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苗看看手表,时间刚过早上十一点三十分,约定时间都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以上了。这时候在安宁病房中,某人正代替早苗为原本该由她负责的病患进行回诊。只要想到这,早苗就会对她自己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地呆坐着浪费时间,产生一股罪恶感。虽然土肥美智子什么都没问就只说了声“去吧”,不过只要想到医院里还有这么多需要自己协助的患者,就觉得自己擅离职守简直是罪孽深重。

要想借由待会儿与渡边教授的会面,挖掘出什么重大的新发现,恐怕也是希望渺茫吧!现实人生毕竟不像推理小说,所有的谜团都能够水落石出毕竟还是少数。与其如此,还不如期待随着时间的流逝,偶然的侥幸能使真相浮出水面。而且就算已完全了解真相,自己心底也没办法完全将高梨的事放下吧!

早苗开始想如果今天还是没什么收获的话,一切就该就此打住了。自己还有工作要做,人生也还维持着进行时。再怎么对高梨无法忘怀,也不能永远执着于这个问题上。

恐怕在她一生中,都会反复咀嚼有关高梨的所有回忆吧!每当想起他时,就是再一次的伤痛及内疚。

渡边教授的研究室也许是因为面对大学中庭,阳光照不进来,所以让人感到些许阴冷。这儿的沙发椅面太矮,靠背角度也太大,所以一往后靠就像坐在躺椅上整个人都陷了下去,连想伸展一下背部肌肉都得费一番功夫,真是不舒服。由于也没什么其他东西好看的,所以早苗望向书架上的书。

基本法医学〔第2版〕、现代法医学〔改订第3版〕、标准法医学、医事法〔第4版〕……。

虽然同为医师,却都是些她不熟悉的主题。当年她在医院的实习结束后,决定成为安宁病房医师时,可受尽了周遭异样的眼光。一般人都认为,在以救人为本分并以此为荣的各类医师之中,只需协助患者从容赴死的安宁病房医师,至少不应该是有为青年的理想志愿。可是若谈到法医学相关的志愿,一般印象就更认为只有些奇人怪客才会走这一行,甚至还有某些教授毫不在乎地公然说那些人根本不算是医师。

房门打开了,一个矮小的白发老人走了进来,早苗连忙起身。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因为临时有遗体需要解剖。”

渡边教授站着点烟,之后从鼻子和嘴巴中吐出一口白烟。看来很像是工作告一段落后,放松满足地抽上一口;从另一个角度看来,也像是想借由烟味消除面前萦绕不去的臭味。

“抱歉,在百忙之中,还这样麻烦您。”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渡边教授边抽烟边坐下来,心情很好地说着。“听说北岛医师你是田尻教授的学生?我以前和田尻可是坐在一起的好朋友呢!”

“是呀,我也听说了。他还说过教授您是个酒国英雄呢!”

很幸运地,渡边教授之前就读的医学院正好是早苗母校的分支大学。若非如此,渡边教授一定没这么容易就答应见她。

他们闲聊了一会儿共同的医界友人近况后,早苗接着进入正题。

“其实,我今天是想请教一下关于您执刀的一具遗体。”

“唔,是呀。你之前是说赤松先生?”

也许是多心,她觉得教授的表情沉了下来。

“北岛小姐和赤松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我们并不是直接认识的朋友,只是我的朋友到亚马逊探险时,赤松先生也有同行。”

渡边教授在烟灰缸中拈熄香烟,并吐出积在肺部的最后一口烟。在此同时笑容完全消失在他脸上。

“……那,你想问什么呢?”

“不知道您是否可以告诉我,您在解剖遗体时是否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早苗感到有点兴奋。渡边教授的态度显然对此有些反应,他知道些什么,他一定是在解剖时,发现了什么异状。

“不管你是不是院方介绍的都一样,这种事是没办法随便透漏的。”

渡边教授以桌上型打火机点燃第二根香烟。相对于他的回答,他不安的动作泄漏出他内心的迷惘。

“当然是希望能在不造成困扰的范围内,透漏一点讯息,我也非常了解这还牵涉到个人隐私的问题。”

“不过……”

渡边教授似乎将视线集中在香烟上,双眼眯了起来。早苗则等着教授开口。

“这个嘛,要说异常的话,那具遗体也真可算得上是异常了。赤松先生全身有多处被咬伤的伤口都深及见骨。而且可以判断,他的死因是外伤所造成的二次休克引起的心律不整。不过,这也不能责怪急救病院的处理方式,受这么重的伤还能拖两天已经几乎可称得上是奇迹了。”

不对,早苗想。渡边教授忽然变得这么多话,明显表示他是故意想要岔开话题。教授必定还有其他更进一步的发现才对。

但是,他到底是发现了什么?

