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大结局下 · 十一
这一日是冬至。
按说冬至时宫中应有诸般庆冬至的礼节,只是宁弈一直没有充实后宫,连以前王府里的侍妾也散了,宫中也没有太后皇后,这礼节也便可省就省了。
正殿暖阁里火盆炉火熊熊,宁澄正在指挥着内侍加火盆,门帘一掀,轻裘薄衫的宁弈进来,淡淡瞄一眼,道:“弄这么多火盆做什么?想热死我?”
宁澄一拍脑袋,这才想起,如今陛下的旧疾已经好了,冬天已经不需要这么小心不受冻。
他讪讪的捧着多余的火盆出去,宁弈静静的在塌前坐下来,注视着火光不语。
他的旧疾好了,她治好的。
那日密殿里的酒,原本是有毒,但是她来了,她身上带了圣药“婆罗香”,那香气和酒毒一中和,是天下绝热之药,正好将他因为玄冰玉带来的寒毒驱散,他那几日的断续昏迷咯血,其实不过是清除多年积淤的必经过程,而最后看见她死去,一霎惊动,最深处一口淤血彻底喷出,从此换了一身无病,长健久安。
等到华琼带来解药,他已经心中有数,所谓解药不过是补药,她从来就没毒过他,当初下在那壶酒里的毒,想毒的是他的父皇,只是没想到,父皇到死都没有下到密殿底层而已。
那一年顾南衣抱着她自宫城之巅跳下,他当即晕了过去,宁澄和随从忙着救他,一片混乱里,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到他醒来,人都不在了。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这算什么?她当真要在他面前化灰化骨,没入泥泞,好让他即使掘地三尺也再寻求不得?
他支着病体,在雪中一具具的查看尸体,死的人并不多,除了顾南衣那一掌扫下去的,还有看见顾南衣容颜震惊太过,失措被踩踏死的,他不管那狼藉腥臭,一具具亲自将尸体翻过,然后换一声释然长叹。
没有她。
然而不亲眼见着她生死,他要如何带着这个久悬的挂心的疑问过这一生?如果天涯不见能换她活着,他愿意,可他更怕她死了,他却连祭拜的地方都不知道在哪里。
转年春天,他便不顾大臣阻扰南巡,明明收回大成疆域接收大成军队事情很多,他却将这些事全部扔给宁霁,表示这是宁霁当初背叛的惩罚,自己则一路向南。
向南,江淮、陇南、陇北、闽南、南海……一路走过,他与她曾经的足迹。
连暨阳山都亲自爬过,沿着当初的道路一点不差的走下去,山崖前的小屋想起她的脸贴在他膝弯,崖下草地上那一片凌乱似乎就是他和她坐过的痕迹,树林里松树上的松鼠洞,竟然好像还是当年的那一个,他掏出一把松子来吃了,苦涩,再没有昔日的清甜。
安澜峪的海风还是那么空灵寂静生灭不休,船身起伏令人微微发醉,他闭着眼睛,慢慢摸出怀中一封信。
那年魏府里她用一碗禾虫羹试图逼走他,好隐藏那信盒,然而还是有一封落在了他手中。
“知微,今日自安澜峪过海……总是想起祠堂那天,百姓的呼声也和那潮似的生灭不休,然后你倒在我怀里,仿佛海水突然便倒倾……”
如果此刻海水倒倾能换得她归来,他亦愿意。
将那封信慢慢收回,他的指尖在怀里微微挪了挪,碰着另外一封纸笺。
他的手指顿住,半晌后才慢慢抽出,信被保存得很妥帖,边角都没翘起,他手指在封套上轻轻摩挲,并没有打开。
这封信,他偷偷在魏府她的书房夹缝里找到,珍惜的用三个月的时间,一点点看完,然而再怎么不舍,不敢不愿多看,都经不起漫长的时光里,一次次抗拒不住的咀嚼怀想,到得如今,每一句每一字,早已烂熟于心。
“……宁弈……到时候我想亲耳听听那芦苇荡在风中如海潮一般的声音,或者也会有只鸟落羽在我衣襟,嗯……你愿不愿意一起再听一次?”
