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喜欢那种话很多的患者,因为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会告诉你很多有趣的事情。

我不喜欢那种语速很快的患者,因为有时候听不明白没时间反应,而且在整理录音的时候会很痛苦。

但是,基本上话很多的患者,语速都很快,这让我很郁闷。我喜欢话多,但是语速不快的患者。实际上这种患者,基本没有。

他是那种话很多,语速很快的患者。

他:“我对自己是精神病人这点,没什么意见。”

我:“嗯,你的确不应该有意见,你都裸奔大约十几次了。”

他:“其实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精神病人的思维其实是极端化的,我开始对这点还不能完全的确认,等进了精神病院,看见了很多精神病(人),我发现我想的根本上没有错,就是这样。所以这也是精神病人要被关起来的原因。对了你看过所谓正义与非正义斗争的那种电影没?”

我:“看过。”

他:“其实那种电影里,尤其是那种正义与邪恶进行殊死斗争的电影里,坏人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我:“是那样吗?”

他:“当然是这样了,烂片子除外啊,烂片子好多坏人打小就坏,什么扒人裤子脱人衣服……”

我:“你等等,坏人小时候就干这个?”

他:“嗯?什么?”

我:“你刚刚说烂片子里的坏人从小就扒人家裤子,脱人家衣服,这是坏人?我怎么觉得像色情片演员?”

他狐疑的看着我:“我是那么说的?”

我坚定的点头。

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看来我有点儿犯病了。医生说我对脱衣服行为有比较强烈的倾向,可能我刚才下意识的说那里去了。”

我:“……”

他:“我刚才说哪儿了?”

我:“坏人,烂片里的坏人。”

他:“哦对,烂片子里的坏人都是打小就坏,还没青春期呢就杀人放火,这不符合事实,所以说那是烂片子。正常环境下的坏人都是受了刺激才变坏的,接下来慢慢开始极端化性格,然后才变坏。所以烂片咱们不算,说正常的片子。很多片子里的坏人其实最初不是坏人,受了刺激,精神上其实就不正常了,之后性格越来越偏激,最后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不择手段,企图摧毁阻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切障碍,最后,成了一个终极大坏蛋。就算最轻的,也是有心理障碍。”

我:“好像是,一般套路都是这样的。”

他:“所以说,在那个受了刺激,还没来得及性格偏激的人,进一步往坏人方向发展的之前要关起来,要跟我一样住院治疗。”

这让我有点哭笑不得是因为他赞同的态度,尤其这种话从一个精神病人嘴里说出来。包括在关自己的问题上也毫不留情,算是铁面无私了。

他:“不过虽然片子的那种情况都合理,但是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坏人跑出来,要不惦记摧毁全世界啊,要不就是把英雄们的女朋友抓起来,还不杀,也不脱她们衣服,就等着好人来救,这就没劲了。”

我:“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是当坏人,你就脱了她们衣服?”

他严肃的看着我:“你不要往发病勾搭我,我刚才就这个问题还挣扎了好一会儿。”

我:“对不起。”

他:“但是你注意到没有,其实坏人都很有天赋的。有时候我看片子就想,这么天才的计划,怎么就好人想不出来呢?然后我就开始研究好人了。”

我:“有成果吗?”

他:“当然!我发现,大多数好人,都是有着宽容的态度,就算再坏的人,落在好人手里,也严肃的批评坏人一番,最后交送派出所……嗯?不对……反正是最后交送司法部门。这证明好人会克制。其实好人,就是正常人的一个楷模。”

我:“有意思。”

他:“我觉得,如果一个坏人闷头干坏事儿不抓好人的女朋友,好人也一定会出面管理。因为那代表了大众的价值观。而且坏人除了聪明,生活方面可能很白痴,不会煮面,也不会扫地。所以坏人获取钱财的方法就是抢银行。谁让银行钱多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特想笑,但是强行忍住了,我猜当时自己的表情一定很怪异。

