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10月9日上午,从绍塞开出的火车到达莱昂车站,迟到了一个多小时。将近8点半钟的时候,费亚约斯法官走下火车,把皮袋子搭在肩上。他还不知道今天将度过一生中最忙乱的一天。绍塞庄园的一个小伙子扛着几串香蕉,尾随在后面。两个人被机车喷吐出的白烟团团裹住。

多年前同费亚约斯法官住邻居的阿纳斯塔西奥·J·奥蒂斯上尉,在站台上等了好一会工夫了。他在旅客和小贩中间左推右搡,朝法官走去。别人一见着他,都吓得闪到一旁。奥蒂斯上尉身穿卡其布制服,头上那顶海军陆战队的帽子一直压到耳际,帽带系在下巴上。那副模样颇像数月前撤离尼加拉瓜的占领军中滞留未走的军官。再加上那双小小的蓝眼珠、红润的脸色,他的外表就更像个外国军官了。

两个人朝栈房大门挪过去几步,边走边谈。随后,急匆匆地离开车站。费亚约斯法官步子大,腾腾腾地走在前面,奥蒂斯上尉紧随其后。费亚约斯法官叫小伙子带上皮袋子和香蕉,上了一辆马车。他掏出钱夹,付了车钱。接着,登上省军区司令部那辆福特牌活篷汽车——也是海军陆战队留下来的。奥蒂斯上尉启动发动机,坐在方向盘后面等他。这时候,快到上午9点钟了。

想必读者不会忘记,这时候,阿塔纳西奥·萨尔梅龙大夫已经强行闯入孔特雷拉斯家中,目的是完成一项所谓他和奥蒂斯上尉一起商定的计划。我们说“所谓”,是因为奥蒂斯上尉在1933年10月27日出庭作证(证词的其他部分内容我们已经知道了)时,矢口否认参与过此项计划。

10月7日星期六早晨,阿塔纳西奥·萨尔梅龙大夫到我家里来,表示要跟我谈谈他对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的一连串怀疑。他认为,卡斯塔涅达对他妻子的死负有罪责;同样,对玛蒂尔德·孔特雷拉斯小姐的死也负有罪责。听了以后,我觉得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比如他说他手里攥着证据,可又说到时候才能拿出来。对他的话,我不大信得过。

他还提议,让我制订一项监视孔特雷拉斯家住宅的计划,他认为那里还要死人。他还表示愿意参加这项计划。我没有一口回绝,只是婉言谢绝了。我不愿意接受他的计划,一方面因为他的论据不可信,另一方面我认为他专爱对那些公认为诚实正直的人制造流言蜚语,说三道四,而且还有本事让谎言四处流传,就像证据确凿的真事一样。《记事报》上就本案发表的一大堆诽谤就是明证。虽说是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署的名,可我敢肯定那是他亲密的同伙萨尔梅龙大夫出的点子。

由于上述理由,我不愿意跟他搅在一起,答应什么东西。当然,并不是说我不打算主动采取行动。我一直小心谨慎,等您回来,法官先生,咱们俩好一起研究一下情况。事实上您看到了,咱们就是这么办的。

我这样做,是因为萨尔梅龙大夫跟我提到达比希雷大夫,说他十分清楚面对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的阴谋诡计,孔特雷拉斯一家人处境十分危险。而我一直把达比希雷大夫看作是大家一致公认的信誉卓著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才在车站上向您简单报告完案情后,建议您,法官先生,和我一道去找他。

就在这时候,快到上午9点钟的时候,我们看到达比希雷大夫正在诊所里聚精会神地做一个外科小手术,手术比平时麻烦一些。他为伊希德罗·奥古斯托·奥维埃多·伊·雷耶斯牧师摘除长在腋下的疖子。他给病人连用了好几次可卡因外敷药,可疖子的根儿太深了,神父还是疼得直“哎哟”。外面有人不住气地敲门,震得诊所的磨砂玻璃门不住颤悠。大夫只好把病人丢在手术台上,拿着手术刀,气哼哼地去开门。出来一看。不速之客是堂·恩里科·希尔,老大夫真想申斥他几句。

一听堂·恩里科·希尔带来的消息,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犹豫片刻,转身回来,把手术刀扔到放在医疗器械桌上的盘子里。他扔得不准,手术刀掉在地上。达比希雷大夫顾不上拣刀子,用剪子夹起一块纱布,《《《GF8A2》》》了点儿红药水,敷在神父还在出血的打开的疮口上。走到门口时,他要神父把纱布夹在腋下等他回来。他没脱白大褂,把堂·恩里科·希尔丢在一边,走过院子,直奔车库。

奥蒂斯上尉从诊所拐角处起沿着马路边吹口哨边追那辆马车,可马车还是朝前飞奔,直跑到普里奥酒家的转弯处,上尉才让马车停下来。这里,我们再引用一段奥蒂斯上尉的证词:

