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佩落下,满殿寂静中听见清脆的珠玉撞击之声。

无数人的小心脏,砰砰砰的跳了起来。

楚王风流满帝京,然而他的风流十分的具有外延性,对向内发展似乎兴趣不大,闲杂人等可以不断听说他在哪家青楼楚馆为哪位花魁一掷千金,但却不容易看见他纳妾娶妻,至今他的王府,姬妾也就两三位,还是皇帝赏的,太子送的,兄弟们塞的。

据说原本姬妾队伍还要庞大些,但是隔上一阵子,总会那么恰到好处的死上一两个,如今硕果仅存的那几位,都小心的把自己活成了文物,楚王不来挖土,坚决不打算见天日。

很多人以为他是不是不小心把鸾佩给搞丢了,这辈子不打算拿出来亮相了。

今儿可算终于盼着了。

“弈儿今日好兴致。”天盛帝眼底掠过一丝惊异,目光特地在所有闺秀脸上转过一圈,他是有点了解这个儿子的,如果座中没有他感兴趣的人,他绝不会掏出鸾佩。

当然,每个人都看过了,唯独漏掉了凤知微。

“有夫之妇”,既丑且疯,关她什么事。

“往年都是些诗词玩意儿。”常贵妃和皇帝商量,“今天不妨来点新鲜的。”

“问问孩子们都有什么好主意?”皇帝含笑吩咐。

“陛下,娘娘。”一个黄衣女子当仁不让的立起,先亭亭四面一福,姿态优雅,众人都赞一声,好风姿!

再看脸,柔婉姣美,宫样娥眉,是名满帝京的才女,吏部尚书之女华宫眉了。

都觉得合适,除了她,还有谁配出这个头呢。

华宫眉明眸一扫,很满意自己的众望所归,神态更加雍容,语声更加温柔,含笑道:“陛下!娘娘,诸位殿下,臣女有个浅薄主意。”

“说来。”常贵妃神色淡淡的,有点恼她抢了自己侄女风头。

“我朝如今正有战事,万千将士前方杀敌,雄姿如铁旌旗如林,身为闺中儿女,虽不能亲随战场,却也心向往之。”华宫眉微笑,“臣女提议,今日仿照沙场捉对厮杀,任意自请挑战,再以战鼓之擂定下时辰,击鼓三声而文出,超过时辰者败,谨以此,表达对前方将士浴血为国的敬意,并为我天盛完胜大越助威,不知贵人们意下如何?”

这是既考能力又考捷才了,互相挑战,击鼓三声便要答出,其难度比起惯常的出个题每个人慢慢写,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

常贵妃皱皱眉,自家侄女文采是有的,但是敏捷不足,正想怎么否决,身边天盛帝却已扬眉笑道:“好,这个法子好,且看击鼓三声,众女相争,新鲜有趣,就这样吧。”

常贵妃暗叹一声,心知天盛帝心悬战事,华宫眉这说法算是投了他所好,只好含笑吩咐众人去取鼓,不多时在韵律司取了鼓来,便在前堂阶下架了。

“不知道臣女们有没有这面子,请楚王殿下亲自击鼓?”华宫眉瞟着宁弈,笑意盈盈。

宁弈举起酒杯,轻轻沾唇,抬目对华宫眉一笑。

华宫眉一喜。

“没有。”

……

华宫眉尴尬的怔在那,一旁的七皇子已经笑道:“六哥怎么能去击鼓?这万一要是偏心了谁家小姐,那鼓击得拖泥带水迟迟不落,可怎生是好?”

满堂大笑,顿时化解了华宫眉的窘境,那女子也十分厉害,借机一笑道:“是,多亏王爷提点,是小女子思虑不周。”一句话轻轻带过,随即向首座躬躬身,“还是请陛下亲指击鼓人吧。”

“相烦赫连世子。”天盛帝目光一转,觉得赫连铮是外客,比起其他人来少了牵扯,他来最合适。

赫连铮老大不乐意,咕哝:“我击鼓就得是上战场,要我为一群娘们击鼓玩乐算个啥。”

凤知微瞟他一眼,提醒,“世子,您身边正坐着个娘们。”

“您是小姨。”赫连铮毫不脸红,“小姨是尊长。”

“去吧。”凤知微推他,“为这小事抗旨不值得。”

赫连铮抬手喝完杯中酒,捋起衣袖大步过去,一边走一边还不放心的回头嘱咐:“你可别参加,人家娶老婆,没你事儿。”

“怎么会。”凤知微赶他,“谁娶老婆都不关我事。”

她斟一杯酒喝了,心想玩什么玩?天盛帝明显属意于华宫眉,这么难的方式,不是放水给她赢?也是,华家虽然身居高位,但是家族势力单薄,天盛帝肯定不愿宁弈娶个势力雄厚的世家女再如虎添翼的。

赫连铮坐在鼓下,金柄鼓槌在手中抛来抛去,华宫眉昂首含笑立在人群中央,目光缓缓在众席面上掠过,接触到她目光的女子们都有些不安,下意识的缩了缩,怕被她邀请挑战,华宫眉因此笑得更加得意。

终于有人不甘被宰割。

“陛下,臣女有异议!”站起的紫衣女子,娇小清秀,风姿纤弱,语声却有几分铿锵之意,“文才有高下,文思敏捷却也未必就代表才能出众,这种比法,有失公允!”