他丝毫没察觉我的情绪:“问题就出来了,好人,其实代表的就是一个社会价值观。什么样的社会价值观呢?一个标准环境下的社会价值观:你要勤奋工作,才能融入社会,做社会的一份子,成为社会的一个组成个体。好好工作,孝敬父母,娶妻生子,最后安享天年。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社会需要这样的人,需要大量这样的人,如果都不这样,社会就不存在了,就成黑社会啦!不过,我很想知道大家真的都是这样安于现状吗?我觉得不是,但是又都没有特别聪明的脑袋,所以只好先这样过了。而且,没聪明脑袋的人是绝大多数,实际上到了这个时候,不聪明的人才是社会的真正组成者,个别有那么一点儿聪明,又不够坏的人只好安于现状,因为真正主导这个社会的,是不聪明的人。不管你怎么样,都不许出头,都按下去,老老实实按照一个模式走出来。你想出头?不可能的,你周围都是不聪明人组成的团体,怎么会让一个有点儿聪明的人发挥呢?其实这才是一个根本性的要点。”

我笑不出来了,觉得他还有更深的东西要表达。

他:“问题就在于,有一部分很聪明的人发现了这点,但是又没别的办法,只好当坏人了,因为最快的获取方式,不是成功,而是掠夺。如果你读的世界史足够,你就会明白,欧美的强大,依靠的不是文明或者宗教,是掠夺。他们的生活方式甚至都是这样的。比方说他们治病吧,怎么治?把病毒也好,细菌也好,杀死在体内,杀不死,那个人就死了呗,他们会说:神不放开这个人。但是你研究下中医你会发现,中医讲究的是诱导,把病灶排到体外,而不是杀死在体内。”

我犹豫了一下:“你,是一个大中华理论者?”

他:“我说的都是事实嘛,你自己去看世界史啊,不是我胡说,而且我说到这里只是说掠夺,不是说我原来的话题。”

我:“好吧,你接着说。”

他:“我们刚才说坏人掠夺是吧?”

我:“对。”

他:“其实坏人掠夺也是没办法,因为社会的结构不认可。为什么不认可呢?因为社会的主体结构都是普通人。那么普通人是什么状态呢?普通人都是胶囊状态。”

我:“嗯?胶囊状态?”

他:“对啊,都是胶囊状态,大家挤在一起,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内。”

我:“啊……你指的是生活在城市吗?”

他:“不是,我指的是状态。因为大家都是普通人,所以生活在一起才是安全的,也就安于现状了。大家生活在城市,其实都是一个模式的生活。大家一起郊游、购物,一起结婚、生孩子,一起过年、过节,一起忙八卦、忙娱乐。总之,干什么都是一窝蜂似的。如果有人不这么干,大家会就说这个人比较奇怪哦,不合群,不做大家都做的事情。”

我:“实际上,如果大家都做特别的事情,那么特别的事情也不算特别了啊?也成一窝蜂的状态了啊?”

他:“不,你没明白,我指的不是非得去什么地方或者或者做什么事情,而是一种思维状态。”

我:“对不起我必须打断你一下,你说的这个问题,其实在社会学里面有提到过吧?社会的结构在于延续和稳定,在同等一个规则下,既要学会遵守这个规则,还要在规则中胜出,这个才是菁英的标准,如果没有控制,那么按照你的说法,聪明的人自由折腾,凌驾于规则之上,那不成了一种变相的封建门阀士族制度了?”

他:“你说的都对,但是你太着急了。我正要说的你都说了,所以这个也是不符合整体发展需求的。我们的目的,不是选出聪明的活下来,而是批量的活下来。产品制造的目的不是造出几个极其完美的成品,而是批量化生产出也许有那么一点儿瑕疵的产品。这样才能促成规模化市场,对吧?”

老实讲,我觉得他表达方式的比我的表达方式有趣。

他:“就像你说的,在规则中胜出才是重要的,所以胶囊状态是必须的。胶囊的外皮是什么?规则,里面呢?是各种各样的个体颗粒。需要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因为这样才有效。单单是一个颗粒药效很强,其实意义不大。我再说一遍,这也就是我这种思想时不时极端的人要被关起来的原因,因为我的存在,扰乱了社会的安定性。就算我很聪明。”

我还是忍不住笑了。

他:“你笑什么啊,我真的聪明。我是门萨的会员。”

我的确笑不出了:“你是说你是门萨俱乐部会员?”

