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室在图书馆三楼,就在他们每天上课的教室旁。上去的路,她每天要走很多遍。

之前每天,她总是三步并做两步跑上跑下,干劲十足。而今天或者说现在不同,她的脚步从未像现在这么迟缓。

她真的要去找吗?她会找到什么?

三楼的大部分教师都已经关上了灯,透过空旷的课堂再向外看去,窗外的阴云压得更低,看上去很像黑洞洞的怪兽眼睛。

其实时间也不过5点半,但夏天总有这样的日子,天一下黑得彻底,你知道暴雨要来,但不知是什么时候。

因为生理期影响,女人容易多愁善感、优柔寡断,林朝夕内心天人交战,却最终还是站到了资料室门口。

两扇木门合拢,她突然意识到,现在是暑假,档案室应该不开门。

抱着再试试的心理,她把手搭了上去,试着推了推,没想到门是松的,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大部分都是黑的,只有吊灯在门口打下一束暗黄的光。

门口是张办公桌,

桌上有个老旧的暖水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挎着个包,提起暖水瓶,弯下腰,把它放到地上。

看上去,是要下班的样子。

“关门了。”老婆婆头也没回,随口说道。

林朝夕站在门口没有走。

“要找什么都明天来吧。”

林朝夕手搭在门上,不想再找任何的理由和借口,只说:“老师,我想来看看学校年鉴,看看有我爸的那本。”

老婆婆从上到下端详着她,不知在想什么,最后说:“哦,那我给你十分钟,反正我回去也没什么事。”

林朝夕也不知道她话里哪句话打动她了,竟然这么轻易就得到10分钟机会。

“你知道年鉴在哪吗?我带你去吧。”老婆婆走过来,拉着她的手。

三味大学建校百余年,所以年鉴也有那么百余本,摆在书架上浩浩荡荡,气势惊人。

年鉴记载着一个学校每年的大事、重要要文稿、院系情况、师生名单、奖惩情况等等内容,常常厚度惊人。

林朝夕踮起脚,手指滑过书籍。

像刚才女大学生说的那样,她卡住老林可能大学毕业、或者研究生毕业的三个年龄段,从书架上抽出了几本年鉴。

她看书已经养成习惯,先看目录,找到数学系毕业生姓名内栏、看到页码,她直接向后翻去。

□□十年代年鉴脆得可以,资料馆灯光昏暗,每个字都像芝麻一样小。

林朝夕看得有些急,一遍、两遍、三遍,一本、两本、三本,但不知是不是她查找能力太差,她始终没有看到老林的名字。

她看得眼睛酸痛,手指不断右移下一行再又移,可还是没有。

那时她不觉得困惑,只是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姓名异常焦虑,如果她是裴之就好了,大概扫一眼直接能发现老林在哪里。,

从数学系学生姓名到教职员工的姓名,无论是研究生,本科生还是硕士博士生,林兆生三个字从未出现过。

到最后,她一股脑把那一整排所有的书都搬下来,

可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叮叮当当的钥匙声渐渐靠近,林朝夕深吸一口气。

“小朋友,真的要关门了。”老婆婆这么说。

林朝夕当时跪坐在地,面前是十余本厚重的学校年鉴,每本都摊开放到了相同的部分。

老婆婆扫了一眼,问:“你要找谁?”

像抓到最后的救命稻草,林朝夕猛的抬头:“叫林兆生,您有印象吗?”

对方沉思了一会儿:“哪个系的?”

“数学系。”

“不记得了。”

林朝夕心又沉了下来。

“不过我都这把年纪了,学校出过的名人我可能还能记得住,但这个名字我从来没有听过。”

“他90年代初在这里过的。”

“每年数学系那么多人,你太考验我了。”老婆婆很和蔼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把她拉起来,语重心长地说:“其实爸爸是不是三味大学毕业生都不重要,只要你努力学习,也可以考上这里。”

林朝夕终于明白过来,她大概以为这是一个父母欺骗孩子的谎言,可林朝夕却偏偏解释不了这里面的奇怪问题。

现在的情况变得古怪起来。

她上来之前已经做好要翻开老林过去的心理建设,可至此为止,在她面前这一本又一本写满签字的年鉴里,老林的过去却变得更加虚空。

这个学校有他的痕迹。

他在这里看过书,这里的书上有他的笔迹,可是他不属于这里。

——

林朝夕从没觉得她的人生是个巨大骗局,因为老林连骗她都懒。

他从没讲过自己的过去,也不和她畅想他们父女俩的未来,

他好像就这么悠悠闲闲地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过了22年,可岁月静好的背后到底是什么?

