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苗站在一条蜿蜒漫长的走廊中间。

背后有点不对劲,她怎么样都摆脱不了有东西追在身后的感觉。

安宁病房的走廊上没有半个人影。然而,周遭却飘荡着浓密的人类气息,似乎有人屏息藏身于某处。

早苗一一打开并排的房门查看,但是其中都空无一物。

这里没有任何一个入院患者,大家都死了吗?

她看见一扇熟悉的木制门扉,那是土肥美智子的办公室。

早苗敲了敲木门,里头传来一声“请进”。

她打开门看见美智子学姊背对着她,面向桌子在写东西。她头也不抬地说:“怎么啦?”

“糟了,大家都变得好奇怪。”

“奇怪?”

“大家都发呆听着天使振翅或呢喃的声音。那些都是幻觉,其实都是啃食到头部深处的线虫搞的鬼。线虫和蛇一样都是大地母神的孩子,会让人类做梦,可是如果放着不管的话,就会发生非常恐怖的事。”

早苗拼命地表达。可是她就是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连她自己都对本身的说明感到不耐烦。

“这真是太糟糕了,大家都一样吗?”

“嗯,周围所有人都是这样,要怎么办才好呢?”

美智子学姊停止书写。

“真伤脑筋呀!如果我能去看看就好了,可是我没有办法从这离开啊!”

“这是为什么呢?”

“你想知道吗?”

“嗯……”

美智子学姊的旋转椅迅速朝这边转过来。

她的双脚已经变得像细绳一般。

“我忽然间变成这个样子,根本就不能走路了,还是你可以帮我推椅子呢?”

早苗茫然地凝视着她。

“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我有什么奇怪吗?”

美智子学姊面露微笑,然而她的脸庞却异常地肿胀,上头还爬着几条隆起的白骨。

早苗摇摇头。

“怎么了?喂,北岛……”

早苗飞奔出门外!

她竟撞见土肥美智子学姊那种可怕的样貌,现在的早苗只想尽快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然而,她的身体却无法随心所欲地往前进。

此时,从某处传来不像是人类会发出的异样声音,听起来像是歌声,可是她连在唱些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要听着这个歌声,泪水就莫名地几乎夺眶而出。

当她来到走廊转角时,福家忽然间现身。

“医师,怎么了?”

“糟糕了,快帮帮我。”

“好啊,来。”

福家对早苗伸出手。当早苗握住他的手时,却发现福家还维持着双手交叉在胸前的姿势,他不是已经伸出了一只手,怎么还能够维持这样的姿势呢?

她定神一看,原来他似乎另外还有好几只手,原来他的身体上还长着手。

“怎么了?”

在福家松开交叠的双手时,显露出他如灯笼一般膨胀的胸膛。他的肋骨以奇异的方式分枝生长,形成网眼状,其中还隐约可见什么细长的东西来回交错移动着。

早苗沉默地后退。

“北岛医师,你为什么要逃呢?医师……”

听到他惊讶的叫声,早苗拼命地逃着。难道福家还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状吗?果真如此的话,非得在他发现之前逃走不行。

当她一回头,福家已经消失了踪影。然而,她却看见一个黑影取而代之地始终追在她身后。

那个黑影犹如美杜莎一般,长着许多细长蠕动的东西。

当早苗因恐惧而呆立在原地的同时,那个东西现身于转角处。

早苗一见到怪物的真面目,立刻感受到心碎般的悲怆。

“早苗啊……!别逃呀…….”

那是她的挚友晶子,但是那已不再是晶子的样貌了。她全身都长满了异常的触手,触手前端还有许多苞形器官,其中有几个甚至已经开花了。她苍白的脸庞就像受外力压扁似的变形,两眼始终都紧闭着。

“晶子……我求你,别靠过来!”

“你到现在还怕什么呢?我们原本也都是蛇的化身,不是吗?”

就如同她所说的,晶子下半身正是巨大的蛇。她紧闭着双眼,裂到耳边的大嘴一边冷笑着,一边往这爬过来。

早苗想要逃走。可是她的下半身浸在白浊的水中,无法顺畅地前进。在水中有无数像线虫般的生物蠕动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安宁病房笼罩在一片熊熊火焰中。早苗终于找到出口,并且向外飞奔。

有谁正在等着她,那个人正朝着这边挥手。

当早苗想朝那个人走去时,却因缠绕在心头的疑问而停下了脚步,难道这次也是……。

自己跑近的那个人物并没有脸。疑惑以加速度膨胀着,并且逐渐转为令她感到恐惧的确信。

当那个人的样貌完全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时,早苗尖叫了起来。

首先让她与现实世界接上线的,是骨头与肌肉的感觉,她意识到自己正俯卧着。接下来则是手脚的触觉,她感到自己抱着的东西具有布面柔软的触感。

那是一张沙发。霎时间,记忆全回到了脑子里。

对了,她和好久不见的依田会面,然后去吃饭,吃完饭就搭计程车回到他的公寓,她记得这里好像是在西武池袋线的东长崎车站附近。听说这栋公寓建于建筑物高度限制还很宽松的时代,虽然看起来已经十分老旧了,不过当她步下计程车抬头望时,还是能感受到这栋十一层楼建筑物所展现出的气势。而这……,是最高的一层楼。

之后她和依田一起喝威士忌,喝着喝着,自己就在这沙发上打起盹来了。

“不要紧吧,你刚才好像在做恶梦。”

耳边响起依田的声音,早苗睁开眼睛。耀眼的日光灯刺激着她的视网膜,让她立刻又闭上了双眼。

“我作了个梦……”

在如此回答的同时,她终于完全清醒了。早苗从沙发上坐起身来,揉揉双眼,她的全身汗水淋漓。

“你的脸色很苍白耶!”

