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了许久,我尽量使得自己的声音平静,冷道:“姑苏公主墓火鼎里出来的那些大臣尸骨拼凑的残骸,当初感应到施术者,曾经在墓里游荡,后来那具红骨却在一间墓室外头凭空消失,原来都是你做的。”

“是。那次是端宴与你们四位姑娘的相识之日,阿瑾,我总也记得。”

偃师的声音,又变幻成了端宴,听得我一阵恍然。

“我只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我道。

偃师笑道:“阿瑾,你问题总是这么多。宁作明白鬼,不做糊涂人,这样很辛苦的,大哥哥真心疼你。”

我充耳不闻,只是道:“你用了什么法子,令周穆王后来答应由你来修建那离央公主的陵墓?你那时,明明已经是个死人了。”

偃师静了许久,虽然我瞧不见他的脸,但是我敢肯定他定是在笑。

果然,他的声音牵出一丝愉悦:“当时对于世人来说,我的确是个死人。我晓得阿央死了,我必须要复仇,必须要将那些曾经害过我的人,除得一干二净。而若要复仇成功,便只能依赖当时权威最高之人,那个人,便只能是王了。当年我假死之后,潜入宫廷找到姬满,拿了一个条件与他交换,他这才接纳了我。自此之后,他令我易容,换了一个身份继续活下去,替他修建阿央的墓。公主墓里这一切的一切,俱都是我为阿央她而准备的。我还要靖炎与折枝去随她陪葬,有这两个神凰十六翼陪着她,她到底也不会如何寂寞了。”

我的声音没有起伏,漠然道:“周穆王姬满贪恋长生,我猜你让他接纳于你的条件,便是你会拿我二伯与二伯母的血肉,许他吃下,让他与你一般长生,不老不死。我二伯与二伯母待你犹如至亲,将你当做最好的友人,百般信赖,你为了长生,竟会杀了他们,死了,也不放过他们二人的遗体,你这样,连畜生也不如。”

“阿瑾,随便你如何说,我都不会在意。今日我即将大喜,心情很是舒畅。”

偃师的手指摸到我的脸上,我厌恶地侧过脸去。

他便只是撩了下我的发丝,不以为意地接道:“只是我骗了姬满。他以为他吃下去的,当真是神凰的肉,实际上,那些都是缓慢耗损他性命的毒药呢。我不能让他那么早死,得慢慢地来,慢到我将阿央的墓修建好后,他便可以死了。不过姬满这只老狐狸,他将冥幽环交托给了他的心腹保管,一直到他死,我也没有再见过冥幽环哪怕一眼,直到冥幽环流落。我很需要冥幽环,却怎么找也找不到,最后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散播三器与长生不死的种种线索,让这个世界乱起来,让别人来帮我找寻。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渺小,只有在无数堆叠拥挤在一起的**面前,三器才好现身。”

我讥讽道:“难怪玉梭录上那些文字,只是一味侧重于三器的描写,其余则皆是空话。这所谓记载长生之术的玉梭录,不过是你哄骗世人的空壳子罢了。战国时,你易容替楚王景绯骏编纂玉梭录,汉朝时,你又蛊惑汉武帝替你寻找冥幽环,另外还有其他被你欺瞒利用的帝王或达官贵人,我虽不清楚,料想也是很多的。为了你这贪欲,你欺瞒了多少人,利用了多少人,又害死了多少人。你唱戏唱了千年,面具换来换去,声音换来换去,你难道就不累么!”

“累,我是很累。世上最累的,便是唱戏了。从现在开始,我只是偃师,不是离央,不是淮阳子,不是端宴,再不是任何人,我也不必再唱戏了。”

他低低一笑,探手过来,解下了我面上缚眼的黑布。

黑布终于被除去,眼睛来来回回地勉强睁了许久,才算适应了投照进来的光线。

我抬起头来,静默地看着眼前一切。

此时的混沌境,早已不是半年前我们进来时的那般模样了。

被狴犴撞开的那个缺口已经被石块封堵,水声滴答,昔日没人胸口的那片水泽已然不再,只剩下一层冰凉刺骨的水浅浅地绕在脚踝周围。面前三道石柱高耸,我被透晶锁链捆缚在其中一道石柱上,周遭围了一圈灯火摇曳的昏黄灯盏,正兀自散发着淡淡冷晕。