天盛帝怔了怔,常贵妃认出这是次辅胡圣山的孙女,立即笑道:“胡小姐有什么好法子,但说不妨。”

胡家小姐胡静水福了福身子,朗声道:“既然是为前方将士助威,此事人人都应参与,臣女的意思,是世子击鼓三声,每人写出自己的题目交上,然后由陛下娘娘按难度,点选出题目前三甲,由臣女们自请答题,不过点选出的三甲题,在有人自请应答前,只报出题者名字,不告知题目内容,由臣女们自请挑战题目,另外,出题被陛下评为前三甲者,必须自请答题。陛下以为如何?”

胡静水心里明白,一旦让华宫眉那样随意挑战,其他人气势首先就弱了几分,与其让她一人大出风头,不如拉所有人下水,说不定能冒出个可以压服她的,就算没人能压住她,选出前三甲,也可以避免让她独占鳌头,成为楚王妃当仁不让的人选。

这种国宴点选,本来就只是不成文的规矩,是一个意向确定,没有规定说必须第一就是王妃,毕竟立妃是大事,需要考虑的地方很多。

她自认为就算拿不到第一,前三甲也是没问题的,而华宫眉自负太过,难保不在哪个问题上铩羽而归。

凤知微淡淡喝酒,心想这位胡小姐心计很足,这种比法,就算后面的答题不出彩,只要题目出得好被评为前三甲,也挣回了足够的面子,总比被压得死死的好。

华宫眉也无所谓,法子变来变去又如何?能改变她帝京第一的事实吗?

天盛帝沉吟了一下,他虽然有心放水,但也不好做得太过,当下应了,内侍给除了皇子之外的所有客人,都发了纸笔。

宁弈突然笑道:“这法子好,各位小姐辛苦,小王先敬各位一杯。”

他飘身下阶,团团一敬,自己当先饮尽,众人红霞上脸,赶紧都喝了。

凤知微举起杯子,杯子里浮着个蜡丸。

就在刚才,宁弈趁所有人都仰首喝酒的时候,弹了个蜡丸在她杯子里。

凤知微不动声色将蜡丸取出,在袖子里碾开,一张小纸条上写着:“平藩之策。”

这是在作弊吗?凤知微将纸条揉碎,若有所思——天盛朝只有一位异姓藩王,便是封在西平道永宁王,当年开国之臣中,老永宁王几乎助天盛帝打下了半壁江山,说句夸张点的话,当时老永宁王就是自己做皇帝也是当得的,最终却让了天盛帝,所以建国后封赐极重,但帝王就是这样,送给你的迟早要拿回来,让你吃下的迟早要你吐出来,再加上继位的小永宁王拥兵自重,对朝廷阳奉阴违,他的属地里的官员都是自选,朝廷干涉不成,所以这些年天盛帝看似声色不动恩宠犹在,但内心里,一定已经将这事惦记上了。

宁弈的意思,是要她用这题目来争夺前三甲吗?

用这个题目?

凤知微笑笑,笑意带点讥嘲,抬眼看看,斜对面的华宫眉,不知为何突然喜上眉梢,脸上激动得泛出晕红,连眼眶都似泛了泪意。

这是怎么了?喝多了?

赫连铮早已不耐烦,大喝:“击鼓!”

小姐们赶紧唰唰的铺纸濡笔。

“咚——咚——咚——”

鼓声很慢,然而再慢的鼓声也有停止的时候。

凤知微一直在漫不经心喝酒,直到第二声鼓声将歇,才懒洋洋写了几个字。

纸卷封好交上去,天盛帝一一阅览。

红灯淡淡的光芒映在他脸上,四面寂静只闻纸张簌簌翻动之声,所有人屏息静气,紧紧盯着天盛帝脸上神情。

只有两个人,依旧神态自如。

一个是宁弈,好像现在选的不是他的妃子一样,没完没了看春宫。

一个是凤知微,偷偷将隔壁桌上因为紧张而一口没动的“古月醇”给穿越到了自己桌上。

她不是馋酒啊,真的,只是可怜赫连世子到现在还没喝上几口呢。

灯光明亮,照得天盛帝神情纤毫毕现,大多数时候是平静无波的,突然轻轻“咦”了一声,拿起一份纸卷,看了看。

有人攥紧了手绢。

有人坐直了身子。

天盛帝看了看,又放下,众人发出不知是失望还是欣喜的长气。

天盛帝越翻越快,众人的小心脏也如被翻来翻去,搅扰得不知上下,突然天盛帝停了手。

他取出那份纸卷,看了又看,突然噗嗤一笑。

身边的常贵妃好奇的看了看,一把抽出手绢,捂了嘴。

众人面面相觑十分好奇,韶宁公主仗着娇宠,蹬蹬蹬奔上阶,探头一张,哈哈哈捧着肚子下去乐了。

宁弈一直淡定看春宫,终于有点忍不住,放下春宫图回头望了望,七皇子已经起身过去,一眼看过,脸色古怪的下来,一看那神情,就知道憋笑憋得很辛苦。

宁弈抬眼望他,七皇子不说话,斜眼瞟他,左瞟一眼右瞟一眼,宁弈重重放下酒杯,啪一声酒水四溅。

七皇子吓了一跳,知道这人已经被撩拨到了顶点,赶紧凑过去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宁弈脸色铁青。