依田走近她,并坐在她身边。

“裙子都弄皱了……”

早苗望着自己的下半身。

“怎么啦,怎么在发抖呢?”

依田抱住早苗的肩膀。早苗虽然愣了一会儿,但随即紧紧搂住依田的臂膀。

“怎么啦?”

“好恐怖。”

“不就是个梦而已吗?”

“可是,真的好恐怖。”

早苗埋进依田的胸膛里,并压抑着声音低声哭泣。

从研习屋那件事发生以来,这一个月间她不曾有过片刻安稳。不过如今,总算能够卸下心中的那副盔甲了。在这与自己共同经历过那种恐怖体验的依田怀中……。

虽然依田看来十分困惑,却还是很有耐心地轻抚她的背部,等她平静下来。

“我真是没用。”

“怎么说?”

“我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脆弱……”

“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你经历过那些事呀!”

早苗又发出了一声呜咽。

“没事吧,别担心了,全都过去了,全都……”

“真的?真的吗?全都过去了吗?”

当依田想轻轻地放开她时,早苗却紧抓住依田后背的衬衫。

“这件事……警方是怎么想的呢?”

“恐怕还是一样一头雾水吧!”

“可是,如果他们知道我们曾经在那里的话……”

“他们不可能会知道的,现场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物证能够证明我们与那件事有关。”

依田看起来似乎非常乐观。

事实上,在事件发生后一个月的今天,警方尚未对外正式发表任何调查进度。媒体也出现两派对立的意见,其中一派认为这和人民圣殿集体殉教事件一样,是狂热组织的集体自杀,另一派则认为是前所未见的大量杀人事件。

然而,早苗并不认为日本的警察会无能到这种地步。即使研习屋的遗体全都被烧得焦黑,至少还能够判别骨头的形状吧!当她想起那网眼状的肋骨时,身体也随之颤抖。刚刚在梦中也是一样,那幅景象是如此鲜明地烙印在眼前。

说不定警方已经确切掌握到事件的不寻常性,所以才会对媒体封锁消息吧!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根本无法解释警方的调查进度怎么会如此迟缓。

“可是线虫呢?”

“你放心吧!实验室里的巴西脑线虫已经全都销毁了。”

听闻此言,一股复杂的情绪萦绕早苗心头。完全放弃对巴西脑线虫的研究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我不太确定这样做真的好吗?”

“你是指把那些人安乐死?”

早苗摇摇头。

“把一切都烧掉会不会是错误的决定呢?”

“为什么呢?”

“那些人的遗体正是证明巴西脑线虫危险性的确切证据啊!只要看见那些遗体,再怎么不明事理的官僚应该都能够认同才对。”

“但是如果照你所说的去做,我们现在已经是杀人犯了。”

早苗并无意自私地将罪过推到依田一个人身上。她自己也是基于相同的想法,才会帮他一把火烧了研习屋,但是,这么做真的对吗?

依田将早苗的头发往上拨,并且凝视着她的双眼。

“我真的很能体会你担心巴西脑线虫扩大感染的心情,不过这只是杞人忧天而已。”“真的是这样吗?”

“人类与巴西脑线虫的相遇,只是碰巧由数个不幸的偶然累积之下所造成的。我不认为以后人类还会有感染的机会。”

“但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从巴西脑线虫的栖息地相当局限于某一特定区域,和实际上的传染途径只有食物这两点看来,准确的感染几率连万分之一都不到。”

早苗暂时陷入沉默。以现实层面的判断而言,依田所说的或许没错,然而,其中还是残留着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疑点。在研习屋中死去人们的牺牲难道毫无意义吗?

“你还是把整件事都忘了吧!”

依田像是为早苗打气般地拍拍她的肩膀。

“有没有恢复一点精神了呀?”

“嗯,谢谢。”

早苗终于离开他的胸膛,面露腼腆的笑容。

“我觉得喉咙好像有点干耶。”

依田抿嘴一笑。

“都是因为你之前喝太多了吧!”

“还不是你,一直灌我喝酒。”

“知道了啦,我帮你拿点喝的来。”

早苗目送依田转身进入厨房。她心想,凭她个人之力终究无法克服这种沉重的压力吧!

长久以来,早苗一直深信自己是个独立、能够自己照顾自己的人。不仅如此,她甚至还以身为苦难人们的拯救者自居。然而一旦问题严重到她本身无法解决时,自己最后还是得依赖比自己坚强的人不可,早苗自嘲地想着。

话说回来,依田为什么能够如此坚强呢?他在这一个月中应该也和自己一样,处于异常沉重的压力之下呀!

依田走出厨房。光拿个饮料,似乎就花了他不少时间。

“来,你喝喝看这个。”

依田拿出一杯装着绿色液体的日式茶碗。

“这是什么呀?”

