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悄悄走出房间,走下楼梯。大门旁有一个公用电话,他很想用那个电话,但目前有一名警官站在那里。而且,其他警官和消防队员一直从那里进进出出。

虽然他带了手机,但这里收不到讯号,所以无法使用。在敦贺半岛,只有东西海岸附近才有讯号,在山上和这里半岛向海面伸出的地方完全收不到讯号。

三岛没有停下脚步,假装要上厕所,直接走向玄关深处。这栋第二管理大楼以前是工地事务所,比起综合管理大楼,三岛和其他核电技术人员对这里更熟悉。

走廊转弯处有一间样品室。三岛推门走了进去,这里展示了和实物相同尺寸的燃料颗粒、炉心燃料集合体、蒸气产生器用传热管的模型,还有机电的缩小模型和冷却系统图。

角落有一张办公桌,上面放了一台电话。三岛拿起电话,按了写有“外线”的按键。断断续续的讯号声变成了连续的嘟声。

他从口袋里拿出便条纸,上面是他亲手写的几个数字,数字的前面分别标着方案一、方案二的号码。

他预先在美滨公寓的电脑内输入了几个程式,三岛只能根据敌人出的招,选择启动其中的某一个方案。虽然也可以事先准备下载遥控软体的口袋型电脑(pocketputer),遥控家里的电脑,但因为无法使用手机,也不一定能够找到电话的插头,所以他放弃了这种方法。况且,在公用电话前按号码,别人也不会起疑。

三岛认为他事先准备的四种方案足够因应所有的情况,不可能需要新的额外方案。

他用手指抚摸着第四方案的数字。

他早就研拟了反应炉停止运转时的方案,只是不知道甚么时候会要用到。因为他早就料到有人会提出,即使反应炉停止运转,外人也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三岛当然必须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只有钸在反应炉内继续燃烧,让大B坠落,这次的行动计划才有意义。

第四方案是让政府和炉燃打消让新阳停机念头的王牌,如果公司没有派他来这里,他恐怕更早就亮出这张王牌。他之所以一直没有亮出这张王牌,是在等待最有效的时机。而且,一旦使用这一招,将为警方提供重要的线索,有可能成为一把两刃剑。

然而,他认为继续等下去反而更危险。一旦警方和消防队员在调查后发现,外人不可能观察到变压器的风扇和排水口的情况,也没有任何监测电磁感应的仪器,很快会决定让反应炉停止运转。中塚厂长虽然处事谨慎,但如果炉燃强势下达指示,中塚厂长恐怕也无法拒绝。

三岛仔细按下所有的号码,接通了他家中的电话,然后同时连上了家中开着的电脑。

他小心翼翼地按着数字,绝对不能有任何疏失。

电话中传来哔哔的声音,那是已读取数字的讯号。他松了一口气,挂上了电话。接下来,只要祈祷电脑按计划运作。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

“啊,对不起。”对方道歉了一声,但发现是三岛,立刻松了一口气说:“原来是你啊。”

走进室内的是汤原,手上拿着一张纸。

“我跑来这里喘口气。”三岛说。“一直在上面,紧张得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我也有同感。”

“你也来放松一下吗?”

“一方面是,但也想了解一些情况。”

“甚么情况?”

“我想知道新阳的结构和材质,问了中塚厂长,他说这里有模型。”

“原来如此,航空专家在反应炉问题上却是外行。”

“彼此彼此,你了解直升机吗?”

“只知道飞行原理,其他就一窍不通了。”三岛站在机电整体模型前。“这个世界上有些事不必知道,有些事必须知道,直升机的构造属于不必知道的事。”

汤原咧嘴笑了笑。

“你的意思是,必须知道核能发电的构造吗?”

“我的确这么认为,所有国民都必须对核电有某种程度的了解。”

三岛很严肃地说,但汤原似乎并没有感受到。

“关于你刚才说的话,”汤原用指尖抓着太阳穴说,“说得真重啊。”

汤原指的是他刚才责备山下,让儿子擅自闯进直升机是家长督导不周的那番话。

“我并没有说错,但可能没有顾及当事人的心情。”三岛回答,他无意和这位直升机技术人员争吵。“无论如何,很庆幸小孩顺利救出来了。”

“嗯,是没错。”汤原连续点了两次头,犹豫了一下,开口问:“你现在和你太太两个人吗?”