他:“不信你去我家里问我哥,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轻松过了他们的考试。家里有证明文件和会员证。我住院不可能带着那个。”

我惊讶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过,智商高不代表成功,还有靠救济的门萨会员呢,还有囚犯呢。我们接着说。”

虽然他说的还有待证实,但是的确把我镇住了。

他:“说到规则了吧?”

我:“对。”

他:“你玩过象棋吧?还有扑克牌?那些游戏的乐趣就在于规则,各种不同的组合,根据各种不同的情况能有千变万化的结果,而且很多事情微妙到没办法形容。国际象棋起源于印度,我不是熟悉那个最初的应用,所以不说那个,说中国象棋。中国象棋最初的目的是战争推演,其实就是古代的实战沙盘。每种不同的棋子,代表的是一种兵种,而且还包括的是军队性质。象棋里的俥,我费了好大劲才查到,代表是精锐军。那个部队是最好用的,但不是轻易用的,虽然直来直去,可是想操控自如可不是一般棋手能做到。不过,象棋只是打仗而已,不是最精妙的。”

我:“那什么是最精妙的?”

他:“最精妙是围棋。”

我:“为什么?”

他:“围棋代表的是真正的智慧!围棋可以说是社会的浓缩,我不能理解围棋是怎么发明的,所以民间对于围棋的起源,有很大的传说性质。你想象一下,各19条平行线交叉,361个点,黑白一共360个棋子,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完全依靠操纵者的智慧。或者落手绵绵,或者落手铿锵,或者匪夷所思,或者杀声四起。你以为天下在握的时候,突然四面楚歌,生死难卜啊。这是什么?不就是社会吗?依靠的是什么?一个规则,一个简单的规则,棋子呢?就是人。大家都是一样的状态。但是落点决定了你的与众不同,而且每一个都是与众不同!这就是社会啊。我一直坚信,所有的历史,所有的辉煌,都是普通人创造的,而不是那些天才,不是那些聪明人。”

我:“有道理是有道理,但是好像你在说宿命论。落点不是取决于自己,而是取决于操纵的那只手。”

他:“才不是呢。每一个棋子,都有自己特定的位置,有自己特定的功能,少了一个,会出很大的问题,少了一个甚至全盘皆输。你作为一个棋子,要真正看清自己的位置,你才会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儿,也就是所谓全局。我再说一遍:我坚信所有的历史所有的辉煌,绝对不是聪明人创造出来的,都是普通人创造出来的。而聪明人需要做的只是看清问题所在,顺应一个潮流罢了。实际上,那个聪明人即使不存在,也会有其他聪明人取代。但是,那些普通人,是绝对无法取代的。”

我:“明白……了。”

他:“就拿我来说,我智商高,我聪明,有什么用呢?我对于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个问题很迷茫,所以我对于一些事情的看法很极端,虽然医生说我快好了,说我快出院了,可我明白需要很大的努力才能适应一些问题,需要很大的努力才能面对一些问题。为什么?因为我曾经对于自己的智商洋洋自得,甚至目空一切,我失去了我作为一个棋子的位置。如果,我是超人,能不吃不喝,那也就无所谓了,至少我有资本得意。可实际上,我还是站在地上,还是在看着天空,我被自己的聪明耽误了而已。聪明对我来说,是个累赘了,因为,聪明不聪明,其实不是第一位重要的,第一位重要的是自己要能够承担自己的聪明和才华!否则都是一纸空谈,也就是所以,我现在在精神病院。”

我看着他,真的有点儿分不清谁不正常了。

说来很可笑,当时老师讲我没听明白的事儿(是我的问题),被一个精神病人给我讲透彻了——我指关于社会学的某些问题。

后来我特地去患者家属那里确认了一下,他的确是门萨俱乐部成员。

过了几个月,听说这位患者出院了,我想了想,没再去打扰他,虽然我很想再跟他多接触。不过,我买了副围棋。虽然我不会下围棋。偶尔看着那些棋子,我会拿起一颗放在衣兜里。当然,对我来说,那不仅仅是放在衣兜里的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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