“药草茶。除了药草之外,还放了小球藻之类的藻类,这应该可以让你的情绪稳定下来。”

早苗接过茶碗,并将其拿到嘴边,碗里浓稠的绿色让她想起了泷泽优子死去的手贺沼。碗里传来中药特有的刺鼻臭味,如果在平时,这根本不算什么,可是现在光闻到那股臭味就让她反胃,她怎么样都喝不下去。

早苗将茶碗放到桌上。

“怎么了?”

依田投以询问的眼神。

“不知道为什么,那股臭味好呛人,我喝不下去。”

“你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去。”

早苗摇着头:“对不起,亏你还特地帮我端来,我只要喝水就好了。”

“那我帮你拿别的饮料来吧!”

依田又站起身来。

“开水就好了啦!”

“没关系,没关系。”

依田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门。

“低脂可乐好不好?”

“嗯,谢谢。”

她其实是想要些以天然水为主的饮料,不过她也顾忌到不该任性地要东要西的。早苗打开依田递来的饮料罐,喝下冰凉的甜味液体。干渴的喉咙让饮料尝起来比想像中的美味。

“可不可以分我一

半?”

早苗想将饮料递给依田,依田却摇摇头。

“不是这样。”

“咦?”

“我要你喂我喝。”

看到早苗张口结舌的表情,依田笑了出来。

“没错,我要你用嘴喂我喝。”

早苗为了让依田焦急,有一会儿就佯装在考虑。同时像个孩子似的,持续把罐子靠在嘴边。

接着,她头一仰含了一口可乐在嘴里。她一边忍住不让液体喷出来,一边凝视着依田的脸庞。

当依田把他的脸凑过来时,早苗便拿着饮料罐圈住他的脖子,并吻上他的双唇。

当莲蓬头的热水由头部洒下时,早苗反而觉得身体完全冷却了下来。可能是因为在她方才短暂的睡眠中,流汗流个不停的缘故吧!

她闭上双眼,一边悠长地吐气,一边享受如瀑布般的热水打在身上的感觉。此时,她终于感到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她今天一开始就有把自己交给依田的心理准备了,她希望让他了解自己的一切。如今她想洗去所有恶梦的残屑,以重获新生的姿态来接纳他。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先前那个恶梦。

有一点让她怎么想都觉得相当不可思议的事。为什么土肥学姊、福家以及晶子会化身为怪物呢?那三个人在现实中都没有感染到巴西脑线虫。而且即使程度有别,不过这三个人都算得上是自己信任的人。

早苗忆起之前咨询过的病例中,有些人的梦境也只能以未来的预知梦来解释。虽然以常理推断的话,这样的现象可以视为意识层面在自己睡眠时,综合整理曾接触过的各种资讯,并从中预测出未来理应发生的事物。

然而梦境不仅会显示预测的直接结果,在许多情况下还会添加某种扭曲的情节。如此一来梦境便会与现实相反,有时甚至还会以谜题的形态出现,就像马克白(Macbeth)中的魔女预言一般。

那她之前所作的那个梦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信任的人都变成了怪物,这也许是自己的信赖将遭到背叛的预兆也说不定。是不是她的潜意识在警告她别相信任何人呢?

又或者可以解释成相反的意思,当然,土肥美智子或晶子他们才不是什么怪物咧。

如果是这样的话,在梦中以怪物姿态出现的人物其实都是怪物罗……。

荒唐,早苗苦笑着。

要从这个因为极度精神疲劳而产生的梦境中,探询出个什么道理根本就不是正常人所为。早苗转动水龙头,关掉奔流的热水后,用拧干的毛巾擦拭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她踏出淋浴间,接着又以浴巾拭去身上残余的水气。

自己映照在镜中的脸庞,很明显地似乎比淋浴前更有精神了。

当她想戴上暂时脱下的蓝宝石戒指时,手滑了一下,戒指跟着笔直落下,掉到洗脸台旁的垃圾桶中。早苗望进那个垃圾筒,里头塞满了纸屑以及洗发精空瓶,沉重的戒指似乎掉到最底层去了。

无可奈何之下,早苗只好由上而下一一把垃圾翻出来。此时,里头有种闪亮的东西映入她的眼帘。她伸手进去捡的时候,立刻发现那并不是戒指,而是远比戒指还要轻的东西。

她举到眼前一看,发现那是药剂包装空盒的一部分。

当她想随手扔掉时,却注意到了什么。

她再次仔细查看,其上的标记是早苗再熟悉不过的。

她感到自己的面颊随之僵硬了起来。

早苗将垃圾筒的东西全都倒到地板上。

虽然她找到了戒指,不过如今吸引她的却是其他的东西。她在垃圾里又找到好几个类似的包装盒,而且种类各不相同。

强力精神安定剂Chlorpromazine、Haloperidol……,这两种药都能够借阻碍脑神经不同的接受器,抑制A10神经的异常兴奋;其他还有抗不安药Meilax、抗郁药Imipramine、ipramine,甚至还有碳酸锂制剂的锂盐(LithiumCarbonate)。

她的心脏开始激烈地鼓动。

蜷川应该也曾经服用过相同的药剂……。

她告诉自己绝对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拼命想要否定眼前的一切。

然而,她却想不出任何解释能够说明依田为什么需要这么多的抗精神药剂。

“早苗。”

浴室折叠门的另一头传来依田的声音,早苗吓得跳了起来。

“等你补完妆,我也想先进去冲个澡。”

“抱歉,我马上就出来。”

早苗慌张地收拾散落在地板上的垃圾。

“你不用这么害怕被我看到你卸妆后的脸啦!”