仔细看,他握在手中的纯金酒杯似乎有点变形。

凤知微同情的瞅着那只酒杯,觉得呆在楚王殿下身边的东西都好可怜。

天盛帝笑了半天,将那纸卷放在一边,第一个的位置。

常贵妃又去捂手绢,韶宁刚刚直起腰又弯下去了,七皇子在和王妃咬耳朵,王妃忙着找手绢,其余皇子纷纷好奇的凑过头去,然后哄一下再各自找地方去笑。

宁弈手中的酒杯已经成了薄金片片儿。

他抬眼,目光一转,落在了凤知微身上。

凤知微对他露出一脸无知的天然呆神情——模仿顾少爷的。

宁弈怔了怔,目光倒有些狐疑了,此时天盛帝已经将题目三甲全部选出,又将那三甲题目看了看,一瞬间脸色有些复杂,随即笑了笑,道:“今儿这题目倒都不错,我天盛皇朝世家之女,倒多才女。”

华宫眉神色得意,开始整肃衣服,准备领赏。

“就这三个吧。”天盛帝将三个纸卷各自拴了金银白三色的丝带,示意内侍宣布。

众人坐直身体,目光灼灼。

内侍取出第三个纸卷,先报探花名字。

“吏部尚书女,华氏。”

众人哗然,华宫眉脸色惨变。

怎么不是状元卷!

华宫眉的题目只得了个第三,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大家呆了半晌,大多数人又觉得欢喜起来。

秋玉落才学不行,自觉三甲无望,看华宫眉失魂落魄,又觉幸灾乐祸又有些担心,忍不住问她:“怎么办?我那疯子姐姐会不会拿第一?”

华宫眉的心思并不在凤知微身上,呼卓世子的未婚妻,不是她的竞争对手,只是不忿她如此出风头罢了,此时听见这句,冷笑一声道:“全天下人都死光了,也轮不上你姐姐!”

“榜眼卷,”内侍报,“乾元阁大学士胡圣山孙,胡氏。”

胡静水露出微笑,却又有些微微失望和惊异。

她有备而来,题目是经过指点的,怎么还会有人超过她?

“状元卷。”内侍的声音拖得长长,众人目光灼灼望过去,屏住呼吸——最优秀最有才名的两名女子不过屈居第二第三,还有谁能超过她们?

小姐们面面相觑,看谁都觉得可能,也都觉得不可能。

还是没人多看凤知微一眼。

宁弈自斟自饮,神态已经恢复了悠然自得,还有点小小幸灾乐祸的样子。

赫连铮百无聊赖玩着鼓锤,反正也不会是凤知微,她不会在这种场合故意去争王妃之位的,这女人,心大着呢。

凤知微自斟自饮——反正也不会是她,就她那题目,不气死人就不错了。

内侍尖利的嗓音,在极度静寂中,穿透了整个宽阔广场。

“凤知微!”

惊呼。

骚动。

无数人唰的站起,再发觉失礼赶紧坐下。

都坐下了,才发觉还有人呆呆站着,完全反应不过来,是秋玉落和华宫眉,两家的夫人赶紧用力按她们坐下。

宁弈小酒喝得更欢快,以至于开始咳嗽,脸上起了淡淡红晕,越发皎如明月雅若流云,看得无缘三甲的女子们想死。

赫连铮手中的鼓锤掉下,险些砸到脚。

凤知微一不小心,把自己的酒杯也捏成金片片了。

不是吧,就她那题目,状元?

座上天盛帝含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妇人干政非国家之福,有些题目虽好,却不宜提倡,女子嘛,就该关心女子应关心的事儿,所以这个状元卷,看似玩笑俗气,其实新、奇、而有胆气,朕是很喜欢的。”

他说到那句“妇人干政”,原本神色不太好看的常贵妃脸色白了白,急忙接道:“是,臣妾也以为,状元卷当之无愧。”

这么一说,众人更是好奇,不知凤家这个疯丑女怎么就得了陛下娘娘的青眼,如此盛赞,连胡家小姐和华家小姐都排在她后面,常贵妃侄女更是榜上无名。

凤知微却后悔得想撞墙。

她错了!

为了表现才华,众家小姐题目肯定都往宏大重要的政事上想,反而引起了天盛帝的不安和不满,于是相形之下,她那恶趣味的题目,就被天盛帝高高抬起,拿来提醒那些手很长的后宫嫔妃了!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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