“就像我之前所说的,赤松先生他参加了亚马逊探险队。”

早苗慎重地遣词用字。她观察着渡边教授的神情,在他听到“亚马逊”这个词汇的时候似乎显现出些微的动摇,她的确料中了某些事。

“其实同时去亚马逊的成员中,去世的不只赤松先生一人。”

渡边教授手上的香烟差点掉落。

“你说什么?”

“另外还有两个人也去世了。”

“不过这……”渡边教授的脸色转为苍白。

早苗吞了吞口水,好像让她猜中了。渡边教授在进行解剖时,的确看到了什么。

“不知渡边教授对此有什么线索?”

渡边教授沉默以对,他夹着香烟的手颤抖着。只要再推一把就可以了,早苗心想。

“教授您所看到的可能不是赤松先生的直接死因,不过却很有可能是原因的根源。”

“你凭什么说这种话?”

渡边教授以锐利的目光看着早苗。

“包括赤松先生在内,三名成员都是自杀死亡,而且都是以常理无法理解的方式。”

“所以呢?”

“其中有一人是我亲自诊疗的。他出现奇怪的幻听、幻觉、妄想等症状,而且他的情况明显和精神分裂症不同,是目前未曾见过的一种精神疾病。而且我认为这种病还会透过某种方式传染。”

早苗知道自己的这番话等于是乘胜追击。她压抑着兴奋的情绪保持沉默,等着渡边教授自己开口。

“我大致向卫生所报告过了。”

渡边教授望着空中的某一点,以像是出自他人之口的嘶哑声音说着。

“不过,其他的我就无能为力了。我是个法医学者,我的执刀是属于司法解剖。确认遗体死因是我的工作,其他的必须交给各个领域的专家。至少,我大致上已经提醒他们注意了。”

在日本的遗体解剖分为司法解剖、行政解剖,以及病理解剖三种,其目的各有些微的差异。司法解剖在负责判定其是否值得深入调查或是否构成犯罪事件,普通并不会详细调查与死因无关的身体患疾。

“卫生所后来将报告送到厚生省,我也立即送交采样。不过厚生省委外给听说是相关领域的第一把交椅负责,那个人送出报告说是没问题。我身为一个门外汉,也没有再说什么的权利。而且遗族也已经提出抱怨,这不仅止于个人隐私,还牵扯到社会歧视的问题。所以,我今后对于此事也必须三缄其口。”

“教授,教授到底发现到什么呢?”早苗终于忍不住问道。

“Track。”

“Track?”

“也就是沟痕的意思。当我查看遗体脑部时,在表面发现不仔细注意看的话就看不出来的沟痕,我的视力到现在都还维持在2.0。所以,我接着对脑部进行横切片检查。结果在脑干发现有百只以上微小的线虫,正啃食着脑部。表面上的沟痕就是线虫爬行过的痕迹。”

早苗拿着话筒,陷入沉思。

术业有专攻。如果想进行正式的调查,就应该拜托福家吧!可能有时候早苗想破头也想不出来的事,利用报社的网络立刻就能够获得解答。

不过,这事就像渡边教授所说的,牵扯到一些微妙的问题。

负责调查赤松先生脑部所发现的线虫的,并不是专攻寄生虫学,而是日本医学界的权威人士。“蛔虫常会误入人的脑部或眼球中。甚至也有些人体内寄生着肉蝇幼虫或红蚯蚓的病例。本案之线虫由于也是偶然于脑中发现的,故无法断定是否会造成立即之危险。”

早苗想起渡边教授出示的厚生省文件其中一段,权威人士的判断在文字中似乎表露无遗。在目前日本的体制中,只凭一个医师的力量很难与之抗衡。就算早苗有丢掉工作的决心,执意提出异议,也不太可能颠覆公家机关的方针。而且,事实上也不能断言这样的方针是百分之百错误,文件最后好像还这样写着!

