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抄手游廊,过东西跨院,秋府西北角,住了十年的小院。

凤知微在相距小院十步外立定,没有立即过去。

小院西侧一株桂树,还没到开花时节,青翠枝叶在风中瑟瑟作响,凤知微仰首看着那树,恍惚间还是童年,桂花开满院香,娘带着姐弟俩,小笸箩接了一箩淡黄幽香的桂花回去,晚饭桌上就有娇嫩鲜美的木樨炒蛋端上来。

彼时弟弟大口吞吃,她往娘碗里拨菜,木樨如浅黄珍珠,散落在微糙的米饭里,娘再拨回来给她,幽幽油灯下,彼此相视一笑。

一晃,这么多年。

凤知微水汽迷蒙的眸里,似有波光流动。

顾南衣默默站在她身侧,凤知微目光直视前方,笑道:“带你看看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顾少爷点点头,直接走了过去。

凤知微倒愣了愣——她虽然一回府直奔小院,但内心里其实近乡情怯,还没决定要不要去见娘,顾少爷倒好,直接奔过去了。

顾少爷的逻辑很简单——你的家嘛,哪有过家门而不入的。

还没推开院门,一道白光风声呼啸,自半掩的院门飞射而出。

凤知微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顾南衣一抬手已经接住,是一只碗,碗里还有半碗饭,一根青菜,蔫蔫的挂在碗边。

“天天吃青菜!我都要变成牛了!娘,叫大厨房送点肉来!”

是凤皓的声音。

“别闹。”凤夫人的声音还是那么溺爱温和,“今儿府里有客,等会儿想必有剩的,你忍忍,过会儿我去给你拿点来。”

凤皓不做声了,过会儿又传来砰砰声,似在烦躁的拍桌子,“娘你上次说借钱,借到没有嘛……”

屋子里静了一歇,半晌凤夫人幽幽道:“皓儿,那青溟书院,还是别去念了……”

“不成!”凤皓哗的推开碗,“他们能去!我就能去!”

“他们他们,什么他们?”凤夫人似乎也动了怒气,厉声道,“我还没问你,那次你去会你那批朋友回来,神色不定,躲了许多天没出去,接着又传来镇国公小公爷被打伤的消息——到底怎么回事?”

凤皓似乎僵了僵,随即声音比凤夫人更大,“我怎么知道!”

凤夫人不说话,半晌叹口气,低低道:“你……可曾遇见你姐姐过?”

“没有!”凤皓答得飞快,随即立即转移话题又缠上来,“娘,银子……”

“我也没有!”凤夫人一口回绝。

凤皓跳起来,哗啦一声,似乎带翻了桌子。

凤知微突然笑了。

她惯常的那种,温柔而甜蜜,却又令人觉得森凉的笑容。

随即她从顾南衣手中接过那半碗青菜饭,推开门走进,直直走到正愕然抬头看她的凤皓面前,一伸手,道:“张嘴。”

凤皓还没反应过来,飘进来的顾南衣,突然轻飘飘一拳打在了他肚子上。

这一拳没用任何内力,却也打得毫无武功的凤皓“啊”的一声大叫,嘴一张,凤知微抬手就将半碗饭倒进了他嘴里。

凤皓腹痛如绞,五脏六腑都觉得被打散,还没缓过劲来嘴里又被倒上半碗饭,登时噎住,翻着个白眼险些被憋死。

凤夫人扑过来,赶紧帮他拍背顺气,凤皓直着脖子半天才将那口青菜饭咽了下去,“咕嘟”一声响得惊人,半晌,脖子上绽出青筋,眼里泛出细碎的泪花。

一口气顺过来,才听见凤知微淡淡道:“像你这样牛马不如,吃这青菜饭我都觉得抬举了你,你还敢浪费?”

凤皓捧着肚子眼泪模糊的望了凤知微半晌,才认出她是谁,脸色立即变了,一转身躲到凤夫人身后,从她背后探出头来嚷:“娘!你看这贱人!她回来就打我!还带个野男人!”

“你闭嘴!”凤夫人头也不回轻叱一声,从凤知微进门起,她一直不错眼珠的盯着凤知微,眼神里波光涌动,翻滚如浪,良久才轻轻道,“知微……你——”

一句话便堵在了咽喉里。

凤知微轻轻笑着,避开她目光,只看着那张缝里沾满泥尘的桌子,一瞬间百感交集,似有无数话要说,却一起堵在咽喉,以至于连一句称呼,都再不能出口。

半晌她吸口气,还是不看凤夫人,道:“我来和您,商量个事。”

凤夫人直直看着她,并不介意她的态度,道:“好。”

“我还没说什么事。”凤知微似乎觉得那桌子很好看,死盯着不放,“您别答应得太早。”

“你的主意,从没错的。”凤夫人微笑,“哎,渴了吧?喝点水。”她急急转身,张罗着茶水,从屋角水缸里舀了水,一遍遍洗那破旧茶碗。

“不用了,我马上走。”凤知微仰头,不让自己看娘的忙碌,“我希望您能让我把凤皓,送到河西首南山去读书。”

凤夫人正在舀水的手顿住。

凤皓已经跳了起来。

“首南山!”他惊恐万分,连腹部剧痛都忘记了,“送我出京?你要送我出京,去那鸟不生蛋的鬼地方!”