“不,我一个人。”三岛回答时,察觉到汤原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智弘的死讯。“我离婚了。”

“是吗?”

“你呢?和你太太,还有两个孩子吗?”

“不,只有一个。”

“女儿吗?”

“是儿子。”

“是吗?”如今,三岛即使听到别人聊儿女的事,心情也不会受到影响,当然,他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才终于做到这一点。“家庭很不错?”

“是啊。三岛,你有没有打算再婚?”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

“是吗?”汤原没有追问,也许是他的体贴。他看着模型问:“三岛,你负责的是热交换器的部份吧?”

“正确地说,是用二次钠的热量将水变成蒸气的部份。”

“那不是重要的部份吗?”

“核能发电的每个部份都很重要。”

“但这次不是特别受到瞩目吗?因为听说钠和水的反应最可怕。”

三岛没有回答,把手伸上展示台上的长方形盒子。里面并排放了两根长度约三十公分、纵向切开的管子,两根管子的直径都是三公分,管壁厚度为三公厘出头。上面都贴了贴纸,一根是蒸气产生器的细管,另一根是过热器的细管。

“高温的液态钠从这根管子外侧流过,将管子里的水变成水蒸气。”

“分为蒸气产生器和过热器吗?”

“蒸气产生器所产的蒸气在过热器内进一步加热,变成高温干燥的蒸气。”

“为甚么不合而为一,轻水型反应炉只有一个蒸气产生器,不是吗?”

三岛听了,露出意外的表情看着汤原。汤原轻轻笑了笑。

“即使是对核电一窍不通的外行人,这种程度的事还是知道的。”

“失敬失敬,”三岛耸了耸肩,“转动涡轮发电机,需要极度消除水气的蒸气,像水壶口冒出来的那种蒸气不行,因此,轻水型反应炉中使用了湿气分离器,过热器就是代替了这个功能。”

“是喔,听说蒸气产生器和过热器的材质不同?”

“过热器必须耐高温,所以使用了耐热性理想的SUS321,蒸气产生器除了高温以外,还有另一大难题。”

“腐蚀吗?”

“真了不起啊。”

“因为耐热和耐腐蚀也是我们随时面临的难题,难怪蒸气产生器使用了铬钼钢,飞机的排气管通常都使用英高镍合金。”

“英高镍合金也不错,目前加压水型反应炉的蒸气产生器就使用这种材质,但这里的蒸气产生器用的是铬钼钢,是研究之后作出的决定。”

“听说你们吃了不少苦头。”汤原笑着问。

“炉燃那些人说,这是智慧的结晶。”

“但是,”汤原拿起蒸气产生器的管子,“这种材质真的没有问题吗?”

“甚么意思?”

“我是外行,所以不太清楚,我记得以前曾经有加压水型核电厂的蒸气产生器曾经发生意外,引发很大的问题。”

“那是位在美滨的美花核电厂,最近在大饭也发生了同样的问题。”

“细管破裂吗?”

“是啊。”

“原因是甚么?”

“有各种原因。美花是因为装细管时的人为疏失造成的,至于大饭的情况就不清楚了,因为那里不是用我们公司的产品。”

三岛觉得美花的意外对核电业界是一大打击,至今仍然成为反对派攻击的王牌。在讨论新阳蒸气产生器的安全性时,也一定会以这起事故为例。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意外,凭甚么断言新阳没有问题?三岛认为这种质疑很有道理,所以,必须严格杜绝这种单纯的疏失。

“轻水型反应炉的蒸气产生器细管,也和这个差不多吗?”汤原轻轻摇晃着手上的细管问。

“直径更细,外径大约两公分左右,也没有这么厚,可能不到两公厘,不过,大致上差不多。”

“是吗?细管的安检情况呢?新阳和普通核电厂不一样吗?”

“不,基本上相同,都是进行非破坏性的安检。”

“非破坏性检查是?”

