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夕跟张经理上楼,她扛着纸箱,被带进一间独立办公室。

她一路上都很忐忑。老林工作期间,她从没来过他办公室,刚才又听前台小姐剧透了一些,所以害怕看到意料之外的情况。

不过当她站在门口时,微微松了口气。

老林办公室是有点乱,也摆着不少草稿纸,窗台下书桌边都有。但总体来说不至于很夸张,办公室看上去还是很干净整洁。

“找你上来,主要是老林的那个情况,我们怕他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带走。”张经理说。

“他重要的东西啊?”林朝夕在门口放下箱子,“第一是我,第二……”

“第二是?”

“他的才华。”林朝夕笑了笑,“所以应该都带走了。”

张经理啧啧称奇:“小林有男朋友了吗,我有个不成器的儿子……”

林朝夕知道他在开玩笑,摇了摇头,继续参观老林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张大书柜,书柜边是单人沙发和小茶几。

茶几上有杯喝了一半的茶,茶汤已冷。张经理在沙发里坐下,取下眼镜擦拭。从他的角度看出去,差不多刚好可以看到百业窗外的绿树和熙熙攘攘的路面。

“以前都没怎么坐过。”张经理说搁下眼镜,靠上椅背,发出很惬意地“啊”声,“老林这个同志什么都好,就是摆脱不了小资产阶级享乐意识。

林朝夕在随意翻看老林摆在桌上的草稿纸。

草稿上有些是工作相关内容,有些是随意的证明。甚至还有些一看就是初中奥数,题,老林写下题目,很认真地一道道解答。

林朝夕的第一反应是老林不会和她一起穿回去过吧?不然为什么突然想做小学奥数题……

她有点紧张地拿起那叠草稿纸,想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

老林在做的奥数题是行程问题变形,她扫了一眼,目光落在“答”后的内容上。

——长期记忆未受损,公式还记得很清楚,但用起来有困难。

那是老林的字迹。

林朝夕心下一紧,再看向解答过程。

老林用了小朋友们才会用的答题方式,先写公式,随后是一步步的解答过程。

解答中有很明显的涂改,老林似乎有点烦躁地涂掉了几行字,又重新写下去。

就算这样,他仍做得非常细致,甚至用箭头来提示自己一些数字置换,如此艰难地,完成了整道题目。

最后才是那句自我批语。

林朝夕明白过来,这是一个阿尔兹海默症患者以及数学家,对自己最引以为傲能力的自我检测。

他大概很清楚知道自己已经再无法胜任工作,所以冷静辞职。

张经理缓缓开口:“我刚在想你说的话,你讲的是没有错,老林确实有才华啊。”

林朝夕握着老林的草稿纸,翻到下一页。

“我在这行干的时间很长,不是没见过那种对数字非常敏感,或能力极佳、什么账面都能给你抹得干干净净的那种人,但老林不一样。”张经理眯着眼,仿佛觉得窗外太阳烈度太高,“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你们搬来永川那年吧?”

“嗯,四年前。”

“老林那时候年纪大了,也没有大事务所的工作经验,高中毕业的学历。我记得很清楚,他在安宁是一个商场的会计?”

“他其实做过挺多工作,因为懒,所以在简历上随便写了一个。”

张经理又愣,过了会儿,才摇头:“是老林会做出来的事。”

他舔了舔嘴唇,熟门熟路地站起来,打开书橱下面的门,掏出玻璃杯和茶叶罐,去饮水器上自己泡了杯茶。

“我是不知道,当年的hr为什么会选来面试,最后还让他还莫名其妙通过了。”张经理端着茶坐下,茶汤很烫,所以泡茶大概是意思意思。

张经理:“反正他就这么进了所。我记得特别清楚,他实习第一天,我们接到一个审计任务。领导当时说有个上市公司委托我们审计一家他们想收购的公司,我们带着四个大学实习生和你爸到办公室里一看,十几麻袋的账本堆满了整个屋子。”

张经理抑扬顿挫地道,“叔叔真没骗你,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大学生直接尖叫‘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公司用手工录账’这种。”

“然后呢?”

“然后就分配任务。老林年纪虽然大,但也是实习生,我们派他去抽凭。”

“啊?”

“就是抽取做账的凭证登记要件,比如工资啊、银行回单、发票等等,总量庞大,数目惊人,所以一般用抽查的方式。”张经理顿了顿,“我这个表述不太严谨,你大致理解。”

林朝夕点头。

“总之,这是件审计行业的基础工作,大学实习生也能做,你想呢?”