“无法确认与死亡之直接因果关系,另外也牵涉个人隐私问题。只要认为是偶然于海外罹患之当地疾病,并且无法承认其立即流行之可能性,并不希望因此粗率地制造社会不安。”

虽然这段话读来官僚气息浓厚,不过早苗却无法否认这些文字其实点出了部分事实。

如果让福家知道的话,早晚都会在媒体中披露出来吧!一旦公布出来的资讯就如同在环境中释出的病毒,事后才要将之消灭已经几乎不可能。

而且资讯就在重复的被夸张、润饰、扭曲的报导过程中,逐渐变形,其传播速度甚至超越艾滋病病毒。然后,和病毒几乎完全相同的是,最后残存下来的东西都具备着容易存活的性质。也就是说,剩下的只是那些更容易刻印在人类意识,更容易直接依附于“骇人”或“恐怖”等人类根本情感的“传说”之艾滋病也是相同的情况。不过寄生虫盘踞于人脑中的意像,更能够鲜活地激起人类生理性的厌恶感吧!在变形资讯传播的过程中,引起无谓的恐慌、打击、欺凌,以及歧视等问题的可能性也大幅提高。她实在无法判断目前是否有必要为了提出警告而造成如此牺牲。

而且害怕事情曝光的赤松助教遗族的心理,也是情有可原的。

听说在赤松助教出生的村落中,自古以来就持续存有“附魔”的相关迷信。

早苗刚刚才致电黑木晶子,上了一堂有关“附魔”的课。根据黑木所言,在村中如果有户人家特别飞黄腾达,或稻作比邻近农田丰收时,就会有人谣传“那家是因为被‘附上’了。”大家会开始“传说”狐狸等牛鬼蛇神借由“附身”,暗中偷取附近人家的财宝,协助它们附上的人家更加发达。这可能源自日本人特有的阴险嫉妒情绪吧!被谣传的那一方可能蒙受谈婚事会遭遇困难等实际伤害,更极端时好像还可能被全村孤立,甚至老死不相往来。

“附魔”的相关迷信遍布于日本关东到中部地方,以及西南部中国、四国地区。像有些地方的人们都相信“狐妖巫师”能够自由操控狐妖,并利用这种妖怪的附身能力。这些相关传说据说起源于日本十三世纪天福年间,人们对荼枳尼天的信仰,那是种以狐狸为座骑的神祗。然而,若真要追本溯源的话,好像还可以浪溯到近乎史前时代的远古信仰。

这又是种和艾滋病病毒类似的有害资讯。早苗本来以为类似这种愚蠢的迷信早就绝迹了,然而时至今日,却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某些区域之中。这些迷信借由最近吹起的神怪风潮,以及妄加肯定非合理事物的电视节目影响,甚至出现卷土重来的迹象。

在此情况下,其奇怪的自杀方式就足以引发众人议论了,若赤松助教的脑中莫名其妙“长满虫子”的消息一旦走漏,他住在故乡的亲族处境就不仅仅是脸上无光如此简单而已了。身处于那种环境的赤松亲族感受,是住在东京的早苗所难以想像的。

早苗又拿起一度挂上的话筒,若无法仰赖福家的协助的话……。早苗翻开手册,按下从渡边教授那问来的电话号码,她衷心期盼这个人能够助她一臂之力。

早苗原本听说对方是渡边教授的朋友,所以以为会看到一个更年长的人。不过,不管再如何打量面前这个人的外表,依田健二看来最多也只有四十出头而已。这个人虽称不上是个大块头,但浑身却散发出刚毅的男子气概,目光锐利如剑。

“抱歉,百忙之中还来叨扰。”

依田以鼻子发出哼的一声回应早苗的寒暄。

“我看起来会很忙吗?就算是日本的大学教授,如果没和企业合作弄个什么研究的话,一年到头都闲得很。”

早苗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不过,渡边教授说您是这个领域首屈一指的……”

“说什么‘这个领域’,真是个老狐狸呀!只要做个没人做的研究,譬如说研究金鱼粪便是怎么个相连的等等,要首屈一指还

不简单。”

“这是您太谦虚了……。”

依田从口袋中拿出面纸大声擤鼻涕。

“抱歉,花粉症。”

“可是,不是都已经到夏天了吗?”

“花粉症的过敏源不是只有杉木,一年到头都有什么能引发身体过敏。我的IgE抗体误以为所有的花粉都是敌人,它们好像有种妄想,以为坐视不理的话花粉就会在身体里发芽,最后抢走整个身体。”

依田倏地转身,向后快步走去,早苗愣了一下随即决定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依田打开木门进入研究室,早苗则尾随在后。

“你觉得怎么样呀?”依田忽然转过身来问。

“什么?”

“这个研究室。”

早苗环视杂乱地放置着实验器材的研究室。虽然想说些赞美的话,却找不到什么地方可以夸赞的。她在没法子之下,只好说了句“真是间不错的研究室”。

“不错?你的眼睛还好吧?”依田边擤着鼻子边说。

由于长期在安宁病房中工作,早苗早就习惯有些人鲁莽直接的口气。而且在大部分的情况下,这种人的话语和内心其实都是相反的,她尽可能微笑回答。

“虽然不大,却让人感到舒服,而且做起事来好像也很方便。”

“原来如此,话就看你怎么说罗!”