一道石柱一侧嵌着天命镜,一道石柱一侧则嵌着冥幽环,剩下一柄地煞剑,被搁置在三道石柱中央摆放的一座石台之上。

石台上面躺着一名身着大红喜服的女子,琅琊佩环,乌黑长发似流水般铺散开来,双眸紧闭,面容娇美鲜活,仿佛马上便要自那睡梦之中醒来。

“阿瑾,这便是我的妻子离央。你可以唤她一声嫂子。”偃师亦是身着一身红色喜服靠在那石台旁,红绳束发,长身而立,那双乌黑狭长的眼含了几分笑意,正静静地盯着我。

周围灯盏的光照耀着他,亦是照耀着石台上那名沉睡的女子。

我讽道:“偃师,今日是你大婚之日,我谢你邀我来喝这杯喜酒。”

他唇角微勾:“阿瑾,大哥哥我成亲,自然不会忘记你,这杯酒请你,是理所应当的。”

我冷冷的觑着他:“你莫要后悔。”

“我怎会后悔。”偃师转过身,提起了那柄已然解开封印的地煞剑。剑身乌黑,上面诡谲的红色刻印,在火光之下散发出阵阵嗜血的寒气。

我眼睛一滑,转而盯着偃师手中的地煞剑。双手被捆缚在后,手心因为热度渐渐提高,紧一紧手指,便能感觉到滑腻而炽热的汗。

“你一定会后悔的!”我声音提高,有些颤抖地喝道:“你简直愚蠢到了极致,实际上你根本就救不了她!”

偃师脚步顿住,片刻,又在浅水之中往前迈了一步,面上神情开始变得有些恼怒。水花溅到他红艳艳的喜服衣摆上,濡成了一片极深的颜色。

他可以忍受我对他的冷嘲热讽,却无法忍受我说出事实。

一个关于他妻子离央的事实。

这个可怜的疯子。

我趁势又道:“人死则魂魄散,又怎可复活?即便复活了,也不过是一具空壳罢了,当初你在墨银谷山脚下,将那三尸神蛊埋入陈玲身体里,令她变成活死人时,你便应该有所体悟!你害死了那么多人,你自问,他们有活过来的可能么!他们俱都死绝了!”

“阿央和那具尸体不同。”偃师脸色渐沉:“这里是西王母沉睡之地,西王母会帮我的。我等这一天,等了那么多年,终究是等到了。”

“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众神湮灭,西王母亦是随之而亡,神都已经死了,世间再无神存在,离央公主也死得干干净净,谁也救不了!”

“住口!”偃师似被人戳破谎言一般,咬牙切齿地睨着我,终于怒吼道:“你胡说!阿央她会活过来的!这里是神的遗址,西王母的残余神识,便沉睡在此。你是三青鸟的后代,十六翼的三青鸟原本便是由西王母的精血所生,如今这世上存活的十六翼,只剩下你一个了,只要用你的心头活血来祭祀三器,西王母的神识便可重新凝聚于此,让那些残余神识进到阿央的身体里,阿央就可以好好地活过来了!”

“你这个疯子!这根本不可能!你为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居然害死了那么多的人,也将自己逼成了一个疯子!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你当真复活了她,她也只不过是一个装着混沌神识的空壳,一个容器!她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壳罢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不在意。”偃师提着地煞剑,缓缓踏水朝我走近。地煞剑的煞气入体,他无法承受那柄剑带来的反噬力,握剑的手已经呈现出一种妖异的红色,恍若渗出血来。

他的笑容阴森而凉薄:“空壳也好,容器也罢,我都不在意。只要阿央她能站起来,好生地站在我面前,我便心满意足。不管她体内的魂魄是否消散,不管她是否装着那混沌不开的神识,变成一个傻子,她到底也还是我的妻子,永远都是我的妻子。”

我闻言,想起不知被他困锁在何处的洛神,顿时怒火攻心,嘶吼道:“你为了你那所谓空壳的妻子,你就生生地夺去我的妻子!你把洛神还给我!你把她还给我!”

“还不了了。”

他咧嘴一笑。

我愣住,死死地瞪着他。

“阿瑾,对不住。我说过,阿央就要归来,我不需要她这个替代品,不想再陪她继续玩了。”

他嘴唇微微张开,在手上吹了口气,轻声笑道:“所以,我已然将她,挫骨扬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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