在诊所外面的边道上,我们遇见了堂·恩里科·希尔,是他告诉我们刚刚发生的事情,还说达比希雷大夫匆忙外出了。我们刚好望见大夫的马车沿着皇家大街往远处跑下去。我连忙追赶,最后总算赶上了。他很恼火,现在我承认,对我们拦住他,没让他及早赶到目的地,他提出抗议是有道理的。我说,小汽车更快当,要用汽车送他走。他拒绝了,只好随他去。

达比希雷大夫刚一走远,我和您,法官先生,就听到几个卖饼干和甜面包的女人议论堂·卡门·孔特雷拉斯刚刚中毒身亡。她们头顶着托盘,从普里奥酒家外面的边道上走过,边走边说。我急忙向她们打听,她们回答说大街小巷都在谈论这件事。您一定记得,听到这里,我们觉得更需要尽快协调行动。

费亚约斯法官两天没刮脸,没换衣服,身上那件灰色亚麻布衣服龌龊不堪,有几处香蕉斑点和泥点子。尽管如此,他还是毫不迟疑地要奥蒂斯上尉直接把他送到法院。安排几件紧急的公事后,立即赶往出事现场。

路程不长,奥蒂斯上尉告诉法官,他要立刻给马那瓜挂个电话,请求授权他逮捕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作为嫌疑犯把他关进第21监狱。据他看,这样做不是毫无道理,目的是在调查期间防止他逃之夭夭。直到那天晚些时候,费亚约斯法官才感到疑点甚多(怀疑的理由,下面再说),为没有反对采取那项十分明显属于非法的措施,深为自责。

费亚约斯法官乘坐的小汽车来到法院那条街上,把车喇叭按得震天价响。这时候,法官的秘书阿利·瓦内加斯学士正在边道上,站在从“亚伯拉罕之恋”理发馆和“泰坦”弹子房出来的人群中间谈论着最新消息。听见喇叭声,秘书走下边道,上前迎接法官。刚一走进法院,费亚约斯法官马上向秘书口授一道给法医埃斯科拉斯蒂科·拉腊大夫的命令,指示他赶往圣维森特医院的停尸间,等到尸体运去进行剖验。

有关此案的查办令尚未发出,不过,阿利·瓦内加斯喋喋不休地向法官建议说,这些预先要办的手续以后可以加进档案里。他对司法公事里的花活,比法官更在行,而且从一开始就对这桩肯定会引起轰动的案子的发展前景异常兴奋。

上午快到10点钟的时候,费亚约斯法官在秘书的陪同下亲临孔特雷拉斯家中。从聚集在客厅里的人群中挤过去,来到走廊上寻找苦主的亲友。还没来得及询问他们,先碰上了阿塔纳西奥·萨尔梅龙大夫。大夫站在一根柱子旁边,一动也不动,紧紧护住胸前的锡壶,看来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那副怪样子。看见费亚约斯法官,萨尔梅龙大夫立刻步履庄重地走上去,把锡壶交给法官,似乎献上一份贡品。

此时,达比希雷大夫从卧室走出来,准备离开孔特雷拉斯家。他听了关于锡壶里的液体具有物证价值的简短说明,表示同意。费亚约斯法官命令秘书给萨尔梅龙大夫开一张收据,把收据的拷贝放进本案的档案里。几分钟后,将通过秘书在走廊的桌子上起草的案情查办令正式对外公布此案。

有人通知达比希雷大夫和他的学生,要他们随时听候当局的召唤,一旦提出要求,他们就要出庭作证。随后,两个人就离开了。紧接着,费亚约斯法官要求堂·埃斯特万·杜克斯特拉达(读者已经知道此人是堂·卡门的挚友)通知堂·卡门的遗孀,尸体要立即送往停尸间,进行解剖。

前面说过,这是在孔特雷拉斯家中出现的第一个紧张万分的时刻。卧室里正在给尸体穿衣服,堂娜·芙洛拉不愿意离开那里。堂·埃斯特万没有得到答复,回到了客厅。过了一会儿,还是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出来告诉费亚约斯法官:堂卡门的遗孀听到法官来到她家的消息,十分惊异。作为这家人的朋友,当然欢迎他光临;但是,不欢迎他来处理本家没有授权处理的事务。费亚约斯法官命令阿利·瓦内加斯向卡斯塔涅达宣读《刑法》的有关条文,然后请堂·埃斯特万和堂·埃维诺尔·孔特雷拉斯(即暴卒者的弟弟)作证,当面警告卡斯塔涅达说,如果他继续以保护人的名义进行干预,就以轻慢罪将他逮捕。

卡斯塔涅达退到走廊尽头处,坐在打字机前,脸色阴沉,面带怒容。堂·埃斯特万又走进卧室,力劝堂娜·芙洛拉自愿接受对尸体进行解剖,反正费亚约斯法官有权下令强行运走尸体。从卧室里传出几声抽泣,堂·埃斯特万急忙走到卧室门口,点了点头,表示苦主已经同意。