依田首度露出笑容。

“不过实际上,在这做起事来一点都不方便。这里的机械设备都很老旧了,也没有钱再买新的。到现在我们连DNA自动定序仪、蛋白质定序仪都没有,这十年来每年都申请要更换二氧化碳培养箱,至于防辐冰箱的话,学生宿舍里的冰箱性能都还比较高。你知道今年我这可以使用的科研费有多少吗?”

“科研费是……”

“科学研究补助费。是文部省拨下来的补助经费。”

“这我就不知道了。”

依田口中的金额少到令人难以置信,可能还不及大学毕业新进职员的年收入吧!

“唉,如果这是像欧美国家一样,经过严谨的程序审核出来的结果,那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日本科研费的核定却都是黑箱作业,又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左右。虽然审核是由一个叫做学术审议会的机构负责,不过那个机构应该也是由少数头头一声令下做出决定的吧!我们经费的生杀大权到头来还是在那些人的手中。”

“原来是这样。”

因为早苗所知的大学附设医院体制,与他所说的情况类似,所以她并不会感到太意外。

“而且,我们要到五月才知道四月之后的经费有没有着落。在此之前如果没有自己先垫的决心,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而且,那笔钱还要到七月后才会汇到户头里,所以在不得已的情况之下,我们都会在前一个年度多报一些科研费,然后把这笔钱先托给常往来的业者保管,这也称得上是一种台面下的经费吧!这样在必要时,就可以零星的运用。恐怕在国公立的研究机关中,应该多少都有做些类似的事吧!”

“你们真的很辛苦呢!”

“不过,最近政府却采取一连串行动,积极调查并揭发浮报经费的行为。因为他们将这样的行为,与公家机关中一些台面下的金钱挂钩相提并论。这一阵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单位的公务员一直到我这来纠缠不休,讲了一些讨人厌的话就走了,可是这样做又不是我们自己高兴甘愿的。的确有些校费是为了维持营运而收的,不过这些钱都只是微乎其微的费用而已呀!如果真的要等上面的经费下来的话,四月到七月这段时间就什么事都动不了了。难道文部省希望我们在这三个月里游手好闲、到处玩乐吗?再说,难道你不觉得,另外还有更多不法勾当才真正应该被揭发出来吗?”

“唔,我也是这么想的。”

迫于依田锐利的眼神及气势,早苗这样回答。

依田忽然间似乎是回过了神来,露出苦笑。

“真是对不起呀!和你抱怨这些也于事无补。”

“请尽量说吧!因为我的工作就是要听人们诉苦的。”

依田呆了一会儿,之后立刻笑出声来。

“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耶!”

“我会将这句话解读为您对我的赞美。”

早苗望向摆着三眼显微镜、小型塑胶培养皿等器材的桌面。

“我从渡边教授那听说依田教授您……”

依田皱起脸来。

“可不可以别再用‘您’叫我啦!这样我也得用‘您’来称呼你,又不是在什么正式场合,这样‘您’来‘您’去的怪别扭的。”

“那么,我听说依田先生是个‘线虫’专家。”

“在某种层面而言,是这样没错……。你对线虫知道多少?”

“几乎是一无所知,只是在大学大概听过寄生虫病的相关课程。”

依田又再度擤了擤鼻涕。

“最近的医学系里还有这样的课呀!那么,就先让你看看我平常研究中所使用的线虫。”

依田从桌面上拿起一个培养皿交到早苗手上。她心想,依田虽然外表强悍,手指却意外地白皙整洁。

早苗拿起培养皿凝神细看,却什么都看不见。

“在哪呀?”

“你有没有看到中央像是线屑一样的东西?”

她更为贴近培养皿,果然看到长度约一毫米,比发丝还细的物体。可以看得出来那些东西正微微地蠕动着。因为这是有盖子密封的容器,所以不可能是被风吹动的。

“原来线虫这么小呀!”

“各个种类的大小不太相同。”

依田将培养皿内容物在载玻片上成圆弧形抹了一圈后,再将玻片装到载物台上。

“用这个看的话,应该可以看得更清楚。”

早苗挨近接目镜,借由显微镜看见细长、半透明的生物正频频蠕动身躯。

“真的在动耶。”

“这叫做秀丽线虫,C.elegans。”

“秀丽线虫?好可爱的名字呦。”

“英文全名是orhabditiselegans,这种线虫有雌雄同体跟雄体两种,你现在看的是雌雄同体的线虫。它们生活在土壤中,以大肠菌为主食,是种自活性的线虫。因为它体内的基因是属于多细胞生物中最小的一种,而且还具备许多利于研究之用的特点,所以是全世界研究运用范围最广的一种生物。”

早苗边看着显微镜,边要移动身体时,差点就踢到地上一个大型物体。

“喂,小心点!”

