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时间线上来说,那是7年前的暑假。但实际对林朝夕来说,时间只过了半年不到。

她很清楚记得,在三位大学图书馆,在那个暴雨欲来的傍晚,她踏着阴暗灯光,在三味大学卷帙气味浓重的资料室里,试图寻找老林的过去。

可一无所获。

现在她来到了和三味大学相邻的另一所百年老校图书馆,仿佛即将面对一切未解的答案。

他们喘吁吁,站在资料室门口。

陆志浩仍在慢腾腾掏卡,不确定他的卡是否能刷卡资料室。林朝夕直接拿过他的校园卡,“嘀”地一声,刷开门禁。

永川大学近乎放假,图书馆里没什么人。

林朝夕穿梭于书架间,按照图书馆规则,很快找到了学校年鉴的那大排书柜。她已经计算过一遍老林可能入学和毕业的年份,因此可以直接抽出几本巨大年鉴,放在陆志浩手里。

她自己又拿了剩下的几本,带陆志浩走到靠窗的长桌旁。

数本厚重年鉴以此排开,林朝夕将他们统一翻到数学系那页。

骄阳下,字迹密密麻麻,如米粒般洒落书页。

“数学系,你要找什么,我帮你?”陆志浩好奇地问道。

“不用。”林朝夕淡淡回道,开始搜索起来。

从入学新生名单、到毕业生名单……

她一个个名字看去,这些姓名代表老一代永川大学数学系的天之骄子。其中一些名字,林朝夕后来在教材上还看到过,因此感到分外熟悉。

一页又一页,一年又一年……

林朝夕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但她很清楚记得,在芝士世界老林和她相认后,老林直接拨了通了那串可能属于三味大学应用数学教研室的电话。

他说了两段话,第一段是——“是我”。

第二段较长,但她几乎能完全复述出来,老林说——“有个女孩拉着我的手,说她是我的女儿,我们刚从鉴定所出来,我想问问您,我们之间出现亲缘关系的概率是多少?”

老林那时的表情历历在目,林朝夕不止一次猜过,父女相认后,老林究竟会给谁打电话。

但除了妈妈外,她好像想不到别的可能性。

如果她的妈妈也是永川大学的学生,或者是老师的话,那似乎可以解释很多问题。

那时,她的想法还有些甜,像她这样从小生活在关爱中的孩子,其实很少有那么多阴谋的想法,她觉得那是电视剧里才会发生的故事。

而与此同时,林朝夕终于在数学系本科生入学名单上,看到了“林兆生”三个字。

她微微松了口气,觉得阳光都柔和起来,是理应如此。

她轻轻把那本年鉴合上,好像一切都有了自然的解释。

其实也没那么多所谓的疑团。她之所以没有在三味大学的年鉴上找到老林的名字,因为老林读了永川大学。

是她一直以来找错地方。

疑问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已经突然没什么疑惑。

她唯一不理解的,只有老林口中的“肄业”。

于是她又打开四年后的年鉴,翻到毕业生那栏。果然又很顺利找到老林的名字,老林还是当年的优秀毕业生。

毕业于永川大学有什么好隐瞒的,还要编自己“肄业”,好歹也是名校呢……

林朝夕松了口气。

现在,她知道了老林的毕业院校,却还是不知道老林那通电话究竟打给谁。

当时她也没看到最后两位,如果一个学校各科室电话号码接近,她其实也不能完全确定老林一定是致电了应用数学研究所。

所以她又跑回书架前,抽出她小学五年级时那本永川大学年鉴,翻到科室电话那栏。

手指点着号码,从上往下扫去,她开始核对每一个电话。不同科室、研究所电话都差最后四位,也就是说021-576323xx这个号码肯定属于应用数学研究所。

接下来是次级办公室电话。

应用数学研究所下各部门电话都不同,而021-576323xx这个号码,有可能是属于……

研究所秘书处或者——主任办公室。

林朝夕愣住,细想下去。

老林那句“是我”说得非常果断,在此之前没说我要找“某某某”,说明他知道接电话那位就是他第一时间要找的人。

按照常理,秘书处有不同人值班接听电话,所以……会是妈妈吗?

她边这么想,边去翻目录,找研究所职员名单究竟在哪一页。

说来也是很巧,目录页后就是学校当年大事记。

林朝夕扫了一眼,就找到她要找的东西。

xx年x月x日,国立永川大学朝开干部教师大会宣布任免决定:苏安之同志任永川大学心理系主任、党委书记;冯德明同志任永川大学应用数学研究所主任。

记录时代久远,印在脆而黄的年鉴上,看上去毫不起眼,可林朝夕心底却莫名颤了颤。

研究所主任是老王口中的“冯泰斗”。近来因同图构问题,和曾教授有点不对付。

说起来,她和冯教授还见过面。芝士世界的初中时,冯教授旗帜鲜明的反对过奥林匹克数学普及化,并出席过一次教学研讨会、而她和裴之,他们作为奥数夏令营学生受邀出席了那次研讨会。

在那次研讨会上,裴之站出来反对了冯教授所支持的观点。

她和裴之一样,不喜欢冯教授的观点,但那是因为她是奥数教育的既得利益者。

换到另外的立场上,冯教授关于奥数的那些观点,她其实是可以理解并且接受的。

林朝夕皱了皱眉,觉得自己想得有点远。老林跟他相认,干嘛要打电话给一个研究所主任?