早苗勉强挤出开朗的声音说:“……这怎么可以,我已经不是二十岁了。”

“还好意思说什么二十岁,差实际年龄太远了吧!”

她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地把垃圾收拾好。迅速穿上衣服后,早苗拉开折叠门。

“久等了。”

依田不以为然地望着早苗。

“什么啊,怎么还穿着衣服?”

“我总不能光着身子出来吧!”

“反正都要脱掉了,包条浴巾出来不就得了。”

“人家才不要。”

“为什么?”

“我还想保有一点女孩子家的矜持嘛!”

“那,我先失陪罗!”

依田步入浴室没多久,里头便开始响起如大雨般的水流声。

早苗就这么站在原地一会儿。因为她开始觉得方才一直萦绕心头的不安,忽然间变得如此不真实。

的确,依田似乎常用抗精神药剂。不过,从某种层面看来,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为了要克服如此骇人的压力,这也是必要的。如果假设他是借药物才能有如此镇静沉稳的表现,也不无道理呀!

早苗勉强让自己心安后,想回到客厅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察觉到其中有一种药物是怎么样都说不通的。

碳酸锂除了当成抗躁剂之外并没有其他的用途。如果要舒缓压力的话,强力精神安定剂或抗郁剂也许有效,可是抗躁剂却一点效用都没有。

此时她背后传来一阵类似低鸣的轻微声响。

早苗刹那间因恐惧而僵在原地,却随即意识到那是机械声。声音听来像是马达或懕缩机,是冰箱吗?

……可是,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

厨房就在前方,自己的后方恐怕是依田的寝室及书房吧!

早苗盯着幽暗走廊尽头的那两扇门。这只是段仅仅四五十公尺的距离,不过要走到那打开门,却出乎意料地让她感到艰巨不已。

那声音维持了约三十秒后停止。

她的心底压根就不想看。她想起在研习屋的大澡堂中,开启未知之门的恐怖。然而,说什么都必须确认清楚不可。

早苗蹑手蹑脚地走到走廊的尽头,这里并排着两间房,她打开右边的房门,那是间寝室,她环视内部,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于是,她悄悄地关上房门。

当她一打开左侧房门时,便听见微弱的机械运作声,这和方才像是压缩机的低鸣声不同,她感到这里的空气冷飕飕的。

几乎在她正对面的高处,有个像是绿色眼睛的东西正在闪烁着。原来是装设于窗上的冷气机正不断排出冷空气来,十一月都已经过了一半了,为什么还……。

早苗没有打开电灯就步入房内。这里如她所料是间书房,正面的窗边有张放着电脑的桌子及椅子,桌子正对面靠墙处则排着三个摆满了专业书籍的书架。

而在左侧角落处,则放着一台暗色的中型冰箱。

早苗摩擦着鸡皮疙瘩直竖的双臂。发出尖锐声响的冷气设备,恪尽职守地将这里变得像座冰柜一般,这里恐怕只有零下10度而已!普通的冷气机应该无法将温度设定调到这么低,可能是特别改装过的吧!

早苗站在冰箱前。这些的东西也没什么特别的,她如此说服自己。依田是线虫专家,有时候可能也必须把试料保管在家里。

冰箱上了锁。冰箱铁板上被钻孔机开了洞,之后再以螺丝锁上平面锁。

早苗查看书桌抽屉。一把看来像黄铜制的小钥匙,就这么毫无掩饰地躺在塑胶空名片盒中。

她原本想将锁打开,钥匙却从她颤抖的指间滑落。她急忙拾起那把钥匙,并将其插入锁孔中转动。声音比她想像中还要来得大,让她吓了一跳。

当她打开冰箱,光线立即射入幽暗的室内。囚禁于其中的空气也同时获得释放,房间的温度感觉上似乎又急速下降了不少。

早苗一边颤抖着身子,一边往里头望去。

冰箱内部连冷冻与冷藏间的所有隔板都被移除,其中放着一个高约八十公分的金属容器。她隐约记得,之前在依田的研究室中曾看过同样的东西。

她战战兢兢地碰了碰容器盖子,只感到极度冰冷。容器的铝盖比瓶口大上一圈,仅放在瓶口上而已,这是因为一旦密封的话,就会有爆炸的危险。

冰箱内侧的橡胶边上,也开了几个孔当作气体出口,这个容器里面装的应该是液态氮吧!她取下瓶盖,果不其然地如同干冰般的白烟随即流泻而出。

瓶口上挂着勾状的金属零件。如果不小心碰到的话,指尖的皮肤可能就会黏在那上头吧!她以手帕缠绕手指后,将金属零件往上拉。金属零件前端为细长的金属棒,其上还有像花朵状的六个金属圈,其中五个金属圈中各插着一根塑胶试管,只有一个金属圈是空的。这是不是意味着有一个试管已经解冻完了呢?试管外侧覆盖着一层白霜,看不清楚内容物为何。

她感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升到了喉头处。

现在就下断言未免也太早了,这可能只是像秀丽线虫一般的普通线虫而已。

但是,她发现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牵强。要在设备不足的自宅内冻结保存线虫,就必须要频繁地运送液态氮到这来添加,有什么理由会让人特意采用如此麻烦的做法呢?