早苗慌张地看向脚下。那是个高约八十公分,看来像是金属瓶的东西。从保温用的乙烯塑料罩开口,可以窥见较细的瓶口处,及两边的把手部分。这东西让早苗联想到,从前在牧场看过的盛装现挤牛奶的容器。

“搞什么东西呀,是哪一个笨蛋把这种东西随便乱放的?”依田以低沉的声音吼道。看来他的怒气并不是针对早苗而来。

“这是什么呢?”

“液态氮。”依田没好气地答道。

“是做什么用的呢?”

“刚刚我说秀丽线虫很适合作为研究之用,其中最大的理由是因为这种生物很容易冷冻保存。以终浓度百分之十五的甘油冷冻,之后再以液化氮保持于零下七十度的话,就可以半永久保存了。”

她细看容器瓶口发现有些许烟雾飘散出来,金属盖好像只是放在开口上而已。

“瓶盖好像没锁紧。”

依田嗤之以鼻。

“液态氮在常温下会持续气化。如果把盖子封紧的话,没几分钟就会引发大爆炸的。”

他的口气似乎有种“连这种事都不知道”的味道,早苗的脸庞因此泛红。

“所以刚刚真的是很危险。因为盖子没锁紧,如果打翻的话液态氮就会流出来。如果直接接触到脚部的皮肤,很可能会造成严重烧烫伤。”

早苗感到有些意外。她看向依田,他却把脸转向另一边去。虽然举止粗鲁,不过出人意表的是,他应该是个细心、善良的好人。

此时,看来像是肇事祸首的学生边以皱巴巴的手帕擦拭着双手,边走进研究室。他一看到早苗时以惊愕的表情停下了脚步。依田以低粗严厉的嗓音说“用完液态氮后,要立刻放回保温库里”。如果早苗不在的话,他可能就会大发雷霆了吧!那个学生似乎十分羞愧的样子,他诚惶诚恐地边频频低头致歉,边将容器拿到推车上推走了。看他拿起容器时双手不稳的样子,那瓶子好像还不轻。

“依田先生,现在秀丽线虫都运用在什么样的实验中呢?”

早苗这样询问后,依田的臭脸稍稍缓和了下来。

“各种实验都用得到,不过我们目前在做的主题是费洛蒙(Pheromone)的感觉资讯处理。秀丽线虫终其一生都会持续放出费洛蒙,而费洛蒙是由位于一种称为Amphid的感觉器官上的四种感觉神经接收。当秀丽线虫借由费洛蒙感应到个体密度超过一定数量时,就会蜕变成一种称为‘耐性幼虫’的三龄幼虫。简单来说,这些变化就是为了要抵御饥饿存活下来。为此,它们的角皮会跟着变厚,不再需要觅食的口部也会被完全覆盖住。另外,它们的代谢速度也会下降,动作变得比较不活泼.,不过奇妙的是,此时秀丽线虫被一种称为Nnictating的影响,也就是借尾部的支撑直立起来,猛烈摇摆身躯的动作反而会变得更为活泼……。”

也许是完全忘了早苗是个门外汉,依田的说明益形热切,并开始触及专业的领域。

“因此,我们将烷化剂溶液(EMS)当作秀丽线虫的变异诱发剂。把线虫浸在这种溶液中,就可以产生出蜷曲、表皮发艰等异常个体,或是在运动、对化学物质反应方面有所异状的变异个体,而且……”

“那个,依田先生……”

“唔?”

“是不是离题太远了?”

听早苗这么一说,依田终于留意到并露出苦笑。

“说的也是,抱歉。我不知不觉中把你当作是研究生了。”

“我是很高兴你把我看得这么年轻。”

“你想知道的不是秀丽线虫,是渡边老师那边的发现,对吧?”

“是的。”

依田想了一会儿。

“你知不知道线虫在动物分类学上的地位?”