“应该很简单,但也很不简单。”

“我们也算是带实习生的老师,所以每天都要检查他们的工作。当时正好审计正好是五年账目,加上老林一共五个实习生,一人负责一年。我当时的职位也没有他们高,就被派着指导他们。”张经理端起茶杯,“那天傍晚我进办公室,就你爸爸一个人在,他也差不多站在你现在站的这个位置,在翻一本不归他管的12年凭证。”

“你骂他了?”林朝夕有翻过一页草稿纸,和张经理闲聊。

“咳”张经理说:“我当时是想指出他工作中职责认识不清的一些问题,不过他看到我,说了一句话——”

“老张,账有问题?”

张经理摇头,讳莫如深:“他问我‘你有司法鉴定资质吗’?”

“司法审计?”

“特大金融诈骗案。”张经理非常严肃,“每一本账目都是假的,公司本身就是个庞氏骗局,就这么做了五年。”

“这怎么可能?”林朝夕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看出来的?”

“就是你说的才华?”

林朝夕还是摇头:“我不理解。”

“问题出在这里,这是一份司法审计鉴定的委托,而我所、包括我本人都没有司法鉴定资质,甚至我们几个都以为这是其他公司的委托。”张经理点了点茶几,强调,“我们如果把帐看几天,肯定能发现所有问题,但我们出具的《审计报告》一旦上法庭,不能作为书证,只能作为鉴定意见,很容易被驳倒。”

“败诉?”

“不排除这个可能。”

张经理说得很隐晦,但林朝夕突然明白。这次一次被刻意安排的、可能会引发败诉的审计活动。目的是为了让主持庞氏骗局的犯罪分子逃脱法网。很难说具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就因为这一句话。”张经理看了看天花板,“我坐进了上面那个办公室,你爸坐进了这个办公室。”

林朝夕缓缓放下手中的草稿纸:“我都不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正常,挺凶险的。”张经理吹了吹茶叶,“我后来才知道,老林用1天时间一个人翻完了那十几麻袋的账务,你说这是人脑还是电脑?”

林朝夕想了想,回答:“电脑,也是人脑发明的。”

张经理看着她:“小林你没男朋友吧,我家真有个儿子,今年18,在读高三。”

林朝夕:“……”

张经理品了口茶,被烫得差点喊出声,他放下杯子,拿起茶几上原先老林喝剩下的半杯凉茶兑了兑,半点没嫌弃的意思。

林朝夕笑了起来,老林的好基友好像和他一样有趣。她刚想开口,就在这时,张经理却用闲适的语气,状作不经意地问道:“所以啊,像老林这种人得那种病,算不算天妒英才?”

空气里有很细的流水声。

张经理放下杯子,坐在单人沙发里。

林朝夕看着他,缓缓开口:“他确诊那天,我们也一起去吃面了。”她放下老林做的小学奥数题,“他跟我说,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没什么大不了。”

张经理愣了愣,随后道:“老林有大气魄啊。”

“您那个po发成了pa的音,我听出来了。”

“我其实挺难过的。”

“我明白。”

“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老林和我不一样。但我们处了那么几年,他好像又和我没区别。”

“您是想说泯然众人吧。”

“还是你们年轻人有文化。”

茶几上那杯绿茶的热气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午后街市人烟稀少。

林朝夕看着张经理,他大概是真的非常遗憾,才会这么感慨。

虽然老林总说“没什么大不了”,但林朝夕想,她一直以来无法接受的事情也不过就是这个。

张经理看到的不过是那个能1天内翻完所有账本的老林,而她看到的,是那个或许能改变世界的老林。

但那么多年,老林为了好好养她,干了太多和数学本身无关的事情,浪费了作为一个数学家最好的年华。

而当她终于有机会翻开老林的过去,看到的是近乎同样无奈的事情——学术剽窃、被开除。

她知道这其中定有内情,甚至可能和德高望重的冯教授有关。可现在,老林罹患阿尔兹海默,也大概再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了。

就像他自己清晰认知地那样,他会就这样慢慢地遗忘一切,最后走向死亡。

林朝夕把桌上的草稿纸翻回第一页,看着老林的自我审判,问张经理:“我可以把这叠草稿纸也带走吗?”

“当然可以。”

“谢谢。”林朝夕蹲下身,打开纸箱,想把这叠草稿纸也放进去,一起扛走。

纸箱里果然都是老林从办公室带走的草稿纸,难怪重量惊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

林朝夕把老林做的奥数题理了理,然后她视线下移,看到纸箱里那堆纸最上方的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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