相反地,如果这就是巴西脑线虫的话呢?

如果说是因为一直放在实验室中,根本就不知道哪一天会被什么人发现,所以才会特地带回自己家里来的话,也是有其道理的。

不过,依田不是说他已经将所有巴西脑线虫都销毁了吗?为什么他要说谎呢?如果要将其解释成为了让她安心,也很明显地缺乏说服力。

早苗缓缓地将试管放回原位。她的呼吸转为急促,双手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冻结的试管因而相互碰撞而发出喀锵喀锵的声响。

……她不愿意正视眼前的事实,这么多的现象都证明了依田已经感染到了巴西脑线虫了,不是吗?

这些冻结的试管,再加上被丢弃的空药盒;还有自研习屋那件事之后,沉重的心理负荷接踵而来,她却几乎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压力所造成的影响。

而且,他的确有受感染的机会,也就是在大澡堂里的异常变形遗体喷出类似黏液的东西之时。从自己至今尚未出现任何症状看来,当初立即冲洗的动作似乎奏效,使得自己平安度过那一关。可是,依田就不一定像她一样如此幸运了。

她想起数小时前在法国料理餐厅中的情景。难得吃一次的全餐排在眼前,早苗却几乎食不下咽。反观依田,却将食物吃得一盘都不剩。

而今晚的他也异于往常地显露出难以抑制的性冲动,她的背脊一阵颤抖,依田的症状几乎和高梨一模一样……。

不快逃不行,早苗悄悄地溜出书房。

当她想往玄关走去时,突来的惊吓让她的血液几乎冻结。

因为浴室折叠门在此时被拉开,穿着浴袍的依田随之现身。他是现在才刚淋浴完出来的吗?他的头发湿濡,还微微滴着水。他的嘴角虽然还浮着笑意,眼神中却透露出她不曾见过的严峻光芒。

“你在那里做什么?”依田以平静的口吻问着。

早苗就像是被绳索绑住似的全身僵硬。她虽然知道一定得说个借口不可,却始终挤不出声音来。

不久前依田的那抹笑容明明曾使自己如此安心,如今却带给她截然不同的感受。

“早苗?”

“没什么啦,只是有点无聊而已。”她终于出了声。

“你进去淋浴了好久呢!”

“不过五六分钟而已,还说呢,也不想想自己。”

依田的眼神转为柔和。

“还是你连这一点点时间都等不及了?”

“……也许吧!”

依田大步迈向早苗。早苗匆忙间无暇后退,又无法正视他的脸,一俯首依田的胸肿已堵住她的视线范围。

她的手肘被

他长而有力的双手抓住并拉近后,身子便随之腾空,转眼间就被紧抱入他的胸怀。

“喂,喂,等等……”

虽然早苗试图挣脱,然而身处于他的怀抱中,不管她如何努力,身体仍然完全受制,无法自由活动。她的胸口受到压迫,连呼吸都有困难。她首度对依田的力气感到恐惧。

“等等,我……”

早苗阐发出抗议就被依田堵住。

他的舌如同生物般入侵到她嘴里,而且还蠢动着想顶开她的牙齿,探求她的舌头。牢牢箝制住自己的男性肉体,仿佛化身为无数线虫的巢穴。光如此一想,她就几乎被那种骇人的恐惧逼得要发狂。正在蹂躏自己口腔的舌头,不就像是一条巨大的线虫一般吗?早苗只能任凭处置,毫无反抗的余地。

艾滋病并不会经由接吻传染。不过,巴西脑线虫呢?她的不安不断蔓延,身体因无能为力的绝望及恐惧而僵硬。

依田却似乎将早苗的这种反应视为是害羞及经验不足而已。

“早苗,我爱你。”依田中断接吻,在她的耳边低喃。

但是连这样的话语,都已经不是出自他的真心了。早苗甚至有种错觉,仿佛是支配依田脑部的线虫借他的嘴说出这句话一般。

忽然间,压迫她的胸口,如同钢铁般的强劲臂力松懈了下来。她才心想终于能够喘一口气的时候,却被人像个孩子般地抱起来。

“你要做什么?”早苗以颤抖的声音询问。

“我们到寝室去。”

“可是,我……”

“不要紧的,相信我。”

“等等,拜托,等一等。”

依田却仿佛什么听不见。走进寝室后,她虽然被放到了床上,不过却因瑟缩的身子,连逃都逃不了。

依田浴袍也不脱就想直接覆上早苗的身体。

“好久呀……,我们终于快要融为一体了。”

他的话听在早苗耳中,却隐藏着另一种不祥的寓意。研习屋中所见的遗体与自己的形影,形成了一幅重复摄影的画面。

她身上的定身咒似乎在这一瞬间解除,早苗随即推开依田。

“早苗……”

“不要过来,别过来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忽然间……”

依田似乎忽然间想通了。

“难道……刚刚……”

早苗不假思索便猛摇头,这样的举止等于是不打自招。

“原来如此,你看到了呀!”

依田朝这踏出了一步。刹那间,早苗如同脱兔般地一溜烟跑出寝室。瞬间的判断让她决定飞奔入书房,并且立即甩上门。

几乎在她锁上门锁的同时,外头也传来转动门把的激烈声音。

“早苗!把房门打开!”