“不清楚。”

早苗很后悔自己在来访前没先做一些准备功课。

“也没关系,反正我今天很闲,就让我来为你上一堂课吧。”

他话一说完又忽然急步向外走去。一走出研究室,他在走廊中行走时更加快了速度,早苗不用小跑步几乎就跟不上他的脚步。

“如果要定义线虫的话,可说是隶属于袋型动物门线虫纲oda的生物统称。它的形状就如同名字一样,是细长的线形。比较有名的应该要算是造成松树长期枯萎的松材线虫,或是造成犬只死因第一位的心丝虫,而且像你肠子中养的蛔虫也都是线虫中响当当的同伴。”

早苗微愠说着:“我才没养那种东西。”

依田快速走过“基因保存室”、“小动物饲育室”、“微生物培养室Ⅰ、Ⅱ”,最后一边开启挂有“研习室”牌子的门扉,一边回过头来。

“你应该觉得线虫只是微不足道的生物吧!我有没有说错呀?”

“我并没有这么想。我原本就认为地球上没有什么生物是微不足道的,因为每种生物都各有各的责任,一起维持整个生态系的平衡。”

“原来如此,真是资优生的标准答案呀!”

依田招呼早苗进门,这里看来像是间呈阶梯状的教室。

“不过你的想法还太过天真。在地球上最为繁盛的多细胞生物不是人类也不是昆虫,而是线虫,要说线虫才是地球真正的支配者也不为过。”

“真的吗?”

早苗看着依田的脸,他看来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当她走到教室中央时,室内的照明啪嚓地一声熄灭。早苗心头一紧,回头张望。

“别担心,我不是要对你干嘛。”依田好像能看透她内心似的,如此说着。

“之前为了获得文部省免附带条件的研究经费,我曾为一些门外汉发表演讲。这种事我可不会再做第二次了,这些就是当时所制作的幻灯片。”

依田准备机械时发出一阵似乎是旧式投影机的声响。按下开关后,灯光随即投射至正前方白板上的荧幕。依田放上第一张投影片,此时荧幕中出现一颗干瘪的苹果,还有苹果切片的组织放大照片。其中有着线虫般细长轮廓的物体,紧密地挤在切片中。

“要知道线虫目前有多繁盛,光看它们的数量就可以一目了然,线虫的

个体数量之多在多细胞生物中可说是鹤立鸡群。听说中世纪的学者曾认真地讨论过针尖上能容纳几个天使跳舞,不过实际上真有学者实际数过在一颗腐败的苹果中有多少只线虫,结果听说有九万只左右。这个数字到目前为止还是世界纪录,因为没有其他的闲人再尝试过,如果说实际上还有更高的数目也不足为奇。”

下一张投影片像是个农田。

“虽然也许不能说是完全准确,不过根据推算,一平方公尺的耕地上约有十二亿只的线虫。”

接下来是地球的照片及圆饼图。

“不管线虫的个体数再怎么多,单独一只线虫的尺寸还是太小了,所以平常几乎没有机会见到它们的身影。为了衡量线虫与其他生物相较之下有多繁盛、多成功,所以有人试着计算了线虫的生物量。生物量通常都是以干燥重量来作比较,根据某种换算,线虫的生物量竟然占全球所有动物的百分之十五。”

其后一一出现海洋、沙漠、南极等等照片。

“目前所知的线虫种类就有数万种,一般预估地球上的线虫也有百万种以上。其生活圈从淡水、海水、动植物内部,一直到南极冰层下、53摄氏度的硫磺泉,干燥的沙漠,甚至是醋中都有。如果说有生物存在之处就必定会有线虫真是一点都不夸张,所以了解线虫就等于是了解地球。”

下一张投影片则是各式各样的线虫照片。

“说到线虫的大小,自活性线虫通常是零点五到四毫米,海生种线虫甚至可达五公分。此外在动物寄生线虫方面,有些体长不满一毫米,有些像肾虫、麦地那龙线虫的雌性个体,长度超过一公尺,甚至有些像寄生于抹香鲸胎盘上的线虫,雄性个体长度有两公尺至四公尺,雌性个体长度则达六公尺到九公尺。”

早苗因第四张出现的照片而感到震撼。可能是为了显示尺寸,照片中线虫标本前站着一位微笑的女性。虽然她原本就知道同样是寄生虫,有些会像条虫一般长;不过她很惊讶,眼前这么大的生物竟然和她刚刚才见过,如同线屑般大小的秀丽线虫竟然是同一种类的生物。

再接下来是和秀丽线虫相似的线虫照片。

“大部分线虫的平均大小应该是这样。到现在为止,你抓到一点概念没有?”