“用涡电流探伤。”

“喔,原来是那个,钢管厂商经常用这种方式。”

“你了解原理吗?”

“大致了解,就是用桥式探头检测电感的变化吧?”

“对。”

“你也接触过这种检测方法吗?”

“对,因为曾经试过各种探伤线圈。”

“难怪。”汤原点了点头。

“难怪甚么?”

“难怪刚才提到电磁感应线圈的问题,你会立刻想到那个问题。”

“也许吧。”

当电流经过金属等物质放在磁场中,磁场强度产生变化时,就会因为电磁感应产生电流。这就是涡电流。涡电流探伤就是让被检查物质的两个地方处于相同大小的磁场环境,检查两处产生的涡电流是否相同,藉此发现是否有损伤。如果涡电流有差异,就代表两个探伤点中的其中一个有损伤。

通常会使用卷了电线的线圈产生磁场。将线圈通以交流电,接近需要检测的部份。在核电厂内通常将这个线圈称为探伤器,基本上都使用一百千赫和四百千赫两种周波数。当周波数较低时,虽然可以检测内部,但灵敏度较低;相反地,周波数较高时,灵敏度增加,但只能检测表面附近的损伤。

“探伤线圈有多大?”汤原问。

“直径比管内直径小几公厘,长度大约几公分,放进细管内,遇到有损伤的地方就会发出讯号。”

“细管有多长?”

“八十公尺吧。”

“八十公尺?一根就有八十公尺吗?”汤原瞪大了眼睛。

“对,一根就有八十公尺,而且弯弯曲曲,要把探伤线圈放进细管内。”

“听起来好像很复杂。”

“老实说,的确吃了不少苦头,”三岛苦笑着说,“不瞒你说,在测试时,线圈曾经卡在细管内动弹不得。细管是用好几个管子焊接在一起的,所以很容易卡到焊接点。”

“似乎并不意外。”

“制造业的人能够体谅这一点,但是,对新阳抱有质疑的人并不会这么宽容。”

“连这种事都会公布吗?”汤原颇感意外地问。三岛觉得这也是技术人员才有的感想。

“是内部人员揭发的,结果成为反对派理想的攻击材料。”

探伤线圈卡在细管内之类的问题,只要稍微改善就可以解决,但反对派人士猛烈攻击,好像认定是重大的设计失误。他们也无法原谅在内部有人告发之前,新阳电厂试图隐瞒这件事。对三岛他们来说,在实验中,尝试错误是很正常的现象,根本不可能针对每一个错误进行报告。

“发现损伤后怎么处理?”

“基本上会塞住细管,如果是轻水型反应炉通常会采取修补的方式,最近的纤维镭射焊接技术很进步,所以并不会太困难,但新阳恐怕无法修补。”

“是喔,我大致了解了。”汤原抱着手臂。“老实说,我并不认为安全无虞。”

“是吗?”

“我曾经听说涡电流探伤器能够发现的损伤大小有一定的限度。”

“我无法否认这一点。因为必须在弯曲的细管中前进,细管和线圈之间必须有某种程度的缝隙,但如果缝隙太大,探伤能力就会降低,为了发现小损伤,需要宽度更狭窄的线圈,而且对圈数也有一定的要求。如何将细导线正确地绕在线圈上,当然会有极限的问题。”

“比极限更小的损伤就无法在检查中发现,在下一次检查之前,这个损伤就可能继续扩大。”

“的确无法否定这种可能性的存在,而且,涡电流探伤也无法发现材料的劣化问题,但损伤不至于扩大到会引发重大事故,而且在下一次检查时,一定会发现──他们大概是这种思考方式。”

“听起来似乎很乐观。但钠和水相遇时,不是会发生剧烈的反应吗?难道不担心吗?”

“当然担心,但也作

好了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钠火灾的心理准备吗?”汤原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蒸气产生器所在的那个房间入口附近,放了一个黄色筒子。”

“黄色筒子?我没注意。”

“那是灭火器,为了和普通的灭火器区别,特地涂上黄色,里面装的是无水碳酸钠,商品名好像叫钠特灵,是钠火灾专用的灭火器。为甚么要放这种东西?就是在某种程度上,预料到可能会发生钠反应,这里的职员都接受过灭火训练。”

“综合技术的……好像是叫小寺先生,他不是断言,绝对不可能发生钠火灾吗?”