她从来都不知道。

同一天,同一个楼梯。每一遍,她的心情都完全不同。

至此为止,她只觉得空虚和迷茫。

身体里像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却连呼啸而过的风都没有,一切就像图书馆外的天,湿漉闷热,仿若凝结。

——

时间还不到晚上6点,她第一次提不起劲去做任何事情,身边也没有任何可以说话的人,不知不觉,她走回宿舍。

走廊上人很多,刚洗完头和衣服的女生在走廊上穿梭,到处是叽叽喳喳的声音。

202室的门开着,林朝夕缓缓走到门边,听到了室友的声音。

“晓玲你还是去和林朝夕说吧,我看你这么每天忍着太难受了。”

林朝夕停下脚步。

“既然你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就让她换宿舍吧。”这是另外一个室友。

“她已经非常注意了。”

“但开门关门的,突然进来出去一个人。我偶尔也会被弄醒,就是因为她蹑手蹑脚,像我们在欺负她。”

“她也是在努力读书。”

“但这种努力不对,每天就睡四个小时,所以越考越差。”

“估计之前成绩太好,现在掉下来就急,我们学校有个女生就这么跳楼了。”

女生们的闲谈声一句句传出,楼道内空气闷热,各种洗涤用品的香精味道混杂让人喘不过气。

“没办法,有些男生真的太聪明了。”尹晓琳最后说。

林朝夕拿起靠墙摆着的雨伞,转身离开。

——

一个多月来的压抑生活突然在这一刻释放。

握着把雨伞又背着书包,林朝夕漫无目的在走,什么都不用学,也什么都不用想,她纯粹机械似地向前走。

大学校区附近有成片的小吃摊、好看的服装店、琳琅满目的电器行,到处是笑靥如花的男男女女,四周很热很闹,充斥着人间最真实的欢乐喜悦。

可或许是天气压抑,又可能是内心空虚,林朝夕却越走越冷。

从闹哄哄的校区走入清冷的街巷,她又来到了另一片闹哄哄的校区。

雨还是没有下,她拿伞的动作显得很傻。

举目四望,林朝夕觉得这应该是个和什么朋友坐在一起,喝一杯冰啤酒聊聊天的日子。

可这里有那么多人,她不认识他们任何一个。

她路过了百草大学,也走过了永川大学,她还经过了一家崭新的饰品店。

店堂宽阔,陈设鲜亮,射灯点亮,一切像少女最美好的梦境。

林朝夕仰起头,招牌上是“霓虹”两个字。

她眼睛有点酸,这个名字她很熟,在安宁的很多学校附近,都有这家饰品店。

——我们老板要在永川开一家新的饰品连锁店,她要找我们这里的老店员过去。

一个多月前,有人在对她这么说过。

抱着很奇怪的心思,林朝夕把伞插进门口的伞桶,走进饰品店里。

穿着靓丽的女学生们在挑选着自己心仪的发饰,到处是清脆的笑声。

她从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游走在每个货架间,仔细观看每位售货员的模样,却没有看到她想看到面孔。

包小萌也不在这里。

最后走出饰品店时,林朝夕在想,这大概就是这么一天。

无论她想找什么、想要什么,都永远也找不到的一天。

——

雨终于落了下来。

明明积压了好多天,今天也一直山雨欲来,可当豆大雨滴真正落下的刹那,却没有任何预兆。

转瞬,雨水横贯长空,以蓬勃气势从天而降,仿佛要荡涤人间。

耳边是惊涛拍岸的隆隆声音,林朝夕张了张手,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她才意识到,她刚才把伞落在饰品店了。

雨实在太大,四周都是狂奔的人群,林朝夕瞬间浑身湿透,但她也没有要去的地方,所以一点也不着急。

她还是用一贯的步速缓缓前行,走到一片屋檐下才停下。

举目四望,老街区瞬间清空,天地灰暗,茫然相接。

果然真实人生不可能像电影里那样充满了各种浪漫邂逅,小学那次她已经把所有运气用光了。

浑身湿冷极了,林朝夕在檐前的台阶上坐下,抱着膝盖,闭上了眼睛。

明明很困,她却完全睡不着。

她现在很累,很想回家。

这个念头不断萦绕着她。

老林的事情,集训队的事情,成绩每况愈下,同寝的女生们也不喜欢她。

她强迫自己认真而谨慎地思考,自己是否还有必要留在集训队里接受训练。

夏季集训是为了培养顶尖的数学生,为冲刺国家队,如果这是老林写的教学大纲,那他甚至有可能也在培养他们,成为未来的数学家。

可天赋差距逐渐显现,她有必要继续吗?

像她的能力,是不是只应该专注一件事?

思考进行得非常勉强,雨不知下了多久,耳边一直有淅淅沥沥的声音,雨声或急或缓,但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有人踩过水塘,发出“啪嗒”一阵轻响。

林朝夕抬起了头。

那是张熟悉的面孔。

双马尾,眼睛很大,手里拖着破破烂烂的拉杆箱。虽然脸上已经没有当时的婴儿肥,看上去也非常憔悴,可她手里有一把伞。

对方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注视着她。

过了一会儿,林朝夕看着那把翘起一个角的阳伞,笑了起来:似乎比想象中的剧情好一点呢。

“你知道哪里有喝冰啤酒吗?”她这么问道。

——

昔日故友重逢,总该喝上一杯。

林朝夕和包小萌在小吃店坐下。

已经是放学时间,雨也停了,这家藏于深巷的小吃店热闹非常。这里离永川大学很近,学生们把狭小店堂挤得满满当当。

老板是对中年夫妻,店里还有一位服务生。

那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生,系着格纹围裙,面容英俊清秀,和大部分气质型帅哥一样,他看上对什么都很冷淡。可林朝夕注意到,男生每每遇到小朋友和老人点单,都弯下腰,认真倾听对方的要求,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你最近怎么样?”对面声音传来,包小萌先问她。

“显然不好。”林朝夕很坦然。

“省队的集训……太辛苦了?”