“我现在了解了线虫数量很多,尺寸大小各有不同。不过还是不太清楚它到底是种什么样的生物。”

“这也难怪,毕竟这是一般人平常不太会接触的领域。”

荧幕上出现线虫的解剖图。

“一般认为线虫是最原始,也是最高级的生物,换言之,可说是动物的基本形态。举例而言,蚯蚓分成一半后可以再生,线虫在同样情况下就会死亡。即使线虫体长不满一毫米,不过除了脊椎之外,它们身上具备的器官几乎和我们人类一样。如果探索人类先祖,可以回溯到构造与线虫极度类似的生物。”

在黑暗的室内看着投影出的线虫照片时,早苗的脑中浮现奇妙的影像。多到足以令人昏厥,基本构造与人类大同小异的生命体漂浮在黑暗之中……这与高梨遗作《SineDie》中的意象相互重叠。如果说轮回转世真的存在的话,以数目而言,大多数的灵魂必定都会投胎成为线虫。之后就在毫无光线的地底世界中,毫无止尽地持续蠕动……。

早苗的身体颤抖着,她甩甩头想摆脱几近妄想的思考。

下一张照片又是秀丽线虫。

“线虫具备因应最低限度需求的简单构造。它的身体覆盖着透明、强韧的角皮,就像我刚刚所说的,这样的构造能帮助它适应所有的环境。接下来这是题外话,有时候当我们注入DNA到线虫体内时,玻璃针头在某些插入角度之下,还会因线虫坚硬的外皮而折断。”

早苗问道:“它们没有天敌吗?”

“怎么会没有呢?数量这么多的生物,可以说是天敌环伺。你看了下一张投影片就可以了解了。”

投影片中以线虫照片为中心,放射状的线条连接着许多的生物照片。其中有许多表示捕食关系的箭号为双箭号。

“土壤中的线虫每天都与无数对手进行着激烈的生存竞争。无论是棘跳虫、水熊、虱子、蚯蚓、原虫等,都会捕食线虫。”

下一张是细长的圆状生物紧紧地缠住线虫身体的照片。

“其他像是真菌类生物也是线虫的可怕天敌。有些真菌会以尖矛状的分生胞子贯穿线虫身体,再将菌系广布于其体内;还有些肉食性真菌会设下各种陷阱请君入瓮。其中较具代表性的有收缩环式的Arthrobotrysdactyloides、黏液式的Dactylellaopaga、以及蛛网式的Arthrobotrysoides。有些细菌是直接袭击活的线虫,孢子虫类则是寄生于线虫内部,从里面吃光整只线虫。相对来说,线虫本身也为对抗天敌而出现各种演化。所以目前线虫与其他微生物或霉菌类等,可说是处于相互捕食的情况。”

荧幕上出现几张线虫头部的放大相片。

“乍见之下,线虫的口部及头部好像都一样,不过食性的不同会造成些微的差异,这也是线虫分类的重点之一。最左边的是具备强力口针的植物寄生性线虫,接下来,口针相较之下较为短小的是捕食霉菌的线虫,最后在头部有吸管状构造的是捕食细菌的线虫。”

虽然每种线虫长得都不讨人喜欢,不过毕竟是上课上习惯了,依田好像不以为意。

“到这里有个问题考考你。你对于线虫可能不太熟悉,那我就问你比较了解的动物!蛇,你觉得蛇的主要猎物是什么?”

早苗一时间不知所措。

“是老鼠吗?”

这似乎是依田预期中的答案,他以低沉的笑声回应。

“你可能是这么认为的,不过经动物学者实际研究的结果发现,蛇的主要猎物是其他种类的蛇。也就是说,蛇的头号天敌也可说是其他种类的蛇。这是一个相当好的例子,显示出成功生物的最大天敌,常常是立场转换成为捕食者的异类同种生物。这样的情况也可以套用在线虫身上。”

“例如说,这种线虫可说是线虫中的老虎,叫做捕食性Mononchida线虫。就像照片中所看到的,这种线虫具备杯状口腔及内侧的倒勾牙。如果把这种线虫和根瘤线虫等其他种类线虫一起放在培养皿里的话,它们会把其他线虫吃得一只不剩,然后再互相残杀。俗称‘吸血鬼’的DiprogasterSP线虫则会将口针刺到其他线虫体内,将养分吸光。另外,体型小的线虫,却能够以口针刺死大型线虫。”

早苗望着荧幕,觉得自己简直像在看科幻惊悚电影一般。在人类未曾留意的场所中,时时刻刻都上演着激烈的生存之战。而线虫类生物以各式各样的演化适应新环境,并在这各场战役中存活下来,长久以来一直歌颂着族群的繁盛。

“从这开始可能会稍微严肃一点。如果对线虫学现况没兴趣的话,可以当耳边风听过就算了。”