依田粗暴地敲着门,早苗则撝着耳朵蹲坐在地板上。

“你别太过分了……!”

依田的怒气才刚爆发,声音的语调却旋即突兀地转为沉稳。

“早苗,我懂了,我什么都不做,可不可以请你把房门打开呢?”

早苗这才领悟到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因为依田心中所产生的沉重压力在瞬间被消除,并且被置换成其他的情绪。

“你误会了,听我说……”

“我没有误会。”她终于挤出声音回答。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你说谎。”

“说谎?啊……你是说在里面的试管吧!那并不是巴西脑线虫,我只是冷冻其他种类的线虫而已。”

“够了,别再说了,我还看到了在浴室里的那些空药盒。这样一来,我什么都知道了”

依田沉默了一阵子之后,令早苗大失所望的是他很干脆地肯定了她的疑问。

“我明白了。正如你所说的,我也受到感染了,可能是遗体的触手喷出黏液那时候感染的吧!当时有部分黏液跑到眼睛里去了,虽然有立刻冲洗,不过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早苗咬着双唇。

“我们快点到医院去!如果现在立即治疗的话……”

依田对早苗的话一笑置之。

“治疗?现在做什么都没用了,这你也应该很清楚吧!”

他说得没错。以现代医学而言,根本就没有拯救依田的法子。

“所以,我在剩余的人生中都必须和巴西脑线虫共存了。”依田以仿佛事不关己的口吻说着。

“但是这其实也不是多么糟糕的事,你总有一天也会了解……”

早苗身子直打哆嗦。因为,她终于明白了依田的意图,他打算把自己也拖下水……。“我想问你,如果……我是说如果呦!如果你太太还活着的话,你也会做同样的事吗?”

那头传来依田意味深长的笑声。

“嗯,这是当然的呀!因为我也想让她感受这么棒的感觉。”

早苗绝望了,她所知的那个依田已经不存在了,在那里的根本是另一个人。

一定得逃走才行,不论如何都靠自己的力量逃走。

她打开书房的窗户,外界的杂音传入房内,然而,这是个与周遭隔绝之处。当她从这十一层楼高的房中,俯望被路灯照耀着的地面时,只觉得两腿发软。窗外除了冷气外,根本没什么突出处能供攀爬。

“喂,你在做什么?”

可能让他听到开窗的声音了吧!依田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

“如果你破门而入的话,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你别说傻话了。”

“我是认真的,如果要变得像研习屋里那些人一样,我还宁愿死了算了。”

事实上,早苗真的觉得与其变成那样,还不如一死。虽然她也害怕死亡,不过她的眼前浮现出远比死亡更为悲惨的恐怖命运。

“早苗你冷静一下。”

“我不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我知道了,我不会破门进去的,我们两个人都冷静一下吧……”

局势逐渐演变成为精神心理战。自杀一词的威赫力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呢?她自己也没有自信能够坚持下去。

最后,到底要怎样才能为此胶着状态划下休止符呢?

此时,从门那边传来细微的声音,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正在撬着门板……。或许依田正用螺丝起子想卸下门把或铰链吧!早苗绝望地环视书房,房内没有任何看起来能够当作武器的东西。

什么都好。一秒也好,只要能够吓阻依田的话……。

她的视线忽然间扫到冷藏库。

……里面有个装有液态氮的容器。

对了,能用的只有这个了。不过,要怎么用呢?譬如说当依田打开门的瞬间,把里头的液态氮澄到他脸上……。

早苗试着以两手摇动容器。不行,这个容器至少有二、三十公斤重,如果是要缓慢移动倒还另当别论,但以自己的臂力根本就不可能把容器抱起来。可是,又没有其他可以用来分装的容器。

双眼泛出泪光的早苗,不禁紧咬着嘴唇。完全没有头绪,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根本就没法子……。

此时就像是天谕般的,她脑海中出现了这样的声音,而且很讽刺的是那还是依田之前曾说过的话。

“液态氮在常温下会持续气化。如果把盖子封紧的话,没几分钟就会引发大爆炸的。”

早苗深深地呼吸。对了,只有这个方法了,总之,先试试看吧!

她把冰箱插头拔掉后打开冰箱,并取下容器瓶盖。她拿出装有巴西脑线虫的五根试管,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如果就这么放着不管的话,若有个什么闪失造成试管破裂,可能会有吸入飞沫的危险性。最后,她将其包裹在手帕中,并且放进了皮包。

早苗盯着如干冰般不断冒出白烟的金属容器,总之,首先必须把瓶口密封起来。

她的眼神扫过整个书房,看见桌上的花瓶及面纸盒。液态氮能够让水冻结,水应该能够成为接着剂才对。

早苗打开面纸盒,把里头的面纸全掏了出来。她把面纸揉成一团后,再从上淋下花瓶里的水,使其充分吸收水分。接着,她将湿润的面纸团毫无缝隙地塞进容器口,之后再盖上盖子。

这样就行了。这样的温度应该可以让湿面纸团立即冻结,如此容器就会被密封住了。如果液态氮持续气化的话,最后应该就会破裂才对。

但是,她随即发现这个计划的粗糙面。照这样下去,当容器内压升高到某种程度时,盖子在爆炸前可能就会弹开了。如果盖子无法紧闭到如同香槟木塞般紧密的话,她是没办法安心的,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盖子更稳固地密封住呢?