“是啊,聪明的人太多,要学的东西也太多,每天你追我赶的。”她支起脑袋,看着包小萌,“或许你才是对的。”

林朝夕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有什么问题,包小萌的眼眶突然红了。

林朝夕注视着她。

“我一点也不对,你好好读书,别跟我一样!”

“上班很也辛苦?”林朝夕看向她脚边的行李箱。

“我不在那里做了,辞职了。”

“怎么了?”包小萌瘦了那么多,其实林朝夕心一直揪得很紧。

“太累了,每天要站12个小时。明明6点以后换我休息,但是店长还安排我站班,我真的站不动了,明明应该另外一个人上班,就因为她是店长老乡就可以随便调班。说好一个月800块工资,但店长说就给我600,因为我没有看住货,200块啊,那么多钱,都没有了。”包小萌越说越多,却突然停止,低下头不看她。

“你告诉老板了吗,老板不是很喜欢你吗?”

“老板又不是李老师,不管这种事。”

“嗯。”林朝夕问,“那你下面准备去哪里,换份工作吗?”

包小萌沉默下来,眼眶里蓄满泪水。没有回答,却胜似回答。

她擦了擦眼泪,换了个话题:“别老说我,你还回集训队吗?”

“我可能……”

林朝夕说到这里,耳边突然响起清新好听的男声:“你们已经在这里坐了十分钟了,想吃什么?”

林朝夕循声望去,问:“有冰啤酒吗?”

服务生露出端详的目光,他转了圈手上的圆珠笔,说:“没有。”

“你们冰箱里明明就有。”林朝夕指着墙角的透明冰柜说。

“我没看到。”

“那有冰可乐吗?”

“也没有。”

“为什么啊?”

男生从头到脚扫视她,最后看了眼地面从她身上滴落而形成的一滩水渍,说:“我觉得你们现在,比较适合吃两碗热馄饨。”

“那按你说的来吧。”林朝夕开口。

可男生还是没有动。

“又怎么了?”

“先付钱。”

林朝打开书包拉链,在里面掏了半天,动作渐渐停滞。

包小萌反应过来,也翻出钱包,里面只有一把零钱,一共7块4毛整。

“我刚想去店里讨工资。”包小萌面容窘迫极了,“之前一直包吃包住。”

林朝夕仰头看着店里的餐牌,发现一碗馄饨8块钱,她和包小萌面面相觑,她想,她们只能走了。

服务生不知何时离开,就在她们不约而同起身的刹那,两碗热馄饨放了下来。

热气氤氲,林朝夕抬起了头:“我们……钱不够。”

“你会算东西吗?”服务生问。

林朝夕不明所以:“算什么?”

“算命。”

林朝夕彻底呆滞。

“你随便瞎说什么都可以,毕竟我只是为了找一个理由,想替你们付一顿饭钱。”

男生目光清澈,没有任何异性间的意图,而更像兄长般的关爱。

“记得走之前结账。”

留下这句话,他离开去忙

老板在后厨笑道:“林同学又做好人好事了啊?”

林朝夕向老板看去,才意识到他是在喊那位服务生。

也是热汤下肚,林朝夕才发现自己真的饿了,一碗馄饨的时间,她和包小萌什么话也没有说。

馄饨一只只消失,汤碗渐渐空了,她喝完最后一口汤,擦了擦嘴,一只手放在她面前。

指骨细长,骨节分明,林朝夕抬起头,撞进一双漆黑的眼瞳里。服务生看着她,目光温柔到极点,仿佛有看穿人心的魔力。

“我……我不会算命。”她磕磕碰碰地说。

“那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你……问吧。”

“我现在觉得生活非常困难,一切都难以招架,我是不是应该放弃其实还想坚持的事情?”

男生在看她,也在看包小萌。

这明明是很随意的提问,可林朝夕却心头剧震。这明明是她想问的问题,对方却那么自然地问出口。

林朝夕深深吸了口气,觉得答案太难:“我不知道啊。”

“哦,那记得下次来把馄饨钱还我,一共16块。”男生说完,把手插在围裙口袋里,就这么潇洒地转头离开。

林朝夕不知道对方到底出于什么意图,这么问,或许是听到她们的对话,也可能纯粹他也遭遇人生极度无解的时刻。

她和包小萌一起,很茫然地踏出店门。

雨后天际露出成片晚霞。

虽然还是湿热的傍晚,充满无数困惑和不解的人生。

林朝夕回头看着那位服务生在破旧馄饨店里忙碌的身影,却仿佛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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