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巴掌力道十足,火辣辣地疼痛感一路烧到他的唇角处。

傅知焕语气不明地低笑了声,声音透着点沙哑。额前的碎发有几缕散散垂下,遮住那双狭长的眼。

他懒洋洋地抬手,用食指轻按了下自己的嘴角处,然后掀起眼帘,一双漆黑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出温阮的脸,低声:“还挺狠?”

温阮朦胧的睡意此刻全都跑了个干净,她浑身一激灵,瞬间清醒:“还、还不是怪你大半夜地跑到我旁边来动手动脚的!”

傅知焕示意了下温阮身上搭着的被子,缓慢直起身,语气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恩将仇报?”

温阮低头看了眼身上盖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心里顿时明白了过来。

她睡觉从小就不老实,有踢被子的习惯,还总喜欢翻身。

…看来还真是自己恩将仇报了。

温阮心虚地垂下眼:“对不起,我睡觉的时候有点敏锐来着。”

说到这,她微顿了下,撑起身子仰起脸去看傅知焕的脸颊,语气轻轻的:“痛不痛呀?”

一张精致漂亮的小脸蓦地靠近,裹挟着发间沐浴露的清香。

傅知焕微怔,身体下意识的往后稍让。

客厅里没开灯,却仿佛依旧能看见温阮眸中闪烁着的光。

或许是因为刚睡醒,温阮此刻的声音听上去带着些撒娇的味道,每个字的尾音都微微上翘。

让人心尖像被只猫爪,轻轻地挠了一下。

傅知焕偏过头,错开了温阮的目光,缓慢站起身,语气是刻意压过后的冷淡:“没事。”

他想起来,在火车站的时候温阮出手擒住人贩时,动作也是干脆利落而又流畅。

加上傅知焕刚才靠近温阮时,动作特意放轻,但却还是被她敏锐地觉察到。

看来这位大小姐的警惕程度,出奇的高。

傅知焕笑了声:“你动作还挺快。”

温阮摸了下自己的脑袋:“因为我爸从小就要我学空手道来着。”

“空手道?”

这倒是出乎傅知焕的意料。

温丰臣那样的女儿奴,怎么会想到送自己的女儿去学这些东西?

“这个啊……”

温阮坐起身子,将被子裹紧,耷拉着眼皮,语气里略带着几分无奈,“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出过事,把我爸吓得不轻。”

“出过事?”

“嗯,大概是二十年前…?”

温阮笑了声,语气听上去倒是颇为轻松,宛若在提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我被人绑架过,不过好在警察来得及时,所以也只受了点轻伤。但是我爸在那以后就紧张的不行,给我请了教空手道的老师,逼着我学。”

傅知焕微顿:“二十年前?”

“对啊。”温阮一边回忆着,一边摆着手指计算了下,“那个时候我大概才刚满五岁吧?”

傅知焕眉头稍皱,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突然腾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他伸出手捏了下自己的眉骨,语气中带着些疲倦:“睡吧。”

说完,转过身进了屋。

是夜。

潼城的夜空没有一点星光,只有铺天盖地般仿佛要拉人深入泥潭的黑色,宛若要将人一口吞噬。

傅知焕将胳膊搭在阳台的栏杆处,从烟盒里抽出根烟衔在唇间,点燃。

温阮说二十年前…

按照时间来看,刚好是自己的小妹,傅予情过世的那年。

一点猩红在傅知焕指尖蔓延,白烟汇聚成一缕,缓慢上升后又逐渐消散开来。

他掐灭了那点火光,却没压下心里的烦躁。

是巧合么?

*

第二天,温阮醒来的时候,傅知焕在意料之中的已经出门。

按照约定,她今天得去律师事务所见苏教授。于是温阮也没耽搁,梳洗一番之后便出了门。

到达律师目的地的时候,是早上九点半。

这家事务所是由苏景民教授一手创办的。

在江城的律师界,苏教授算是颇有几分地位的大人物。他在这行已经发展了三十余年,根基很稳,案源也十分丰富。

温阮当年在江城大学念书的时候,苏教授曾被邀请过来上过一段时间的特教课。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苏教授就对温阮百般赏识。

不负他的期望,温阮在拿到律师证后,接连几起官司都打得十分漂亮。

眼看人脉和按源都逐渐稳定时,一起未成年人过失杀人案突如其来地打乱了所有节奏。

在受害者的母亲跳楼自杀后,温阮的精神状态也变得越来越差。

她时常会梦见在那起案件中死去的女学生,以及那位因绝望自杀的母亲站在自己的面前,声嘶力竭地问:“你难道,不应该站在正义的一方发声吗?”