“他的意思是不会酿成重大火灾。只要细管破了洞,水就会漏出来,就会和钠产生反应。但是,因为内部设置了感应器,可以感应到这个反应所产生的氢气,一旦感应到,就会立刻停止供水,反应炉也会停止运转,不会引发重大的火灾。就像炉燃的企划部长在电视上说的那样。”

“但也有可能无法及时阻止,必须考虑到最初的反应可能导致细管接二连三破洞的情况,最后因为氢气累积造成危险。”

“英国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意外,但那是因为那个设备并没有急速排出氢气的装置,新阳当然有这个装置。”

“你真有自信。”

“我只是向你说明有这样的设计。”

“好吧,那我想听听你对这次事件的见解。万一大B坠落,引发爆炸会造成怎样的结果?你刚才说的安全装置也可能遭到破坏。”汤原露出严肃的眼神。

三岛看着新阳的模型,轻轻叹了一口气后说:

“不知道,只有天知道。”

“这句话,”汤原轻轻举起双手,“真是振奋人心啊。”

三岛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汤原。

“我说汤原啊,这个世界上有绝对不坠落的飞机吗?没有吧?每年都有很多人因为飞机失事而丧生,你们对此能够做甚么?只能努力降低坠机的机率。但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让机率变成零。乘客也了解这件事,认为以这样的坠机机率,自己的安全应该没有问题而搭机。同样地,我们能够做的,就是降低核电厂发生重大事故的机率,但还是无法让机率变成零,只能希望民众肯定我们努力降低的机率。”

“我了解你说的意思,但恐怕很少人能够接受你这样的解释。至于飞机,不想搭飞机的人可以不搭乘。”

“问题就在这里。”三岛点了点头。“核电厂一旦发生重大事故,无辜的人也会受害。说起来,日本全民都搭上了核电厂这架飞机,却没有人记得自己买过这张机票。其实只要有决心,不让这架飞机起飞并非不可能的事,只是缺乏这份决心。因为不了解乘客到底在想甚么,除了一部份反对派以外,大部份人都默默无言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也没有人站起来。所以,这架飞机还是会继续飞行。既然还在飞行,我们只能尽最大的努力。汤原,你的态度呢?你赞成日本今后仍然仰赖核电,还是反对呢?”

汤原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有点不知所措。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也许你会说我太狡猾,说句真心话,我觉得或许不得不仰赖核电,但希望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真的很狡猾,真的是很狡猾的回答。就好像在说,因为没有其他交通工具,不得不搭飞机,但绝对不要发生意外。既然搭了飞机,就应该有相应的心理准备。当然,为了预防事故发生,我们会尽力而为,但无法做到绝对,无法保证这起事件是最后一次意料之外的事。”

汤原听了三岛这番话,皱着眉头沉默不语。这时,门突然打开了,一名警官冲了进来。

“汤原先生,原来你在这里。”年轻的警官很激动。

“有甚么事吗?”汤原问。

“又收到了歹徒的联络,内容令人震惊……”

汤原张大眼睛。“写甚么?”

“这……总之,请你立刻来会议室一下。”

“好,我这就去。”汤原转头对三岛说:“刚才这番话让我受益无穷,改天再向你请教。”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三岛回答。

汤原和警官一起走出了房间。

三岛也站了起来,看着新阳的模型后走向门口。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说太多了。

他回想起刚才和汤原谈话中最初讨论的话题。“家庭”。那是他已经失去,而且再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突然,一个女人的脸庞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那并不是他的前妻,他知道,她也在寻求“家庭”。

三岛思考着她目前所在的地方。

第一时间更新《天空之蜂》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

甜蜜纵火

逦逦

劫持白银

东野圭吾

流水迢迢

箫楼

饲鬼

木苏里

十日谈

乔万尼·薄伽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