知微,我愿意。
可那片芦苇荡年年开谢,总没有你含笑回首,伴我并肩。
山顶废寺里他在当初和她相依的位置上慢慢坐下去,一地湿冷残灯淡雾里,掏出怀中的箫,慢慢吹一首《江山梦》。
江山如梦,人在梦中,深魇未醒,何时走出?
那日一曲毕,宁澄送上水来,他无意中一低头,赫然看见鬓边挑出一星白发。
那一丝白,在一片乌黑中亮得触目,他怔怔的看着,恍惚间才发觉流年已远。
“梦中江山,江山如梦……这一番乱哄哄你争我杀,到头来换了什么?不过是半樽薄酒,一身落拓,数曲残琴,满鬓风霜。”
当初一语便如真。
知微,你的余生,当真便这么要和我,山海遥迢的别离了?
那一路南巡,巡的是多年前的旧梦,往事历历而来,故人却已不再。
他伸出手,慢慢拔去那一丝白发。
“……这一幕不是现在,是很多年后,花白了眉毛的我,在为你做饼,然后我们同桌共餐,你给我擦汗,告诉我,老头子,饼吃腻了,明儿要吃干笋烧风鸡。”
知微,我眉未霜,发已白。
你何时回来,向我索要干笋烧风鸡?
暨阳山的风,慢慢的吹,吹过那一肩的藤萝香。
南巡回去后他并没有怅然若失——今年巡不着,便明年,明年巡不着,后年也可以的。
有些寻找,不可以有尽头。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内侍悠长的通报康王到,门帘一掀,宁霁冻得通红的脸迎上热气,当即打起喷嚏。
“过来坐。”他指指火盆。
宁霁小心翼翼坐过来,自从那年“背叛”他之后,宁霁便是这副没脸见他的死样子,他看着,心里有淡淡的暖,却也不想开口让他好过——他记恨因为宁霁隐瞒,而误伤知微的那一掌。
“长宁那边有动静。”宁霁向他回报最新军情,“路之彦表示愿降,不过很提出了些条件,请陛下斟酌。”
宁弈翻了翻奏章,一笑,“这小子倒精明。”想了想,将奏章一扔,道:“准。”
“陛下。”宁霁满脸不解,“大军已经占据绝对优势,只要再有一次大胜,长宁绝对彻底崩毁,您为何……”
宁弈淡淡一笑。
“你不觉得,这一年来的长宁的诸般举措,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
宁霁茫然摇摇头,宁弈有点发愁的看他一眼,心想这小子怎么就培养不出来呢。
“怕是有别人手笔呢……这种风格……他站起身,心情很好地一笑,道,“应了他,也该给士兵们休养生息了,朕需要长宁立刻回归天盛藩属。”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立刻。”
“是。”
宁霁恭谨的退去,宁弈立于殿中,望着那个方向,唇角笑意淡淡。
天下之大,我和顾南衣,都已走过,只漏过了一个地方,一个现在属于敌国,我无法南巡,顾南衣也疏忽了的地方。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和路之彦,约定的三件事,在那年之前,只完成了两件。
那最后一件是什么呢?
是不是一个憩息隐藏之地?
当初你是真心想自戕,但是我可不认为,宗宸会真的不管你。
当长宁回归天盛藩属,朕作为天子,想怎么去就怎么去,你还能怎样掩藏?
