的人和事,这缕执念,便会幻作萤火,徘徊在他们珍爱的人身旁。”

她言语还是那般的淡,轻捷得似夏日的风,我却领会了她的意思,不由得有些失神,良久才笑道:“骗小孩子呢,说得那般好。”

“我从不曾骗人。”

我在前面听着,不由笑了起来,肩膀都有些抖。这个总是淡漠着脸不着痕迹地说着宽慰言语的女子,此刻,偏生能暖了我的心,叫我那些埋藏的失落情绪,暂时浅遁了下去,心也蓦地轻盈许多。

我兀自轻笑着,她却忽然将我扳过身来,幽邃的眸子定定地望着我,道:“清漪,若哪日我死了,你于萤火中,也会寻着我的影子。”

我料不到她忽然这般说,蓦地一颤,连忙道:“胡说什么,你怎么会死?”在我心中,即使我死上千万次,她也不会死,她这般的强大,定会活得好好的,莫有忧愁。

“世人总有一死,只是有些人如一日蜉蝣,活得短暂些,而有些人,则活得长久些罢了。”

她眸中敛着浅浅的忧虑,叫我想起了前一阵她遇到青松子时流露出的绝望与无助。是了,原来她也会怕,也会褪去她一贯的冰冷,像小孩子般蜷着,也会颤抖得站立不稳。

就如我们三人,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不会每日趁着春光出去踏青,不会停驻在窗前等着俏佳郎,亦不会对镜贴花黄,隔纱问几许。我们只属于这些险象环生的阴暗角落,也不知在追随些什么,就这样一直走,不停留,一直在这死亡弥漫的国度中徜徉,不知什么时候,某个突然的变故或许便会要了我们的命。

我们的命,果然是脆弱得似随时断线的纸鸢吧。

我不再去犹豫,捉住她冰凉的手放到我胸口,随即凑上前去,轻轻地吻她的唇,想以此来去除她的忧虑。

她亦轻轻回吻我,只是透过眯缝的眼,她的眉依旧是微微敛着的,似永远也解不开的结。

而我与她唇齿交缠着,却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身旁的萤火河流依旧延伸,望不到尽头。薄薄微光,仿佛一碰,便会碎掉。

我此时终是害怕了,害怕会突然失去了她。

最终,傲月在一片柔软的青草地停下了,四周光亮大盛起来,萤火也褪去了,视野霎时变得开阔起来。远方涌起了雾气,是化不开的那种浓稠暗黑色,瞧来极为不舒服。

只是傲月似乎很是兴奋,鼻中哼气哼得很是欢畅,我忙循着它的目光望去,却见到眼前一棵巨大的桃花树灼灼然地盛开着,满树的桃红轻粉,洋溢在四周,当真是应了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了。

只是我目光辅一触到那株桃树时,心却被什么东西给悬挂起来了,上下不着实地起来。这桃树,生得好生妖异。

洛神则一言不发地走到那株桃树下,几瓣桃花簌簌落下,擦过她纯白的衣摆,再无停留,又兀自落到那青葱草色中去了。她似是发现了什么,眸中光芒闪了下,手摸着粗糙的树皮,慢慢地移动起来。

我也上前盯个仔细,发现树皮上有四个刻痕。刻痕的痕迹很旧,也不知是多少年前刻上去的。

“这是什么?暗文?”我有些糊涂了,盯着洛神擦过那几道老旧刻痕的手。而这些刻痕乍看之下,却没有什么值得深究之地,两两之间离得距离有窄有宽,最高的那一道也只到我的腰际。

“不是暗文。”洛神头也不抬地答了句,随即她蓦地站直身子,做了一个令我心中发寒的举动。

她将手放到最下面的刻痕处,慢慢地平移,移到了她的大腿处,随即稍微高一点的刻痕,她又用手平移过来,似乎在她身上找对应之地,直到最上面那一道,她到腰间一比之后,抬起头,安静地望着我。

这举动在别人眼中看来,该是多么稀松平常的动作,而于我来说,却好似一把大锤锤在了我胸口,压得我喘不过起来,喉咙中亦是干涩得厉害。

其实洛神方才示范的,无非是生活中最常见的一幕。也就是寻常小孩子寻着了一棵树,在这树上刻下他当年的身高,待得春暖花开,他又长了一岁,也高了点,又欢喜地跑来划下第二道痕迹。

于是,第三道,第四道。

一直刻下去,叫树来记录他少年成长时的青葱岁月。

曾今是否也有这样一个小孩子,在这棵桃树下欢畅游玩,一年一年过去,他亦与这桃树相约,相约一同成长。我脑中幻想着那一幕幕情景,时光一瞬划过,仿佛自己成了那个孩子,此时正欢喜地平着树干,将拔节长高的喜悦印刻在这株桃树上。

“不。”我惊叫一声,从那梦境中又跌了回来,瘫倒在地,冷汗早已汗湿了衣衫。

洛神面色霎时一白,忙上前扶住我,低声道:“清漪,你怎么了?”

我抿了抿唇,颤抖道:“我认得,我认得这棵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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