上午差一刻12点钟,尸体被搬上国民警卫队运粮小卡车,奥蒂斯上尉把尸体交给费亚约斯法官。他留在屋里,单等着尸体运出后叫士兵逮捕卡斯塔涅达。费亚约斯法官在秘书的陪同下,坐上堂·埃斯特万的汽车。沿途上人群麇集,汽车跟在小卡车后面,朝圣维森特医院缓缓前进。4名荷枪实弹的新兵站在卡车平板上卫护着尸体。

在费亚约斯法官的监督下,装胃液的锡壶在孔特雷拉斯公司的办公室里上了封,用捆纸币的猴皮筋把半张封条系在壶嘴儿上。费亚约斯法官在封条上签了字;阿利·瓦内加斯也签上字,并亲自把证物送往大学的药学系。大学化学试验室主任阿布萨隆·罗哈斯学士接下证物,同时也收到司法委托书。委托书上说,从那时起,承认他具有化学专家的资格。

下午3点半钟,法医埃斯科拉斯蒂科·拉腊大夫结束了尸体解剖。在停尸间草拟的验尸报告说:

在本法医的监视下,一具尸体被剥去全部衣服,置于停尸间解剖石板上,开始进行身体外部检查。尸体为男性,白人,年龄在50左右。身体已完全僵挺,无伤残及其他缺陷,亦无瘢痕。皮肤呈深黄色,前胸有青紫色斑点,大小相当于科尔多瓦分币。在手电筒光下观察,瞳孔张大,视网膜充血。

本法医亲手主刀,进行尸体解剖,从上胸部开始,直切到下腹部,切口达于内脏。随即对胃部进行外部检查,未见异常。然后,用P·马辛库斯推荐的手术,将胃取下。

随后,检查了脾脏,证明情况正常。接着,检查了肠部,既无疾病,又无创伤,从十二指肠取下一段约一英尺长的肠子。接下来,检查了肝和胆囊,均属正常。又按照马辛库斯方法,摘下整个胆囊和一片右肝叶。又取下右肾,右肾组织健康。

随即检查胸膛内的器官,心脏以及属于心脏的大血管均很正常。摘下上述内脏,按照M·辛多纳技术进行相应的检查;右肺和左肺的上部及下部呈现青紫,系窒息所致。

然后,检查脑髓,用卡尔维锯子从头盖中取出脑髓。经表面检查和纵切片检查,脑部正常,仅从右脑右半球切下一片,供进一步检查用。

从对上述各器官的外部检查看,除去肺部显现窒息迹象外,尚不能最后断定非自然死亡。因此,下一步应对各器官做内部解剖,并进行毒物学化学试验,本法医认为这样做是必要的。

解剖结束后,本法医命令助手以无机物材料填充摘除内脏的空腔,并缝合刀口。还要说明一点:最后在尸体上注射了福尔马林溶液,足以在48小时内使尸体保持良好状态。全部器官及器官部分切片均置于玻璃瓶内,未加入任何防腐剂。

据报道,市内一些地方,人们直到深夜还迟迟未睡。翌日,《记事报》在头版以大量篇幅发表了题为《老城群情激荡》的报道。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在报道中使用了类似在报道宗教节日时使用的鼓动手法。

可爱的“狮子”的古老鬃毛晃动了,竖立起来了,摆动起来了……濯足节、基督圣体节……在这些天主教的盛大庆祝活动中,善男信女们成群结队地去朝拜在市内四面八方搭起的圣坛,人数众多,热情洋溢,笔者对当前事件的印象即是如此。公众满怀奇特的心理,你推我搡,不愿只停留在一处地方。这种共同的奇特心理推着他们转到新地方,那里可能发生新事件,出现新消息。

不过,在这里,代替基督教虔诚的是世俗的狂热,它好似多少伏特电压的电流惊醒了冷冰冰的、昏睡不醒的每日重复的生活进程……震动人心的事件时时在发生,人人都在提问,人人都在回答;大人物和小人物,穿粗布衣的和穿衬衫的,有财有势的和平民百姓都聚在一起,渴望了解事实真相,议论纷纷。新闻,当它使人振奋时,就是如此……

下午,接近4点钟的时候,费亚约斯法官还留在停尸间里。刚办完尸体解剖手续,阿布萨隆·罗哈斯学士就来了,把准备好的胃液化验结果交给了法官。化验结果搅得法官心绪不宁。后来我们看到,一有机会,他立刻从医院里给达比希雷大夫打电话,把化验结果告诉给他。

罗哈斯学士趁机交给法官一份报告,请求征用普里奥酒家的冰箱,因为化验室缺乏保存内脏的必要设备。费亚约斯法官没有正式下令,只是交给罗哈斯学士一张给“班头儿”普里奥的手写的条子。条子的拷贝收入档案中,上面说:

班头儿:

恳求将贵处冰箱借给阿布萨隆·罗哈斯学士一用,最迟后日归还。望予慨然协助。此致

敬礼!

马里亚诺·费亚约斯·希尔1933年10月9日于莱昂

下午5点钟,那台老式开耳维纳托牌双开门电冰箱(事先取出了在里面存放的索洛特兰牌啤酒瓶)被抬上一辆马车,送往药学系,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一直跟随在马车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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