早苗望向门把。门把还是缓缓地动着,撬门板的声音也断断续续地没有停过,时间或许所剩无几了。

她再度环视房内,书架上的耐震固定架映入眼帘。那是在阪神大地震刚过后销售一飞冲天的热卖商品,是用于天花板和家具间的固定器具。

早苗爬到椅子上,试着卸下其中一个固定架。这种器具是以中间的螺丝调节长度,依田之前似乎用了不少力道把螺丝锁紧,起先螺丝根本转都转不动,不过在她拼命使劲后,螺丝才逐渐开始松动。还差一点,她将好不容易卸下的固定架置于容器盖子与冰箱的顶端之间,接着再以浑身的力量转动螺丝,将容器稳稳地固定住。

已经没有时间了。早苗关上冰箱门,并将花瓶等物品归回原位。

早苗向依田出声道:“依田,你还在那吗?”

过了一阵子之后,她听到了回音。

“嗯。”

“你听我说,我现在要把门打开。可是在这之前,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是什么?”

“我希望你至少能等我们把话说完,”

“要说些什么?”

“要调适我本身的情绪是需要一点时间的。我知道你也许是为了我好,可是我不喜欢违反自己的意愿,被人强逼着去做某些事。”

依田保持着沉默。

“拜托你,等到我能接受为止,反正这事也不急于一时呀!”

短暂的沉默又再度降临。

“唔,我明白了,我答应你。”

他的声音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的感情。早苗感到一抹不安,担心他是否能够遵守承诺,然而,她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好……那你一定要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喔!”

早苗深呼吸之后,转动门锁,打开房门。

依田就站在眼前。他看来似乎没有丝毫不耐,脸上还浮现一抹笑容。如她所料,他一只手握着螺丝起子。她再一看,外侧门把已经几乎快被拆下来了,正摇摇欲坠地吊在门上,她出声的时机正是千钧一发之际。

依田就站在门口,并无意走进门,或许是因为怀疑早苗打算逃走吧!他的手上还拿着一个杯子,其中装着类似牛奶的白色液体。

“那么,干脆一点快把事办完吧!你想问什么?”

早苗张开嘴。什么都好,不问些问题不行。

“那个,就是说……我不太清楚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那到底是什么感觉之类的。”

依田点点头。

“这种生物会让人产生戏剧性的变化。它可以帮我们人类消除所有的痛苦,让我们的人生变得尽善尽美,真的,到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会有所改变。对之前的我而言,人生就像是监牢一样,丧失妻子的痛苦冻结了我的情感。”

依田淡淡地述说着。

“不过,现在就不同了。不论是看到的还是听到的,都能让我感到很新鲜,我还能真实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好。你可能会联想到像麻药造成的那种恍惚感觉,不过两者是截然不同的,这才应该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感觉。要说我被什么束缚的话,应该是我之前的意识才对。巴西脑线虫……天使帮我从那束缚之中解放了出来。”

早苗吞了口口水。

“依田。你在研习屋里不是也看见了吗?你不也知道感染者会走向什么样的绝路……?”

“啊,那的确是很吓人……。”依田以几乎漠不关心的口吻嘀咕着。

“但是,人总会死的。人生的目的并不是只要活得长久吧?重要的是现在,眼前这一刻。即使只有一瞬间,如果能够将意识推至极高的状态,就应该不会有遗憾了,不是吗?仅仅为了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就有这么多人奉献出自己的一生投入宗教苦行之中。我终于能够从长期的痛苦中解放出来,出生后头一次获得心底的安详。我一定也要让你体会这样的感觉,我这么做是在拯救你呢!”

依田已经完全疯狂了。即使曾亲眼见到进入第四阶段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却仍然拒绝认清本身即将面临的命运。不,话也不能这么说。这是

因为他在意识到自己未来的命运而感到恐惧的同时,这些情绪都会被巴西脑线虫转化成为快感。

依田的心底打从一开始就有致命的弱点。他的心从那件交通事故以致丧妻后,就成了个缺乏生存力量的空洞,支撑着他的只剩下理论而已。而蜷川教授也是相同的情形,早苗从中深切体会到理论这种东西有多么容易就会遭到扭曲。

依田如今也为了说服早苗,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已经无法理解,他的说词对一个正常人而言,是多么难以被接受及认同。

依田又朝早苗跨了一步。

怎么还不爆炸呢?无论如何都必须再拖延依田一点时间不可,早苗急促地说起话来。

“我很了解,听起来真的是件很美好的事……可是,还有一点我不懂,那个,大概要花多久时间才能体会到真实的人生呢?而且,不管能够达到多么美好的境界,如果一下子就结束的话也很伤脑筋………。反正,我想事先知道大概需要花多少的时间,像是.……感染后,要花多少时间才会产生你说的那种感觉,之后又剩多少时间之类的。”

依田的表情间过失望的阴影,他本身也明白自己已经支离破碎了。时间还没到吗?怎么还没发生爆炸呢?

“我想这是因人而异。你也知道蜷川教授的情况吧?如果控制得宜的话,也有可能活一年以上。”

她佯装听着依田的话,一边机械式地应答,一边等着。她感到自己的脸部肌肉因为极度紧张而僵硬。

不是已经大概过了五分钟了吗?为什么还不爆炸呢?