他带着浅浅向往笑意,走向内殿。
身后突然起了一阵风,来得极快,瞬间劈裂安静的空气,带着彻骨刺肤的寒意。
他霍然回首,眼前惊电般白光一闪。
混沌中听见一人怒喝。
“宁弈,今日我和你,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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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翔五年冬,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迅速在天盛大地上传遍。
青衣无名刺客闯入皇宫,刺杀当朝帝王,凤翔帝重伤驾崩。刺客得手后大笑三声,道:“一起死了干净!”随即也拔剑自刎。
山河缟素,万民居丧。
这一日又下了场雪,下得薄,瞬间便被官道上的马蹄淹没,道路因此泥泞不堪,行人因此越发的少。
却有一骑,飞奔于官道之上,马蹄答答,急而切,马上骑士裤腿上溅满泥泞,却依旧不改速度风驰电掣,看那风尘仆仆模样,想必已经赶了很久的路。
前方不远,便是洛县行宫。
那骑士在行宫不远处勒马,遥遥望着一片素白的行宫,身子震了震。
据说凤翔帝和长熙帝一样,都选择了洛县行宫作为最后晏驾之地,如今大行皇帝正停灵于此,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下葬。
骑士望着那触目惊心的白,久久咬着下唇,握住缰绳的手指不住颤抖,一时竟徘徊犹豫,不敢近前。
也许是全部心思此刻都在前方行宫,骑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黎山之上,孤崖枯树之后,有人也遥遥而立,看着这个方向。
他在这里等了十天,在山河缟素此刻,终于等到一骑远归。
他远远立于树下,山风荡起他的衣袂,天水之青如碧水悠悠流荡,清澈宛如当年。
一袭薄薄白纱遮住容颜,自那年雪夜惊艳一现,他再次将绝世容光密密封起。
太过绝艳终将折福,折自己或他人之福。很多年前,有人这么对他说。
皮相终究是过往烟云,就如他的心中,永远最鲜明的,都是那个衣袂猎猎的黄脸垂眉少女。
他久久注视那个方向,然后慢慢转开眼,注目云端,恍惚里还是那年京郊,他一动不动呆在自己的一尺三寸地,那少女走近,几分狡黠几分不安几分试探,轻轻开口。
“喂,大侠?”
从此打破他凝定混沌天地,送他五色斑斓新世界。
他轻轻笑起来。
面纱一动,日光退避,风到了此处也轻缓作舞,似乎不敢惊扰这一刻绝艳神光,那一笑有多美,却永无人得知。
美在寂寥芬芳处。
他缓缓抬手,轻轻摸过自己唇角的弧度——原来这就是笑。
继那年嘶喊那年流泪后,他再一次懂得了,笑。
很好,很好。
此生不可贪心太多,那年飞雪里她靠在他怀中,最后一眼向着高台的方向,他瞬间便懂得了一切。
懂得了心之所属,懂得了情意所系,懂得了世间情有千万种,爱有更多的表达方式,不必执念那最终。
她送了他此生全部,他还她一世成全。
至于他自己。
来过、爱过、哭过、笑过。
已经足够。
他带着今生第一抹笑意,转身,南行。
别了,我爱。
天涯很远,从此你在我心里。
孤崖无声,一丝风突然掠过,掠下枯树树梢几朵雪花,飘落骑士鬓边,骑士下意识抬头看向那个方向。
那里孤崖苍黑,那里枯树微青,那里树下一片落雪苍白平整,没有任何落足的痕迹。
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人,只为那一眼,彻夜长立的等待过。
……
骑士目光漫无目的的扫过,随即收回,吸一口气,自马身上飞起。
一路施展轻功,穿越重重屋脊,直奔最后一进内殿,一眼看见洁白的玉阶上殿门大开四敞,殿内,香烟袅袅里,巨大的金色九龙龙棺默然无声。
骑士站住,忽然觉得膝盖一软,一个踉跄,赶紧下意识伸手去扶身边东西。
指下一软,扶着一个光滑柔软的物体,带着熟悉的惊心的温度和触感。
一个人的手。
骑士僵硬着身体,低着头,地下一层薄雪,如镜般隐隐倒映着天光水色,近处几枝红梅怒放,枝干劲褐鲜艳葳蕤,梅花旁有一个修长的影子,正在身侧。
宫阙尽头的风吹散烟光,四面晕开一层暮霭般的雾气。
赎尽罪孽,越过生死,于今日金棺旧殿之前,一切恍如一梦。
骑士僵硬着,不敢眨眼,怕眼帘闭启之间,将梦在泪水里森凉的挤碎。
那温暖柔软的手却轻轻一翻,将掌中柔软娇小指掌包裹。
随即他微笑。
转过头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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