河西道僻处天盛疆域西北,气候苦寒,首南山有个首南书院颇有盛名,这个名气不是青溟那样的自由与尊贵,而是严厉和约束,一般只有各地大户人家犯了错的子弟,才会送去那里磨练,类似于惩罚性质,再怎么飞扬跋扈的人进去,出来时,都会由虎变猫,精气全失,以至于天下贵介子弟闻之色变,凤皓自然也听说过。

“你这样的人,只适合呆在那里,青溟想都不要想。”凤知微一眼也不看凤皓,“我会安排人马上送走你,三年学费生活费用,我给你负责。”

“滚!”凤皓一声怒骂,双眼赤红,头发都快直直竖起,“你算什么东西?敢决定我的事?青溟我说要进,就必须进!什么首南山,什么河西府,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去!”

背对着姐弟俩的凤夫人,听见最后一句,身子颤了颤。

“我说你进不了青溟,就进不了。”凤知微没有看见凤夫人的动作,淡淡道,“由不得你。”

凤皓畏怯的看了一眼顾南衣,看一眼神色淡定的凤知微,突然心中不安不敢再骂,一转身扭股糖似的缠上凤夫人,“娘!你不会让我去的!你不会让我去的对不对!你舍不得我!”

凤夫人依然是那个背对的姿势,看起来有些佝偻,抓着舀水的瓢的手却抖了抖。

凤知微看着那背影,心中升起微微凉意。

似乎很久之后,凤夫人才放下水瓢,扶着水缸缓缓直起腰,她动作很慢,似乎要靠这个慢动作来理清自己思绪,然而当她直起腰的那一刻,立刻腰板笔直。

她迎上小儿子充满求援和希冀的目光,笑了笑,伸手替儿子理了理乱发。

凤知微退后一步,眼神冷下来。

“皓儿……”凤夫人慢慢的,充满爱怜的理着儿子乱发,道,“是,娘舍不得你。”

凤皓欢喜的迎着母亲眼神,却突然怔了怔,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娘的眼睛似乎并没有看他,而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然而这感觉转瞬即逝,下一瞬,娘的眼波还是温柔的凝注在他脸上。

他舒一口气,得意的回头看凤知微。

凤知微靠着门板,望着那对殷殷相对的母子,缓缓笑了一下。

“真是母慈子孝,和乐融融。”她微笑道,“是我这个外人多事了。”

凤夫人放下手,垂着眼,动作有几分僵硬。

“既然如此,两位好自为之。”凤知微一句也不想多说,欠欠身,转身便走。

“贱人!”凤皓从凤夫人身后转出来,冲着她背影大声冷笑,“以后滚远点,我的事,我们凤家的事,轮不到你管!”

凤知微没有回头,她越走越快,步子生风。

顾南衣却忽地转身。

这个从来只看见自己面前一尺三寸地,从来对外物外人不感兴趣的少年,突转身凝视着凤皓。

隔着面纱,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凤皓却仿佛触着了那人的目光,极度的漠然导致的极度的冷,玉雕一般凝定而凉。

他打了个寒战,一个寒战还没打完,随即眼前一花,便看见了湛蓝的天空,身子已飞了起来。

隐约下方似有交手声音,又有凤知微声音传来,他心胆俱裂的在半空中手舞足蹈挣扎,然后“砰”一声跌落在地,痛得四肢百骸都似乎已经摔散。

身边有杂沓脚步声,有人七手八脚把他扶起来,凤皓哀呼半天,才看清楚扶起他的是秋府护卫。

来不及奇怪秋府护卫怎么会来小院救他,他扭曲着摔肿的脸,神色狰狞的道:“有刺客!有刺客!”

秋府护卫面面相觑,有人问:“刺客去哪了?”

“去刺杀夫人了!”凤皓恶毒的指着刚才凤知微离去的方向。

“保护夫人!”秋府护卫头领立即一声呼哨率众离去,凤皓“砰”一声又重重落在地上……

而此时凤知微已经转过回廊,重新戴上面具,直奔秋府夫人的“璃华居”。

她步子快极如风,穿堂入院,路过的丫鬟仆妇,都没看清人影

凤知微只觉得这夏风很凉,却又极热,像团火扑入胸臆,烧着了她五脏六腑,刹那成灰。

成灰,这拂之不去亲情孺慕、这久别重逢隐隐期盼、这一番绸缪满怀苦心。

何苦来,何苦来?

她揣着满怀的苍凉,在热风中奔走,似要将那般那般的苦,逆风散去。

身后一只手,轻轻搭上她的肩。

凤知微一震,僵在原地,半晌缓缓回首,发现竟然真的是从不主动触及他人的顾南衣。

他隔着纱幕,静静看她,回廊幽静深远,四面花木扶疏,被风拂动的面纱后那人面容模糊,唯一双眸子,光彩闪耀,如最纯净的黑曜宝石。

长廊深深,长身玉立的男女,目光交视。

四面沉静如许,雕栏旁一簇深红芍药灼灼绽放。

凤知微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就势一个转身,轻轻靠上他的肩。

“借你的肩,给我靠靠……”

顾南衣,僵在了夏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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