此时,她的背脊忽然窜起一阵凉意。是不是有什么环节是她严重估计错误的呢?会不会需要数小时的时间才会爆炸,或是搞不好不管经过多久,都不会爆炸呢……?

依田仍然像是要阻挡早苗的退路似的,站在门口。如果有个万一的话,她根本没有机会脱逃。

“来,相信我,没什么好害怕的,只要把这个喝掉就好了。”

依田脸上浮现一抹鼓励的笑容,并递出一杯牛奶。

在那微温的牛奶中,正浮游着无数“美杜莎的头”吧!浮现在她脑海中的那幅影像是如此地真实。

但是,已经无法再继续以说话战术来拖延时间了。依田相信他已经充分解释清楚,他应该不会再听早苗说什么了吧!

她已经进退维谷了。

只剩下最后的手段了。至少在依田实际采取行动前,自己也应该先发制人试着做最后的抵抗。例如把装着牛奶的杯子朝他脸上扔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逃到房外去……。然而,自己的手脚却犹如船制的义肢一般沉重而冰冷。自己的身体简直就像是已经背叛了自己的意志般,先行投降了。以自己这样的情况,能够抵抗得了吗?

早苗为了接过杯子,向依田伸出右手。她的肩膀传来断断续续的痉挛,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抑止指尖的颤抖。

依田脸上出现温柔的笑容,想将牛奶递给她。然而,他的表情却在霎时间转为严峻,他牢牢地盯着早苗的手。

早苗望向自己伸出的手。

应该由于紧张而变得苍白的手掌此时却红咚咚的,一看就知道这只手之前一定碰触过低温容器。

依田恍然大悟似地向冰箱望去,再以严厉的目光瞥向早苗。

完了,如此一来,一切都结束了。早苗看着依田大步走向冰箱,眼前所见就像是梦中的某个场景似地毫无真实感。这可能是因为她想将本身意识由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完全抽离的缘故吧!她现在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自己等会儿就会乖乖地喝下依田给她的牛奶,然后……。

耳边传来金属嘎嘎作响的声音。

当早苗意会到发生了什么事的那一刻,冰箱门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弹了开来,直接受其冲击的依田当下便昏了过去。

泥灰碎片纷纷从天花板掉落,早苗察觉自己正坐在地板上。她的耳膜是不是破了呢?耳朵听不太清楚,不过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的外伤。

依田倒卧在离早苗数公尺远的地方。她刹那间虽然担心他是不是死了,不过她看到他的身体正微微蠕动着。

早苗拼命地站起身来。她下意识拾起落在脚边的皮包后就步出书房,她接着套上皮鞋,从玄关蹒跚地走出去。

十一楼的住户似乎全都不在,因为即使发出如此巨响,却没有任何人到走廊上来。

她按下电梯按钮,电梯很快地便抵达这个楼层。她步入电梯后,检视着镜中的脸庞,不要紧的,自己看起来并没有特别可疑之处。

早苗乘着电梯到了一楼。当她穿过一楼的正门大厅时,才发现外头早已是人山人海了。

她的耳鸣还是很严重,所以她好不容易才听到一个男性的声音叫嚷着“瓦斯爆炸”。早苗转过身,朝正面玄关反方向的内侧出口走去。她绕过停车场后,从大楼侧边出去。她见到有四、五十个人一边指着,一边抬头往上看。依田书房的窗户已经完全被炸开了,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进入大楼去冒险。

可能已经有人通报119了吧!早苗原本想尽可能低调地离开现场。

不过就在此时,依田从窗户探出头来。

现场响起一阵鼓噪,依田头部似乎仍然流着血。依田俯视地面,与在人群后的早苗四目相接。早苗心头重新升起一股恐惧,却在同时稍稍放下了心。虽然从这里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依田看来似乎没有受到致命的重伤。

依田从窗户探出身子,整个人还摇摇晃晃的。早苗倒抽了一口气,从人群中传出高亢的尖叫声,爆炸似乎让他产生脑震荡的现象。

在千钧一发之际,依田抓住窗框重新站稳身子,嘈杂的人群中因此响起一片掌声。不过他却一直维持着那样的姿势,难道他意识不清了吗?

早苗紧握双手。依田看来并没有打算改变他那不自然的姿势,而她明白真正的原因为何。当他方才失去平衡的那一刹那,应该因害怕坠落而产生了强烈的恐惧,而那样的感觉必定被巴西脑线虫转化成了无法抗拒的快感。

依田似乎已经沉迷于如此异常的陶醉感中。他更朝外探出身子,抬头仰望天际。

他的耳边此时正响起天使的呢喃声吧!

在早苗艰难地吞咽口水、屏息以待之时,好不容易才保持平衡的依田向外倾斜。

她以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群众间急速高扬的悲鸣声,如同潮浪般朝她耳边席卷而来。

她听见沉重物体猛烈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那声响对她而言,就像是自己身体各部位都被摔成了碎片一般。

在如同风暴的怒号中,早苗缓缓离开现场。

她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正在行走。

心底甚至没有悲伤的情绪涌现,在那的只有深不见底的失落感而已。

继高梨之后,自己又失去了一个无法取代的人。

又一人,永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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