温阮是在温室下长大的孩子。

温父和温母永远会将最美好的一面呈现在她面前,也凭借着这层身份,好像世界上所有人对温阮都是抱有善意的。

所以她理所应当的觉得,世界上的正义是那么理所当然。

即使没有人觉得这件事是她的错,但温阮还是觉得,自己在站上法庭的那一刻,便偏离了所有的初衷。

苏教授找到了她:“你觉得律师是为了正义而存在的?”

“难道不是吗?”

“温阮,你要知道,每个人心中对于正义的标尺都不一样。如果按照自以为的正义来处理每件官司,那人和野兽也没什么区别。所以,社会上才会有法律这种东西。”

温阮那时不理解苏教授的话。

而在三年前温阮因为那起案件而销声匿迹的时候,苏教授是最为痛心的。

所以这次得知她有意向来自己的事务所,苏教授自然是无比欣慰。

“我是真的很高兴你能从三年前里走出来。”

几年不见,苏教授比温阮记忆中的要老了不少,头发半数花白,但状态看上去却仍然十分精神,“我曾经问过许多人,律师的职责是什么。他们都和我说,律师的责任是伸张正义。”

他无奈地笑了声,将手中还冒着热气的茶杯放下:“拘泥于这个想法的人,并不适合这个行业。”

温阮垂下眼,沉默了许久后才缓声道:“您那时候对我说,如果永远渴望成为一个充满正义感的英雄,就不适合在律师界生存。当年我还不能理解这句话。”

“那后来呢?你怎么想开了。”

温阮望着自己面前那杯茶,没有拿起,许久后才自嘲似的轻笑了声:“我的父亲在一年前按照正常程序收购了一家公司。”

“那家公司的职员大多都是些老员工,年到中年也适应不了现在的新科技和新环境,还是二十年前老一套的流水线处理工作的方式。于是,在父亲收购那家公司之后,高层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裁员。”

温阮转过头,目光望向窗外。

律师所位居高楼,从落地窗往下看,能看到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行道上拥挤的人群。

她抿了下唇,淡淡道:“被裁员的人,大多都是靠着微薄的工资养着整个家。而且当下,他们失业之后根本没办法适应新环境找到新工作。裁员对他们来说,相当于断了所有的活路。”

苏教授安静地听着:“然后呢?”

“有人反复地找上层试图求情,四处奔走拉下脸求人帮忙。也有人带着自己的妻儿坐在公司门口,举着牌子哭天抢地。他们许多人在偏远的地方租着廉价的公寓,养着自己年迈的父母和还在读书的孩子。裁员对他们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但是对于公司来说,却是无可奈何的活路。”

温阮说到这,微微顿了下,“然后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绝对公平的事。没有人能够拥有绝对的正义,任何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只是我养尊处优,从来不了解这些,自以为一切都该是像理想中的那样美好。”

苏教授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在短暂的案件后,突然轻轻笑了起来,语气里带着些感叹:“我没想到你这位含着金汤勺的大小姐,还能明白这些。”

温阮无声地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朝着面前的苏教授鞠了个躬:“我非常感谢您的教诲。”

她用三年才明白了苏教授说的话。

也明白,如果自己不能够脱离温氏的保护,那么自己所有的成就和光荣,都是建立在资本基础上的假象。

温阮很感谢苏教授能给自己这个机会。

“不过——”

苏教授突然拖长了语调,他将身体靠近沙发,语气里带着些意味深长,“这么多年来,有个人比我更想见你。”

温阮愣了下:“谁?”

苏教授不答,只是抬起头,朝着办公室内的小隔间扬了扬下巴。

还这么神秘?

不知道为什么,温阮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在一瞬间悬空,一股隐隐约约的不安感涌动。

她迟疑了会儿,然后缓慢站起身,朝着那个小隔间的方向走去。

温阮伸出手,搭上了门把手。

“嘎吱”

门缓慢拉开——

小隔间的沙发上坐着个男生,还穿着校服。

那男生低着头,双手复杂地交叉在一起,不断地掐着自己的指头,看上去情绪颇为焦虑。

温阮推门的手一僵。

那男生也听到动静,有感应似的扬起头。

他一眼看见面前的温阮,然后嘴角一牵,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语气听上去带着些苦涩:“温阮姐姐。”

温阮认得这张脸。

三年前,面前的这位男生就站在被告席位上,一时之间掀起了当年媒体对校园暴力这个话题产生了极高关注。

而自己,则是他的辩护律师。

他是当年那起未成年杀人案的被告,陆柯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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