还是秘书处可能性更大。

她从包里掏出纸笔,记下秘书处成员名单,并合上年鉴。

陆志浩:“没事了?”

“差不多了。”林朝夕把纸塞进口袋。

如果她想知道妈妈是谁,直接把名字报给老林,观察老林的表情,就可以知道答案。

但这件事真的有意义吗?

妈妈在永川大学工作了那么多年,和她也就隔了几个小时车程,但从没来看过她,就算知道了名字又怎样?

顶多以后和老林斗嘴时,有件可以反制老林的工具?

好像确实没什么意义了。

林朝夕感到一阵空虚和无趣,刚才那瞬间的激动现在已经荡然无存。她一本本收起桌上的年鉴,和陆志浩一起,合力把那些巨大的年鉴塞回书架。

“你刚才干嘛突然那么激动,到底要找什么?”

“找解开我的身世之谜的答案!”

“咝”陆志浩倒吸一口凉气,问,“那现在呢,解开了吗?

“差不多解开了吧,我爸是永川大学数学系的学生,我妈应该在这里工作,因为某种原因,我妈妈不要我了,我爸爸独自抚养我长大。”

她站在永川大学顶天立地的书架前,很坦然地说出答案。

陆志浩沉默了下,过了会才会说:“你不要难过了,都过去了。”

“嗯。”林朝夕准备转身。

“你爸爸居然是我的老学长吗,几几届的?”陆志浩换了种想哄她高兴的语气说。

林朝夕笑了笑:“他1991年本科毕业,应该是91届的?”

她说完这句话,突然停在原地,有些不可思议地转回身,仰望那一排厚重年鉴。

在三味大学图书馆里,老林在很多数学相关书籍上写过笔记,当时出版书籍最晚是94年后。这意味着,在那段时间前后,老林还在从事数学相关工作。

这里有三年时间差,难道老林还在永川大学读了研究生?

那么所谓的“肄业”只有可能发生在他读研期间?

林朝夕上前一步,用力抽出91年那本年鉴,她把书就地放下,跪坐翻开。

1991年永川大学应用数学研究所新入学研究生名录中,果然有“林兆生”三个字。

林朝夕的手有些颤抖。

她仰头对陆志浩说:“帮我拿下94年那本!”

陆志浩赶忙把巨大的册子拿下:“又出了什么事?”

林朝夕这次无法回答,她又翻开厚重的年鉴,查看研究生毕业名录。

一遍、两遍……

她看完第三遍后,很确定,老林的名字不在毕业生名录上。

他确实“肄业”,也并没有骗她。

可学校年鉴不会写明学生为什么肄业。

可能被因故开除,可能因为身体不适,也可能考试挂科,甚至有可能没钱交学费……

但林朝夕心里有一个最恰当的答案。

老林当时和永川大学数学系某位不知名女生发生关系。女生不想要她,老林为了抚养她,所以从学校离开。

所有问题又回到原点,她还是拖累了老林,虽然老林从来不承认这点。

林朝夕还是跪坐在冰凉的地面上,虽然窗外阳光仍然光芒万丈,但她还是非常难受。

她拿出手机,给老林发了条微信——你为什么肄业?

老林——你猜?

林朝夕——因为未婚生女,必须抚养你年幼的女儿长大,所以选择离开大学校园。

老林——不对。

林朝夕无奈地笑了起来,合上书站起来,准备放过这个问题,只当是她自己知道的小秘密。当然,口袋里教务处的名单还是可以以备不时之需。

就在这时,她的口袋又震了震。

林朝夕只能又把手机拿出来,发现老林居然发了一段长文字。

老林——1.林朝夕同学在永川大学答辩过程中,遇到了奇怪的中年人,突然找你认亲。a.是;b.否。

林朝夕心头一震,下意识想问什么叫“认亲”或者什么是“奇怪的中年人”

。但基于她多年和老林斗智斗勇的经历,如果她对老林模棱两可的用词提出任何疑问,老林就可以直接判断出她没有遇到如上情况。

所以,她直接打了——a。

老林直接发了一段语音过来,林朝夕点开,放到耳边,老林温和又略带笑意的声音传出:“恭喜林朝夕同志激活隐藏副本,你可以做出以下选择。a.听陌生中年人继续哔哔。b.扭头就走,毫不犹豫打电话给你永川大学那位不太熟悉的好朋友陆志浩,问他借一张校园卡,前往大学图书馆五楼档案室,调阅1994年学校年鉴,翻看当年数学系研究生处分情况。皮埃斯,按照惯例,差不多在520页前后。

语音播放结束,林朝夕近乎不可思议地翻开了眼前的年鉴。

甚至用不了一秒钟。

就在520页上,就在1994年数学系处分名单上,她看到老林的姓名。

——林兆生同学因硕士研究生毕业论文《图同构验证的理论与方法研究》涉嫌学术剽窃,经系党委研究决定,予以开除学籍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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