依田清了清喉咙。

“有个叫做柯普的学者曾将动物寄生性线虫的相关研究,与吸虫类或条虫类都一起归到蠕虫学(Helminthology)的范畴中。另一方面,虽然自活性线虫为土壤生态系中最重要的一环,相关研究却毫无进展。虽然这方面很明显地是属于农学部的研究范围,不过最近整体趋势却出现没有利润的研究就无法获得预算的倾向,所以无论是分子生物学、动物学、农学等,几乎都只作类似的DNA实验。我们之所以选择以秀丽线虫的费洛蒙感觉资讯处理为研究主题,说到底也只是为了科研费而已。目前在日本,已经没有人会根据从前的博物学或分类学的方式进行研究了。”

依田打了个喷嚏,并在擤鼻涕时发出巨大的声响。

“也就是说,对线虫进行整体研究的线虫学(ology)实际上并不存在。即使将来地球上的人类都灭绝殆尽时,线虫也不可能会绝种。也就是说,我们今后都必须与线虫共存,即使如此,我们对线虫的认识实在是太少了。”

室内再度传来操作投影机的声音,荧幕上投射出线虫演化的复杂系统图。

“线虫誔生于约五亿年前的前寒武纪时期,线虫的活动对目前地球土壤形成贡献良多。”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线虫才应该被称为大地母神之子罗!早苗脑中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线虫的原型虽然是海洋型,不过却历经从海洋到淡水、陆地,然后再回到海洋等复杂的演化过程。其后由于地球上出现了动植物体内的新环境,线虫又从海洋型、淡水型、陆上型的线虫,无数次重复适应着‘寄生’的生存模式。也因此,目前的线虫体系极度错综复杂,分类也十分困难。”

接下来画面中出现一只样貌滑稽的牛匹漫画。牛匹体内的各个器官都分别栖息着演化过后的线虫。

“你之前已经看过土壤等环境的生存竞争有多激烈。相较之下,包括人类在内的动物体内没有任何天敌,是个几近理想的栖身之所。对线虫而言,这样的环境有多吸引人,你应该也明白吧!所以才会有数也数不清的线虫类生物,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努力适应‘寄生’。”

成功且繁盛的生物当然容易成为捕食者或寄生者觊觎的对象。出现在早苗脑海里的意象是,五十亿个始终温暖、满是水份及养分的囊袋。站在线虫的角度来看人类的话,就是这个样子吧!

“动物寄生性线虫的形态可说是形形色色,各不相同,以马为宿主的有六十九种,以羊为宿主的有六十三种,另外每种动物也都有数十种固定的寄生性线虫。不仅是大型动物,像蚊子或蛞蝓等小动物也一样都会有固定的寄生性线虫。寄生于人体的线虫有五十种,其中较有名的包括蛔虫、蛲虫、钩虫、鞭虫、旋毛虫、班第氏丝虫、日本住血吸虫、安尼线虫等。”

早苗眼前紧接着出现数张人体寄生线虫的相片,她不禁移开视线。即使身为医师,她仍然是从以前就受不了这一类的生物。

“那么,线虫的基础知识大概就是这样了。”

依田打开室内照明。突如其来的刺眼光线,让早苗猛眨眼。

“有没有什么问题?”

“唔。多亏你的讲解,我现在已经大概了解线虫这种生物了。只是我想再请教一下渡边教授在人脑中所发现的那些线虫。”

“很遗憾地,目前在这方面是一无所知。只能确定,那些线虫是新品种。”

“你亲眼看过吗?”

“目前在‘微生物培养室’中就有培养这种线虫。”

早苗大吃一惊。

“真的吗?”

“虽然当时在脑中看到的都只是成虫,不过后来在渡边教授送来的遗体各部位、肌肉组织,以及血液等各检体中都发现了不少虫卵。所以我就试着孵化检体中的虫卵,接着再移到培养皿中继续培养看看。”

渡边教授曾说过依田不仅是日本线虫研究的第一把交椅,在线虫培养方面的本事更是无人能及。所以渡边教授才会暗地里将采样送到他这来的吧!

“渡边老师很担心这种虫可能造成的危害。”

依田锐利的眼神凝视着早苗。

“你是个医师,所以当然也很清楚某些情况吧!随着战后日本卫生状况的改善,许多大学都一一取消寄生虫学的课程。因此,最近的医师几乎都对寄生虫一无所知。不过最近的寄生虫病例却逐渐增加,而且还不仅限于日本已知的相关病症。由于国际化的急速进展,所以如果有一天日本出现了前所未见的外国寄生虫也不足为奇!”

“你说得没错。”

“所以,这次轮到我要反过来向你请教。为什么一个精神科医师会对线虫感兴趣呢?那个死去的人是在哪,以及如何感染到线虫的呢?”

早苗深深地吸了口气后说:“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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